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悔教夫君觅封侯(双重生)   作者: 谢朝朝   文案:   三镇节度使裴临起于微末,战功显赫,打得戎狄节节败退。他回长安受封的那一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不知成了多少春闺少女的梦里人。   只可惜他早年间被一猎户女的“一饭之恩”所胁迫,不得已娶了她做正妻。   众人不由为他叹惋。   猎户之女与少年将军——   云泥之别。   *   姜锦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女,她自知配不上裴临,无意奢求情爱。裴临常年出征在外,她便留守长安,替他料理家事,解决后顾之忧。   裴临对她不坏,不沾花惹草,俸禄赏赐都留在府中供她花用。   除了对她无意,算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战讯频传,裴临归来不过数日,又出征在即。   分别前夜,姜锦躺在他的身侧,沉默良久,最后却只剩一句:“保重自己,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和离。   许久也不闻他的回音,姜锦偏头,只瞧见他冷峻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   姜锦默然许久,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彼时还未发迹的裴临,浑身是血,倒在了她进山打猎的必经之路上。   姜锦:……   那什么,现在说和离还来得及吗?   ——   1.女主性格比较野,非受气包小可怜,非端庄矜持款。男主进火葬场是性格方面的原因,男德无亏(指两辈子的处男之身都是女主收割)(双手合十)   2.架空乱炖,含拙劣仿唐,部分设定及人物参考历史,主角无原型。黏黏糊糊感情流,剧情属于陪衬,纸糊的权谋不必深究啦   3.文案:22/3/6,已存证ovo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锦,裴临 ┃ 配角:凌霄,顾舟回,李函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先动心谁是狗:)   立意:爱要坦诚 第1章   延绵的雪下了不知几场,长安城的天地上下一白。   冷天里,姜锦的病越发不见好了。   寒风簌簌,她撑着羸弱的身子走到廊下,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帘,看细碎的雪被朔风卷过天际。   “姐姐,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屋去吧。”   侍女凌霄跟在姜锦身后,温言相劝。   面色苍白的姜锦置若罔闻。   她固执地站在檐角的鸱吻之下,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若非睫毛在风中被吹得打颤,简直安静得像一尊琉璃制的造像。   想到姜锦从前是何等意气风发,凌霄眼眶一热。她低下头,悄悄眨掉眼底蓄起的泪花。   姜锦不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她本也是能挽弓、能跨马的。   只是天意弄人,多年前,她在两军阵前中了一箭。   若单是一支羽箭,不足以伤及根本。   可惜的是,它的箭镞上淬了毒。   箭伤易治,余毒却难以消解。   这一箭后,姜锦从此病痛缠身,连抬手这样的动作都显得滞涩。   姜锦没有察觉凌霄的异样。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柔嫩光洁的手心,晶亮的眸子微微有些失神。   养尊处优多年,从前翻山越岭、打猎鞣皮留下的茧子早没了踪迹。   她也早拉不起弓、提不动剑了。   “姐姐……”凌霄劝不动姜锦,悄悄叹了口气。   她转身回去,拥着件狐皮的厚氅衣出来,细心替姜锦披到了身后。   “其实夫人的病,去暖和些的地界将养是最好不过的……”   凌霄说完,自觉失言,很快就收了声。   “凌霄,”姜锦开口,话音平和,“你瞧,我还像是走得出长安城的样子吗?”   从前困守在此,是因为她的夫君裴临是手掌重兵的节度使,他的家眷,必得留在长安为质。   可如今,裴临早成了朝廷无法制衡挟制的一股势力,无人敢拿捏她,她要走,城门口的守将估计都得倒履相送。   是她自己身体不争气,被那道旧伤带累,再走不出这长安城。   凌霄想要出言安慰,可姜锦的神色不见一点悲戚和自怜,倒叫她开解的话说不出口了。   想到那位一年到头也难见踪影的裴节度,凌霄在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   她愤懑道:“姐姐当年留在这里,怎么说也是因为他,他倒好,一点为人丈夫的自觉都没有,还……”   姜锦知道凌霄说的“他”是谁,然而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拢了拢领口,出言打断了凌霄的话:“进去了。”   她波澜不惊地叮嘱道,“节度使大人大抵这几日便会回来,一应事务,有赖你操持。”   凌霄一愣,下意识问道:“姐姐,你怎知他会来?可是河朔递了消息?”   姜锦抚落了鬓边飘零的残雪,慢条斯理地说着:“郜国公主余孽联合淮西叛乱,太子李颂病危,皇上急火攻心、卧床难朝。裴临,一定会回长安的。”   在这世上,她自负是最了解他的人。   果不其然,翌日下午,这场雪还来不及停歇,延兴门外就传来了三镇节度使裴临无约而至,直抵长安的消息。   京中是否会因此掀起新的风波,姜锦无从得知,也并不挂心。   她在屋中升了一盏小火炉,和凌霄一起吃上了热腾腾的锅子。   羊肉性子发散,姜锦本不适合吃,可是她的身子早就破败到了没有办法更差劲的地步,而她更是自知自己大限将至,已经不在乎这些忌讳了。   若是之前,凌霄也会劝一劝。   可她随侍姜锦身边,如何能不知她最近睡得越来越长,醒得越来越少,精气神更是与日稀薄……   凌霄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默契地都不提姜锦的身体状况,只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从热气里抢肉吃。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冬日下午。   第二盘羊肉刚下锅,内院外忽有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传来。   姜锦微微有些讶异,还来不及搁下筷子,脚步声便已逼近,紧接着,挡风的门帘被人大剌剌地掀开,有人大步闯了进来。   她还没转身,便猜到来人是谁。   姜锦放下筷子,莞尔道:“裴节度。”   她名义上的、也是实际上的丈夫,一身甲胄还来不及卸,正风尘仆仆地站在距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   他居然先回的裴府。   姜锦不动声色地谢绝了凌霄搀扶她的手,略显迟缓但坚定地站了起来。她坦然迎向裴临那双杀场淬炼出来的眼睛,泰然自若地迎接着他逡巡的目光。   她同样也在审视他。   这么久没见,她就像枯败在陶土盆里的花,一点点从根上开始烂掉。他却一如往昔,哪怕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也依旧看得出当年掷果盈车的少将军风采。   不,不只是看得出当年风采,他如今的气度甚至更胜从前。   实在是……太可恶了。   姜锦蹙了蹙眉。   对视良久,裴临才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他似乎是为眼前人还活着长舒了一口气,才顾得上草率地摘下积了不少雪在上头的头盔,露出里面被压得乌七八糟的发髻。   裴临的视线定格在那几盘子切得薄薄的羊肉上,顿了顿,冷然开口道:“少食发物。”   回来不问好不寒暄,上来就是教训,凌霄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若不是姜锦及时发觉,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怕登时就要与裴临吵嚷起来。   姜锦好脾气地道:“不吃就不吃吧。凌霄,你先下去。裴节度难得回来,我有话要和他单独说。”   裴临眉峰微挑,“姜锦,按你的脾性,我以为你会与我大吵一架。”   姜锦从前确实是个暴脾气,只不过心气从来不是凭空产生,要有依傍的底气才可以。   从前姜锦的底气便是自己的本事,可是如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早就变得沉闷了。   裴临如此直接地戳她伤疤,姜锦也还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孩子意气罢了。裴节度事务杂冗,回长安还先来看我,我闹什么?”   无人瞧见宽大的袖摆下,她的指尖将掌心几乎掐出血来,才勉力站住,说完这一长串。   听她呼吸均匀,还能头头是道的说话,裴临心下稍安,想到之前快马来报夫人情形不太好,他忽生感叹:“姜锦,你变得……有些不像你了。”   话音沉重,就像是在惋惜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这就是他审视她这么久得出的结果?   姜锦失笑,不过站了一会儿,她的腿脚便开始作软,倒像是应和起裴临的话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是以扬手示意他一旁坐下,自己重新坐回了胡椅。   “裴节度志在千里、纵横捭阖,当然不知这四方的后宅于鲜活的人而言是怎样的消磨。”她静静道。   裴临默然。   他预想过若是姜锦发作,他该如何招架。   可她偏偏只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钝刀子割肉般残忍的话。   偏偏……他问心有愧。   无论是这些年姜锦的蹉跎,还是当年的那一箭。   裴临没有接话,姜锦也没再开腔,两人陷入了和之前无数次一般别无二致的沉默。   大抵是还有事忙,裴临草草抛下句保重之类乏味空洞的话,便转身出去了。   姜锦并没有为此难过。   她曾经会,但是这份难过却也同样被漫长的等候消解了。   望着裴临的背影,她只是有些后悔,方才忘了把想交托给他的事情说出口。   ——   是夜,风雪交加。   姜锦没有等谁的意思,她早早就让凌霄吹熄了灯火,独自卧在床头柔软的引枕上。   她精力不济,按理说早该睡着了,可是旺盛的心火灼得她胸口生疼,这种可怕的清醒让姜锦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大抵是刻意放缓了动作,然而在这样的寂夜里,姜锦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上了床,锦衾带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姜锦往一旁靠了靠,给裴临让出了半边床榻。   裴临似乎很疲倦,直接就躺下了。   姜锦心里有牵挂,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浮动的浅淡药香。   她咳了两声,勉强咽下喉间的血腥,喑哑开口:“裴节度,我有事要拜托你。”   没等他回复,她便补充道:“说是求你,也可以的。”   黑黝黝的床帐内,姜锦看不见裴临的表情,只听见他稳重的声音,“说。”   “我想为凌霄求一件事,”姜锦说:“当年若不是为了留在长安保护我,她也不会空耗这么多年。她是可造之才,本事不比跟着你的元松元柏差。”   姜锦没跟裴临客气,倒不是觉得自己和他还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称职,很配和他提要求。   这么多年,她为他料理家事、操持庶务,他身边因病因伤退下了的亲卫战友,她也都安置得妥妥当当。   要他做点事情,姜锦还是张得开口的。   于是,她继续道:“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年,已然足够。我想让凌霄去军中施展,思来想去,还是裴节度麾下最合适了。”   裴临沉默良久,许久才道:“她跟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做什么,托孤?”   姜锦下意识揪紧了手中的被角,却又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何苦耽搁人家。左右如今也没有谁敢动裴节度的妻子。”   她了解裴临,知道如果嘴硬说自己一切都好,他反而会看出来她如今只是强弩之末。   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悬殊,姜锦便越不愿意在裴临的面前露出羸弱的、苟延残喘的一面。   因为两相对比,她就像华贵锦衾下,被踢破的被里。   姜锦不喜欢面对他时这样局促的自己。   淤积的夜色里,似乎有人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裴临平静地应允:“好,明日启行,让她去找元柏。”   他答应得很干脆,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姜锦松开了被揉皱的被角,放下心来。   转念一想,她才反应过来裴临所说的明日。   竟是明日就走?   姜锦有些吃惊,却也没有置喙裴临的决定。   或许是要出兵淮西平叛,又或许是突厥再度来犯。他总是有事做的,不像她,连这座宅院都走不出去。   黑黝黝的夜里,姜锦望着床梁,生疏地轻唤身边人的名字:“裴临。”   她终归还是有话对他说的,“时局凶险,保重自己,等你回来。”   她顿住,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裴临的回应。   姜锦偏头,只瞧见他冷峻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   想到他方才显而易见的疲倦,姜锦收了声,什么也没再说,十指紧紧攥住了早就被她揉皱了的被角。   雪籽清脆地打在琉璃窗上,姜锦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没说出口的那句“等你回来,我们和离”,就像化了一半的糖块,黏黏糊糊地哽在她的喉间。   姜锦仰起头,努力将它咽下,安静的眼泪顺着她纤瘦的脖颈滑落,竟也是冷的。   与裴临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往事,有如走马灯在她眼前不断轮转。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还是很介意。   姜锦能感受到,裴临在刻意回避自己。   一介孤女,如今的眼界与征伐果决的裴节度如何能同日而语?相对无话也是寻常。   倒也不是姜锦妄自菲薄,自从那个被她救下的落魄小子回归裴氏大族,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便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情。   只是相比无疾而终的感情,她更遗憾的,是让她连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都丧失掉的那一箭。   安逸贵妇的日子过得太久,姜锦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她也是可以打马山前,有本事和裴临一起扛着长刀、夜探敌营的。   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怀念和他一起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的时日了。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如果,他们中间不曾有那么多隔阂……   算了。   姜锦想,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如果毫无意义,她现在也还有重来的机会。   她还来得及与他和离。   就算她时日无多,也不想再于这样的心灰意冷里患得患失了。   等他这次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和离。   姜锦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安然阖上双眸。 第2章   真元十六年,云州青县。   夏末,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烦得人直想跳起来把天戳个窟窿,好让它干脆把雨水一气倾倒个干净。   野山因为连绵的雨变得危险,再老练的猎人也不敢在上头久待。   姜锦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山间蜿蜒的小路上留下一串水坑。   她心里有气,一脚下去,淤泥腐叶被她踩得咔咔直响,惊得附近树梢头避雨的鸟雀纷乱飞走。   已经有一个来月了,姜锦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   她花了不少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重活一世,回到了十年前。   按理说,上辈子的结局怎么看都不甚愉快,病秧子得以重活一世,回到她少时活蹦乱跳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高兴才对。   偏偏姜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句预备待裴临出征回来再说出口的和离,彻彻底底变成了寄不出去的信、压在箱底的石头,堵得她心烦意乱。   姜锦恨不得回到那个夜晚,然后揪住裴临的衣领,恶狠狠地对他说:“我,姜锦,要和你和离!”   想想都很英姿飒爽啊。   只是没人有机会和命运讨价还价。   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谁又能料到自己还有重走回头路的时候?   好在漫长的病势早把姜锦的性子磨钝了,她自我调适都能力很强,不至于把自己怄死。   既然有了这样的机缘,她总归是想要好好过下去的。   如今能跑能跳,还有什么不满足?   或许她真的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又或许聚少离多之下,裴临的形象本就日渐淡漠。这一个多月来,在姜锦的自制之下,想到他的次数已然越来越少。   除却还是偶尔会幻想一下,当着他的面把和离说出口该有多爽快。   若是那样,她也就了无遗憾了。   可是人这辈子,又哪能没点遗憾呢?   姜锦轻笑一声,专心致志走脚下的路。   她的住处离这座叫乌泥山的野山并不远,山脚下往西走百来步便到了。   姜锦步伐轻快,随意推开了蓬门。   这里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座茅庐,当年收养她的老猎户姜游身故之后,她便独自居于此处。   没有什么好偷的,所以干脆就没锁。不过为了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和贼人,姜锦出门回来,总要背着她那把有些锈了的柴刀在屋内外绕一圈。   阴雨绵绵,天未至傍晚就已经黑透。确认了安危之后,姜锦从袖中摸出火折子,擦亮了微茫的光,再去寻那盏年纪比她还大的旧油灯。   青县贫寒,无亲无傍的孤女更是艰难,有盏油灯已是不易,蜡烛这玩意儿是想也不要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骤然回到贫瘠生活的那几天,姜锦还真有些不适应水要挑柴要担,夜里连灯都不舍得多点的日子。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逼仄的堂屋,姜锦半蹲在地上,把还没死透的灰毛兔子从背篓里抓出来,熟稔地送它上西天,收拾干净好来祭她的五脏庙。   往前数一个月,她忧虑的还是淮西叛乱、长安局势,而现在,她得担心的是下一顿饭的着落。   土灶台上放着两只陶罐,勉强算得上是炊具,堆久了的柴火在染了潮气,烧起来有点艰难。   姜锦望着灶膛里摇曳着的橙黄火焰,怔怔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回到了这个时候呢?   迷蒙的天气实在是让人神思不属,跃动的火苗在姜锦瞳孔中裂成了两半,她眼前一花,恍然竟又回想起了前世和裴临的初遇。   夏末秋初,她进山打猎,走在崎岖的山路间时,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顺风袭来。   荒山野岭里,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姜锦本能地想要绕开。   可惜她的鼻子一贯很灵,她闻得出,血腥味的来源并非是某种禽兽,而是人。   姜锦发了滥好心,循着风的方向去找那人,心想若是死了就埋一埋,也算她积功德,若是活的……   若是活的,那可麻烦了。   姜锦走了约莫几十步,在背风的山石后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   一个大麻烦。   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啷当岁的少年,仰面斜倒在山石后。他的伤势是肉眼可见的严重,最严重的伤在大腿上,浑浊的血还在在汩汩地流,身下的泥土都被浸成了暗红色。   哪怕已经晕厥过去,他也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一手支在腿上,另一手抵在自己的后腰——那里有一柄锋利的、不知沾了谁血的短匕。   得亏姜锦山野长大,见血的经验丰富,若换了旁人,直接能被被这骇人的景象吓死。   不过,她见的多是野兽的血,伤这么重的人还是把她惊了一跳。   姜锦垂眸,瞧出这位小郎君身上的衣料一看就非寻常人用得起的,心下便又打起鼓来。   若是游商的货郎、抑或其他村的猎户着了凶兽的道,她救了也就救了,可偏偏眼前这位一看就是为刀剑所伤,救下他只怕会掺和到是非里去。   野兽逞凶,也不过是用牙齿、用利爪。而人争斗起来,却比这可怕多了。   冷然的夜风渐起,姜锦没有犹豫多久,最终还是把这个麻烦带了回去。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菩萨心肠,让她下定决心的,同样也是他身上污泥血水也掩盖不住的气度。   按县里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此子绝非池中物也”。   富贵险中求,姜锦没想一辈子在山野中胡混着过。而收养她的老猎户姜游去世以前,也丢了两个包袱给她。   一是留下了捡到她时襁褓中的信物,二来,他还希望她这个便宜女儿能为他这个便宜爹了却一桩旧怨。   找不找生身父母暂且不论,然而姜游终归对她有养育之恩,他临终的夙愿,姜锦觉得自己还是要报一报的。   然而他故去两年了,姜锦一个山野长大的丫头,始终没有办法找到路子——天知道姜游一个山中独居的老鳏夫老猎户,是怎么和世家大族的人结了仇的!   眼前突然出现的受伤少年非富即贵,那时的姜锦天真又世故地想,倘若她救了他,挟恩图报央他帮些忙,应当也是可以的。   受潮的柴火在灶台里烧炸了膛,陷落在前尘旧事里的姜锦被崩开的火星子一撩,才猛然清醒过来。   当真是恍然如梦。   重活一世再忆起这些时,姜锦心下不免有些自嘲。   纵然怀揣的心思本就不纯洁,那时的她也绝不会想到,她想要以救命之恩要挟的这位,竟会是河东裴氏东眷之属、真真正正的高门子弟。   那这一次……   自打姜锦重活一遭,她一直刻意地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果她的重生没有改变按部就班的轨迹,现在是真元十六年,那么再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和前世一样,遇到流落山间的裴临。   平心而论,裴临对她不坏,姜锦介意长安那些年的困顿,却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能简单归咎于他。   她只是还没有做好再见到他的准备。   见到一个站在万事伊始,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裴临。   不过,虽然姜锦不想重蹈覆辙,然她此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除却打猎的家伙和这间破屋,再无家私,称得上是手停口停,再想逃避,每日也依旧要进山打猎。   秋意渐凉的清晨,姜锦和往常一样,拐上蓬门,往山里去。   瑟瑟的风自山涧而起,裹挟着枯黄草木的气息席卷难宁。   姜锦迎风打了几个大喷嚏,背紧了竹篓,打算今日早些回去。   右边眼皮跳了半天,连带着她半边颧骨都有些发麻,她心念一动,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了。   血腥气宛若诡异的暗香,浮动至她的鼻尖。   姜锦只觉两腿重逾千钧,怎么也迈不开了。   这回,她没有再在山中找寻,而是轻车熟路地爬到了顺风的高点。   这里视野开阔,并无高大的草木遮蔽,可以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块山石后头,果然已经有人了!   姜锦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再久不见,她也依旧记得这张鲜活英气的面孔。   这一世,凭借一点先知先觉,姜锦反应得快了不少,至少此时此刻,山石后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还没有晕过去。   他嘴唇青白,勉力迈着艰难的步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山石后,抬手感受了一下风吹来的方向,才在背风处跌坐下来。   他的掌根抵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确定某样东西的存在。   确定好之后,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脑袋一歪,阖上了双眸。   居高临下的姜锦将裴临的动作尽收眼底,直到掌心传来些微的刺痛,她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攥紧了一旁粗砺的树枝。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分岔口。   她的,还有他的。   姜锦深吸一口气,随即一点一点地把这口气吐出去。   算了,再救他一次。   姜锦想,她救的不是她曾经的丈夫,而是把守中原、打得戎狄落花流水的将军。   他得活着。   她缓缓松开被树皮磨破了的手,挪动着脚步往山石旁走去。   “算我欠你的,”姜锦低声自语,“这么大的血腥味,任你再厉害,留在这一晚也是要喂狼。”   尽管眼前的裴临年纪尚轻,然他们夫妻多年,姜锦对他的身体再熟悉不过,是以并不扭捏,在拖他回去之前,还打算先给他处理一下腿上的伤处。   姜锦放下背篓,用牙咬着自己的衣摆下围,刺啦一声撕了块里衣上还算干净的布出来。   她跪坐在血泊里,任血水也染透她的衣裙,低下头,正要伸手探向他的伤处,忽然就被制住了。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扼在了她的手腕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扼在她腕骨的指节冰凉,带着鲜血的黏腻和余温。   姜锦动作一顿。   黯淡天光之下,乌鸦应景地叫了几声。   她缓缓抬眼,而面前重伤濒死的少年也正死死盯着她。   他的眼神比他瘦长的手掌还要冰冷,像被咬掉了半条命依然在旷野上挣扎的野狼。   如果姜锦真的是十五岁,一定会被他锋芒毕露的眼瞳吓到。   但决定一个人心境的是她的阅历而非年纪,一朝重生、记忆犹存,姜锦并不算真的回返十五岁。   此时没比她大几个月的裴临在她眼前,就算是狼,也不过是个狼崽子罢了。   况且……   裴临这张欠揍的面孔,哪怕年轻了一点、少年气了一点,她也依旧熟悉,熟悉到落在她眼中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意味。   姜锦磨了磨后槽牙,忍住了没给他欠揍的脸来上一拳。   姜锦垂眸,看着他制在她手腕上发白的指骨,甚至还有心思认真思考了一个问题。   呃……她现在说和离,还来得及吗?   姜锦没打算被当成疯子捉去沉河,是以这个好笑的念头只是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唇角微勾,抬起另一只手打落了制住她的那只手腕,继续伸手探向他的伤处。   刀戟之伤也没让他有多狼狈,反倒把他衬得潇潇然好似风中劲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眼光确实不错。   “你……”他的嗓子哑得不行,仿佛喉咙也被人来了一刀,话说得很艰难。   想到未来威名赫赫的一方节度使,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姜锦的心情诡异的平衡了一点。   “想问我是何人?”她冷静地道:“不过,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没人救你,你就要死了。”   少女莹润的唇碰了两碰,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落魄的少年郎君似乎被震慑住了,什么也没说。   担心血腥气引来野兽,姜锦也顾不上什么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想速战速决。   她连头都没抬,说完就直接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借着柴刀不算锋利的刃锋割下他被血染得一塌糊的长衫下摆,草草撒了些随身携带的止血药,再用干净些的布料将他腿上的伤处草草裹牢。   这是前世的教训。   前世,姜锦没想到这么多,她力气有限,扛不动一个身量基本上已经长成的男人,算是半拖回去的,裴临伤在腿上,好悬没被她给折腾成瘸子。   现世却不同,姜锦和他一起上过战场,也见过更重的伤出现在他身上,应对起眼下的局面来,还不算太棘手。   简单包扎过后,姜锦抬起还算干净的手背,试图揩掉糊在裴临眼睫上的血污。   擦了一把,看着还是不太顺眼,她便收了手。   方才捆他腿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姜锦就猜到他是晕过去了。   这么重的伤,别说晕了,就是死了也不奇怪。   姜锦在心里骂了两句“麻烦精”,便把吃饭的家伙事——竹篓、柴刀和小弓都丢在了树后,随后抓着人的手臂,生生把他扛到了背上。   回去的路不好走,姜锦背着不省人事的裴临,趔趔趄趄地往山下挪,几次都差点和他一起摔下去了。   失血过多,他整个人几乎都没有温度,呼吸拂在她的颈侧,宛若游丝一线。   仔细分辨,甚至还能听见血滴在枯叶上的声音。   姜锦咬紧了牙关,不敢松劲。   到底欠他什么了?她愤愤不平地想。   她心下告诉自己,算她菩萨做到底,只这一回了,养好伤就让他滚蛋。   她不想活在上辈子的阴影里,人也好事也好,左右这一世,就算有什么仇要报,她也自信不需要再利用他。   呜呜喳喳的风声吹得人心肝打颤,幸好,天色完全黯下来之前,姜锦看见了属于她的安身之所。   姜锦从来没觉得这座小小的篷庐是如此的亲切过,她迈开步子,刚要推开门,忽察觉到几分异样。   不对,她走时明明带上了门,是被野风吹开了,还是与她相熟的陈家婶子来过?   姜锦下意识腾出只手去摸柴刀,没摸到,才想起来为了方便背人,她把东西都留在了山上。   背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姜锦顾不上想太多,只能先扛着他进去。   老猎户姜游过世后,他的屋子空着,姜锦便把人丢到了他的床上。   她来不及多喘两口气,便见月光下猝然闪过一个人影。   姜锦倒吸一口凉气,她转身,还来不及把拴门的门闩摸出来防身,就被不速之客堵在了门口。   “姜娘子,今日的收获不错,可是打着大东西了?”   这位不速之客一身酒气,满面通红,眼皮都半耷不耷的掀不开。   姜锦微眯起眼定睛一看,是她所在的响水村里长的儿子、陈茂文。   她对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此人不太正派。   见陈茂文一脸的道貌岸然,却是脚步虚浮的从她那间屋子的方向走过来的,姜锦反应得很快,瞬间就理清了事情的始末,哐当一下带上了屋门。   怕不是喝了二两黄汤就要发癫,想潜入她的屋里行不轨之事!   姜锦心下有些庆幸,好在她背着裴临,没有直接回自己屋子,而这么一来,这陈茂文也只闻到了血腥气,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才过来,并没有看到她扛回来的其实是人。   她假笑着退开两步,不动声色地把沾了血污最多的袖口往里卷了卷:“山里混口饭吃罢了。陈大哥,我回来得晚,家中水也没烧一口,你堂屋稍坐坐,我回来路过陈七婶那边要了热水,一会儿就拿来了。”   响水村多是陈姓村民,拐着个弯都是五福内的亲戚。听姜锦这么说了,陈茂文原本肆意逡巡在她身上的目光一顿,他狐疑道:“你当真刚去了七婶家?”   若不是屋里还有人等着救命,姜锦根本懒得跟这种仗着家中小势就为非作歹的人敷衍,她说:“去得不巧了,正好没赶上婶娘家的烧鱼呢。”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陈茂文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嘴巴上下一碰,似乎还要与她调笑,“姜娘子,这么晚了,你一人在此也危险,不如……”   姜锦见状,藏在背后的手捏紧了门闩,刚打算给陈茂文来一棒子,他背后的屋门,忽从里头被打开了。   姜家这破地方就没有一扇推了不会响的门,陈茂文听到动静,匆忙转身,眼睛霎时间便瞪得溜圆。   一句“鬼啊”还没来得及喊完,就被一手刀给打晕了,忽悠忽悠地斜栽在门槛上。   姜锦一怔。   刚被她从山上连背带扛运下来的裴临,不知何时醒了,还起来了。   他正站在门边,低垂眼帘,看摔倒在地的陈茂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见裴临没望向自己,不知为何,姜锦的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裴临微微弯下腰,反手揪住了陈茂文的衣领。   白刃在他腕间闪过,眼看就要刺向陈茂文的喉咙,姜锦瞳孔微缩,急忙制止:“不行!他不能死在我这里!”   冷然的眸光一闪,裴临旋即松了手,陈茂文的后脑勺啪唧一声落了地,摔了个扎扎实实。   裴临本人也不过强弩之末,强撑着的这口气就是极限。他眼睫轻颤,抬眼看向姜锦,确认了她的安全之后,扶着吱呀吱呀的旧门框,缓缓倒在了门边。   姜锦:……   也就摔得体面了一点。   几息间,这破屋烂壁间三个会喘气的,就一个还站着了。   饶是姜锦接受能力再强,此刻也不免脑仁昏昏。   她重重一叹,扶着麻烦精先回了床上。   ——   后半夜,山间下了一场大雨,   丰沛的雨水可以洗刷掉很多东西,譬如血污、譬如把陈茂文推下坡滚了几圈的痕迹。   嘈杂的雨声中,裴临睁开了眼。   或许是听到了他喉间陡然粗重的喘息,背对着他、正在洗净帕子的姜锦没有回头,开口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就在你手边。”   裴临的喉结上下滚了两圈,他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望着眼前荆钗布裙的身影出神。   没听见他的动静,姜锦疑心是人又晕过去了,她搁下木盆,正好撞见裴临复杂的眼神。   前世距今日久,当年的情态细节姜锦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知道裴临这次是牵扯在一些仇怨里才会被人追杀,见他不喝那碗药,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担心她这药里有毒。   于是姜锦端过这只家中唯一的囫囵瓷碗,仰脖喝了一大口,才硬塞到他手里。   姜锦被苦得咧咧嘴,缓了一会儿才说:“没毒。我是山中的猎户,懂一些常见的药理,比不得正经郎中,但应该也吃不死人,你自己琢磨吧。”   她说完这一大段,裴临还是没开口,他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般僵硬,似乎连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都不知道怎么用才好。   姜锦的耐心很有限,忙到现在纯粹靠前世那点浅薄的夫妻情分支撑着。见裴临如此这般,她才懒得热脸贴冷屁股。   左右两个致命的伤处都已经处理过了,死不了。   姜锦刚要转身,去收拾外面的一地狼藉,便听到裴临那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   “姜……姜娘子,”他的话音很是迟缓,就像在梦游,“那个地痞,现在……”   姜锦讶异回头,刚要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便想起来,大抵是他在房中听到了那陈茂文这样叫他。   “方才多谢,”她笑笑,“无妨,我把他丢出去了,他大抵会以为今晚是见鬼了,骚扰还未遂,是个丢人事,他不会声张。”   裴临手边的药碗已经空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锦,“是我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才是。”   “好啊,”姜锦坦然应下,“看公子非富即贵,那我就等着他日你的报偿了。”   说完,她没有再寒暄,而这样的重伤让裴临也没有精力再多说什么,很快便又阖上了眼眸。   恐他夜半发起烧来死过去了,姜锦留在了屋子里,她反跨坐在木椅上,抱着椅背稍事休息。   风雨大作,她眯得并不安稳,刚要睡着,天外突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猛然的雷声。   姜锦蓦然惊醒。   黑黝黝的夜里,她撞见了裴临格外清明的眼神。   半梦半醒的她有些疑惑。   恍惚间,她也记不清了,在上辈子这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他到底有没有像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想了很久还是讲一下吧,自始至终无论是男主对女主还是女主对男主,他们彼此之间都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的,感情的问题始终在感情内部,所以哪怕重生了也不等于感情不存在了,反而因为上辈子的遗憾更难过去。   所以断情绝爱的主角这本是肯定不存在的(鞠躬),不过男主前世错误的选择也一定会付出代价,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   预收求收藏~   《妻书》   文案:   她做了他十八年的贤妻   换来一纸休书,换来他同友人对她轻慢的评价   “吾妻虽贤,却是个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第4章   雨声喧嚣,豆大的雨点砸在粗陋的屋顶上,噼里啪啦,震得人耳朵生疼。   荒败的山野小村里可容不下诗情画意,阵阵凉意中,雨水顺着窗沿的缝隙渗漏进来,竟是落到了屋内。   冷凉的水珠溅洒到了姜锦的发间,冰得她骤然清醒。   她摸着脑门,惊讶抬眸,可裴临却已经垂下了眼帘,眉宇间的少年意气亦已悄悄隐入夜色。   姜锦疑心方才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模糊了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形象,想来也并不奇怪。   她从未见过裴临用刚刚那种眼神看她。   就像……陷落在美梦后的狂喜,又像是黄粱梦醒时的怔忪。   在她短暂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与裴临聚少离多、渐行渐远,他偶尔回府,却总是回避她的目光。   像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她。   姜锦不觉得他愧对自己,却能理解他为何有愧。   ——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她身中那一箭时,裴临就在身侧。或许是迟疑,又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身法了得的少年将军慢了一步,没能拦下。   但,愧疚与怜悯往往只相隔游丝一线。   这世上所有人里,姜锦最不愿在裴临面前露怯,所以哪怕病得起不来了,在他回来时,她也要强撑起自己来应付他。   裴临可以怜悯小猫,怜悯小狗,怜悯被雨浇蔫了的花,姜锦却绝不允许他来怜悯自己,哪怕她与他之间的沟壑渐深,而她连弥补的力气都不再有。   到后来,她也学会了回避他的眼神,不去想其中到底有什么她不能接受的意味。   所以,猛然间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裴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还真是……   姜锦没来得及神思不属太久,啪嗒——这回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在了她的后领。   她被冰得一激灵,跳着脚直接站起来了。   哪还顾得上什么前世今生?姜锦往头顶上一瞥,见床上正对的那一块屋顶并没有漏水的痕迹,才舒了一口气。   老猎户姜游过世以后,这间屋子无人居住,所以在雨季来临之前要检漏的时候,姜锦偷了懒,没管这里,只管了自己屋里遮头的瓦。   反正她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这片山村了。   上辈子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作为勤恳的老实村姑,大概是认认真真修缮了整座屋子的。   还是不能偷懒,一偷懒比上辈子还倒霉,姜锦腹诽。   她揉了揉被椅背硌得有些发麻的脸颊,正想着出去找些物什来修缮应急,忽听得身后的裴临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艰涩,不过比之之前破风箱般的动静还是好了许多,“雨这么大,姜娘子要去何处?”   脚步声没停,继续出去了。   没听见姜锦的回答,裴临抬头,不多时,便见身形纤瘦的姑娘抱着个篾箱子走了进来。   她的裙衫上甚至还有他的血。   她扬着头,额前的发丝规规整整地全梳了上去,露出一张不算白净的杏核脸,五官标致,怎么也称得上村头一枝花。   只不过山野中缺衣少食,纵然是美,也不免朴拙。   可那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亮得吓人,是健康的神采。   裴临微微一怔,像是不由自主地坠入了这一点不可得的光彩中。   姜锦放下篾箱,踩着叠在椅子上的木凳往上爬,余光一扫,便知裴临在打量自己。   他生在世家大族,心眼子能比她多几百个,刚捡了条命回来,多看她几眼也正常,姜锦不以为意。   她拿着翻出来的旧瓦片在屋顶漏处比划着,这才开始回答裴临方才的问题:“雨这么大,当然是要补漏了。你唇角溢血,只怕肺腑也受了伤,不好挪动。若是淋了脏雨,生了疮疡,怕是死得很快哦。”   她的尾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就像绵绵的柳丝,无风也能飘起来。   轻快到仿佛不是在破屋修顶,而是在春天的旷野里驭马前行。   “你很辛苦。”裴临忽然说。   姜锦眉峰微挑,低眸看向他:“公子仪表堂堂,想必出身世家罢,竟也看得到寻常人的辛苦,而不是嫌我一个女子窜上跳下的太粗鄙?”   裴临低笑一声,“世家大族又算什么东西,藏污纳垢的肮脏地方罢了。”   倒像是他会发出来的感慨。   姜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这一回,他命悬一线、流落山间,那些追杀他的杀手和刺客,其实就是他的父亲、冀州刺史裴肃亲自下令派来的。   这些事情,姜锦心里一清二楚,然而她没打算和裴临再纠缠一辈子,故而没有追问下去。   她笑道:“我一个小小猎户女,救下你也是担了风险的,眼下却连公子你尊姓大名都不知晓,怕是……”   姜锦在尽力表现自己市侩的一面。   她不信这样的嘴脸,还能让今夜在裴临心里留下什么“美救英雄”的好印象。   不过说来也好笑,姜锦上辈子存心利用,却要在裴临面前装得心底纯善、并无所图;这辈子她不想再同他有瓜葛,反倒演得十足的有所图谋。   可惜的是,上辈子算盘打得太响,被那时已经初具后来裴节度气场的少年郎君听得分明。   他对她冷冷说,他会答允她一件事情,只要他能做到,这便算是报她救命之恩,他不会予取予求、也不会忘恩负义,叫她不必惺惺作态。   不过,讨人喜欢很难,讨人嫌想必容易很多吧?   姜锦正想着,便听得裴临开口:“在下姓崔,救命之恩,来日必定报偿,姑娘且放心。”   和前世别无二致的回答。   他果然和前世一样,报的是他母家的姓氏,姜锦一哂。   她那便宜爹自称是老鳏夫,带着她住在这个山沟里,然而他很不会带孩子,姜锦一度疑心过他压根就讨不到媳妇,鳏夫不过是自讳罢了。   所以,她几乎是自力更生地长大的,上房揭瓦、补漏砌墙这种小事难不倒她。   修好了,姜锦直接从垫得快有一人高的木凳上一跃而下。   她拍了拍手掌,道:“好了,应一晚急足够。等雨停了,再从外修补。”   裴临却似乎对她的经历很感兴趣,他眉梢微动,道:“你似乎很擅长这些。”   姜锦坦然应答:“这些琐事,自然是常要料理的。”   前世随裴临一起入长安受封时,她耳闻过太多讥讽,说她是乡野村妇,粗俗不堪。   姜锦不是没介意过这些。   为了这些细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一度耻于提及自己这些肩挑手提的经历,还去学过长安贵女们的做派。   可惜骨子里压根没有虚无缥缈的尊贵气质,无论怎样做都是东施效颦。   好在后来姜锦想明白了。   她活得堂堂正正,此生所得无一不是靠自己得来的,相比之下,该是那些吃穿用度皆靠人供奉的人抬不起头才对。   重活一世,她就更不在乎这些了。他问,她便答。   姜锦轻抬眼睫,见裴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她正要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忽然就看见了他肩头渗出来的一点鲜艳红意。   她不甚礼貌地指了指那里,道:“伤口应该是裂开了。”   裴临没有低头,他淡然地伸出手摸了摸包扎在伤处外的布料,再一抬手,只见掌根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嘶”了一声,开口却冷静得很,仿佛这伤是生在旁人身上一般,“要劳烦姜娘子,再拿一些疮药来了。”   姜锦是肩上中过箭的,此时不免感同身受地打了个抖。她有些急,匆匆转身去拿药,又去开了姜游生前私藏的老酒,濯净了一双手。   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返过身来。   裴临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受过伤,他行兵打仗的风格刚硬,伤筋动骨时常有,擦破血肉那更是稀松平常。   姜锦给他处理伤处的次数实在是太多,多到这些动作几乎融入了她本能的反应中。   直到她下意识坐在床头、他的身侧,要探向他衣襟的手才终于顿住。   不对。   他不是她的丈夫,而她也不是他的妻子。   姜锦收敛眉目,转而反手将掌心中的药瓶送到裴临眼前。   她冷淡道:“崔公子自便。”   裴临的手指一顿,停在她的掌心。   他的话音依旧平静,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姜锦,尽管她并没有在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好像也裂开了。”   微凉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手上的薄茧,小巧的药瓶在她掌心打了个旋。   “姜娘子不若送佛送到西,帮我上药可好?”   汩汩的红正顺着他骨骼分明的手背蜿蜒流下,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姜锦眉心微蹙,抬眼,对上裴临点墨般幽深的瞳仁。   他在试探她。   作者有话说:   头一次写比我自己还穷的女主:D   —— 第5章   “姜娘子心善,崔某……铭感五内,他日必定不会忘怀。”   裴临的话音不疾不徐,药瓶在他掌中转过一圈,转眼间又被轻轻放回了姜锦的手心。   他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袖手间眼神交汇,姜锦捏紧了拳头,心下有了思忖。   她一时不察,怕是在他的面前露了些纰漏。   眼前的裴临也不过十六七,她对他实在太熟悉,又下意识觉着他受着重伤,是以把他从山林中救回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太多,不曾掩饰自己。   她竟忘了,一个连青县都不曾出过的村女,纵然有点拳脚功夫,是个猎户,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般处变不惊的胆识?   上辈子的她也是怕的,只不过一边哆嗦着一边救人罢了,并不曾像今夜一样,游刃有余地止血治伤、应付醉鬼、处理屋顶。   姜锦疑心裴临已经在怀疑她的出现有问题了。   前脚被人追杀,后脚在这荒山野岭里就出现一个过于坦然的姑娘来救他,如此巧合,确实怎么嗅都是一股阴谋的气息。   姜锦若有所思,她展开合拢的掌心,伸出手指,拈起了药瓶上的小木塞。   再回避未免显得太心虚,她既把“挟恩图报”都摆在了明面上,眼下有给他上药、让他多记她一笔好的机会,怎么会拒绝呢?   转念一想,姜锦又觉得裴临对她有了防备也不算坏事。   他不信任她,他们之间只有银货两讫的关系,那想来她与他也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有机会结伴去云州了。   姜锦倏尔便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她眉心微动,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裴临摇了摇指间的药瓶,巧笑倩兮:“这是猛药,全倒下去,哪怕断了胳膊腿也能止住血。不过……可不便宜。”   她决心把市侩进行到底,狠狠表演了一番。   纵然裴临擅于揣摩人心,也无从得知她心里的这些念头。   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完,随即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姜娘子可曾听过,清河崔氏?”   听过,你娘不就是崔氏女嘛,姜锦腹诽,面上却假作震惊,道:“你是说,你姓的是这个崔?”   见裴临颔首,姜锦尽其所能地表演了一番,又殷勤地扶他坐起来些,甚至还有闲心往他背后垫了个粗麻枕头。   打定了主意之后,见裴临一副等着她动手的模样,姜锦倒也不扭捏,坦然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裴临身上的衣裳打眼一看不过寻常,仔细瞧,才能瞧出华贵来。只是暗青的竹纹早被鲜血的红洇透了,在昏暗的夜间显得有些诡异。   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浪费了,姜锦指尖一顿,觉着实在可惜。   姜锦垂着头,露出光洁的一截后颈。裴临瞧不见她的神情,理所当然地将她的犹疑理解成了害羞。   他轻笑道:“某观姜娘子行事落落大方,没想到,竟也有拘泥羞赧的时候。”   姜锦嘴角猛地一抽。   羞赧个屁啊,你身上有哪里我没看过没摸过?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面对着一个已然无知无觉的裴临,姜锦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眼下更是如此。   她只好假借去拿近油灯,走远两步,好生缓了缓才再走近。   回身之后,姜锦坐在床头一侧,不去想其他,只专心地去解裴临的衣裳。   初秋,衣衫还不厚重,很快就被她解开了。   其实在扛他回来之前,姜锦在山上便处置过这些伤处,但那时他昏迷不醒,又有性命之虞,她情急之下也没顾得上许多。   可现在不同。   雨越下越小,叮叮咚咚,竟称得上有些好听。已是后半夜,屋外天光昏沉,衬得陋屋内这一点火光格外的晃眼。   她能看见裴临左肩上的那一道剑伤,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也能清晰地看见,橙黄的焰色打在他遒劲有力的腰腹上。   裴临看起来清隽文气,却是自小习武的,弓马骑射无一不精,从他的身形轮廓便可窥一二。   姜锦眼神一闪,抿着唇别开了视线。   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竟会在这样的时候与她裸裎相待。   不过……姜锦承认,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   她生性倔强,裴临冷淡外表下更是刚愎自用得很,前世互通心意了也没影响他们继续针锋相对。   只不过白天为了不同的意见互别苗头大打出手,夜里打着打着就打到了床上去。   说起来,他们的身体比性格可要契合太多。   姜锦咬着后槽牙,努力把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抛出脑海。   她深吸一气,沉下心来,一手按在了裴临的肩上,一手替他清理伤处。   油灯的光亮有限,为了看清楚些,姜锦不得不凑得很近。暖意盎然的火光同样照在了她莹润的侧脸,莫名地有些烫。   裴临的声音近在咫尺,平静中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姜娘子如此熟稔,可是也曾为其他什么人治过伤?”   都被她摁着了,还想着要套话,姜锦心底残存的旖旎记忆彻底消散,她皮笑肉不笑地应答:“猎户自然要通一些药理医术,我偶尔也帮着村里受伤的人治伤,被狼咬过的人我都见过,崔公子这伤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懒得抬头,便也没有发觉裴临悄悄叹了口气,像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望。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姜锦压在他肩头的手背上,道:“这点小痛还是忍得,姜娘子不必怕我乱动。”   姜锦皱眉,反将他按得更紧,“别动。”   她做事的时候固执得很,裴临倒真的没再动了。   蜡泪流淌,各怀鬼胎的两人静默无言。   姜锦没夸大,她拿的确实是猛药,微黄的药粉融于血肉,原本往外翻涌的鲜红血流霎时间便止住了流淌,凝成深褐的血痂。   确实生猛,所以也确实疼。   纵然百忍成钢,痛感也是会真真切切出现在身上的。   裴临薄唇微抿,分明是在忍痛,他却对抗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没有闭眼,始终看着眼前的女子。   仿佛她就是止痛的良药本身。   姜锦心无旁骛地替他料理伤处,暂且处理好肩上的伤后,她稍松了口气。   今日与前世不同的变故已经警醒她了,人的意志会因为经历的不同而改变,今时的她和前世此时的她并不相同,所以,事情可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会驶向她预料不到的坏。   比如说漏雨的屋顶,夜扰的醉鬼。   不论如何,姜锦都不希望这一次裴临真的死在这里。   理智来说,他很对得起她,哪怕是她在长安为质、养病的时日。他所得俸禄赏赐压根不在他手中过,直接就去到她的手里,更是洁身自好,并不曾在漫长的分别中有过其他女人。   不过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一直理智?于私心姜锦就是对他有怨,怨他身为她的夫君,却只能给得了她这些。   可谁又能说怨不是一种真切的情感?若是心灰意冷,或者压根就是盲婚哑嫁生拉硬拽,走到前世那般相对无言,又有何好怨的。   算来算去还是一笔烂账,姜锦有些烦闷。   裴临身世显贵,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她也有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两个人都不是会为了谁低头的人,纵然重来,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不过嘛……就是有点可惜,这辈子看得到吃不到了。   瞥见姜锦唇边没来由泛起的浅笑,裴临眉梢微动,他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姜锦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胳膊,道:“抬一下手,我帮你把胳膊上的伤也处理一下。”   裴临微微仰头,配合她的动作抬起了手臂。   正巧有一滴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悄然滑落,滑过他喉间的凸起,顺着他胸膛的线条,一路滑至小腹。   姜锦动作一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很能忍痛,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不会骗人,怕是已经默不作声地出了一身冷汗。   姜锦什么也没说,兑了温水绞了巾子来,递给裴临让他擦汗。   恍然间,姜锦又想起了从前。   ——他练剑时发了一身汗,她便时常埋怨着给他递热巾帕。   过去像是一座宝藏,可是现在却只能她自己独享。   姜锦忽然很有对着眼前人倾诉的欲望。   尽管他已经不算前世的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这辈子的裴临何尝不算上辈子的替身(什么)   裴临:你在替一种很新的东西   ——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最近要做志愿者,更新比较迟抱歉啦   —— 第6章   真元二十六年。   长安,裴府。   天还未擦亮,远空稍泛起些鱼肚白。   裴临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望着床帐中一片朦胧出神。   这几日间,长安与关外皆是一团乱麻,他忙得头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河朔还是长安。   身下是柔软的锦褥,鼻尖还能嗅到浅淡的熏香,总算把裴临的意识拉回了富庶的长安。   南诏那边昨夜也递来了好消息,说他所寻的那一味药引已然找到,正在快马加鞭地送来。   南诏送来的,是解毒方子的药引,亦是解他心病的关键。   因为裴临心知肚明,自己在那一箭射向姜锦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并非反应不及,他甚至比谁都看得清楚,那一箭射来的角度,本该是不致命的。   如果不是箭镞淬了毒的话。   好在药方多年间辗转凑齐,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此刻,姜锦也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尽管与他泾渭分明。   天色尚早,难得她如此好眠,裴临当然不打算惊扰她,他放轻了动作,刚要掀开锦褥坐起,动作倏地一滞。   沉闷的气氛里,他捕捉不到那道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呼吸。   仿佛袅袅轻烟,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了。   裴临屏息,微颤的指尖越过柔软的被衾,触碰到姜锦纤细的手腕。   不算太冷,隐隐还能感受到她肌肤腠里间残存的暖意。   只是本该雀跃的脉搏,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见惯了生死的裴临闭上眼,手背青筋暴起,紧紧地攥在了她的手腕上。   寻常人被这么攥着,早该喊痛,可是姜锦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裴临的手从未抖得这么厉害过,指尖发冷,贴着姜锦泛凉的面颊几回起落,却始终没有办法准确地探向她的鼻息。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裴临甚至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她走了。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裴临老僧入定般坐在床头,眼神怔忪,仿佛有一口气正在从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抽离。   他以为,这一次,她也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安然等他回来。   月前,听闻长安来报,夫人近况不佳,裴临策马从边关赶来。直到看她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悬而未止的心跳才得以平静下来。   可是,尽管姜锦在他面前表现得足够坚韧,然而终究凡胎肉-体,又能掩饰得了多完美?   他何尝不是在一次次自愧的对视中自欺欺人,骗自己还来得及,等她好了,心结终会有打开的时候。   他总以为还来得及,她看起来总是还好,还能等下去。   心底隐痛翻涌而上,并不如剜心割肉那般强烈,却足够细碎磨人。   裴临如坠冰窟,嘴角却蓦地扯出个笑来。   战栗的指尖描摹着姜锦泛白的唇,他低声道:“你没有遗憾,对吗?”   ——她双眸轻阖,面容宁静,看不出一丁点痛苦挣扎的痕迹,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   或许他应该高兴才是。她不快活,她在长安不快活,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你怎么会没有遗憾,”裴临喃喃,眉宇间仿佛凝结了淡淡的寒霜,“你只交代了凌霄的去向,除此以外,我又当如何?”   裴临望着她熟睡般的面颊出神,只是终究无人应答。   床边甚至还摆着,她挑好了、打算今早穿的衣裳。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细密的粉蝶扑在裙摆的兰草边缘,他甚至可以想见,蝶翅随着裙摆雀跃扑簌时的场景。   裴临垂下眼眸,眼角隐约有泪擦过。可再抬眼时,他已然成了封冻的冰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一滴眼泪消散了,叫人再窥不出端倪。   他扶姜锦起来,低下头去,薄唇落在姜锦的发间,生涩地为她换好鲜亮的裙衫,又拿来他的厚氅衣,仔仔细细地替她裹好,生怕钻了一点风。   裴临将她横抱在怀中,就像抱起一枚轻飘飘的羽毛。   他缓步走了出去。   内院廊外,凌霄正在扎她的马步,见到被裴临拢在怀里的姜锦,立马收了架势,一句“姐姐”还没唤出口,她的神情陡然间就变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凌霄声音凄厉,仿佛枝头的乌鸦叫破了嗓,不免有些滑稽好笑。   可是没人能笑得出来。   裴临顿足,站在檐下,空旷而辽阔的眼神望向远方。   是啊,她怎么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凌霄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尽管早有预感,可她还是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姐姐……”   裴临始终一言不发,神色里也无哀戚。凌霄发觉之后,勃然大怒,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拔她的剑。   裴临不躲也不闪,任冷然的刃光从身侧斜抵住他的喉咙。   “把她放下!”凌霄沉声怒喝:“你不配抱着她。”   裴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情绪,到底是恸极无声,抑或是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只是冷静地将怀中的她更收拢了些,淡淡道:“我记得你。当年是她救你出虎口,你便一直跟随,直到今日。这么多年的保护,辛苦你了。”   凌霄愤懑一笑,“这世上,只有姐姐有资格夸我,你算什么东西?放下姐姐,不要这时候假惺惺地扰她清净!”   “怪不得,最后她也惦念着你,”裴临神色一晃,“下午启程开拔,去找我身边的元柏,随他一起去军中,他会安置好你。”   说曹操曹操到,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裴临的亲卫元柏,疾步冲了进来。   哐当一声,他单膝跪在了裴临面前,双手捧上木匣,振声道:“禀主帅——药引已从南诏送达!”   裴临静静道:“不必了。”   元柏错愕,这才抬起头看清眼前的形势。   夫人被他的主帅抱在怀中,了无生气,而她的侍女双眸垂泪,横剑架在了主帅的脖子上。   元柏大惊:“夫人!”   朔风过,檐外细雪飘落,裴临捉起姜锦一只手,去够天边的雪花。   “下雪了。”他低声道。   紧接着,凌霄便听见姜锦这位聚少离多的丈夫,轻轻喟叹一声。   “她一句话也不曾留给我。”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他说:“就当是替她去完成吧。”   ——   真元十五年。   一场漫长的、绵延的、没有止境的痛。   直到躯体传来的剧痛将它取而代之。   裴临放任自己沦陷在前所未有的真实幻梦中。   他伏在十五岁的发妻单薄的脊背上。   林间刮过的风,雨季里的潮气混合着的草木清香,还有……她的体温,无一不在提醒他回到了过去。   ……他回到了故事伊始,一切还未发生的过去。   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片黯淡,可裴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脉搏与呼吸。   烛火微微有些晃眼,裴临却没有回避它的意思,而是任它刺痛自己的眼睛。   姜锦荆钗布裙、身无矫饰,墨似的长发草率地挽了个结,是她从前惯有的装束。   她正俯首在他狰狞的伤处前,悉心替他试净血水,上好疮药。   再痛也无疑是一场美梦。   风月俱寂,万籁无声。   相遇的瞬间足以模糊时间的一切尺度,恍然间天地如梦,让裴临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初遇、还是久别重逢。   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描述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往来天地数十载,却没有哪一夜能比过悠悠此夜。   裴临难以自抑地呼吸一滞,喉结艰难地滑了一下。   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喉结滚动的瞬间,一滴冷汗淌落,她一定也是看见了,才会蓦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   不知为何,对视的瞬间,裴临忽然觉得姜锦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   就像是在透过他,怀念另一个人。   她的种种举动太过娴熟,裴临本就起了疑心,此时此刻,撞上姜锦如此这般的眼神,一个狂乱的猜测更是难以自抑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世事难料,谁敢说他的境遇就不会如法炮制在她的身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试探,裴临便已听得姜锦怅然若失地开了口。   “崔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姜锦将酝酿好的说辞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口。   她拢了拢挡在眼前的鬓发,神色淡然,浑然不知这句话在此时的裴临心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姜锦只是深吸一口气,很平静地道:“我会偶尔怀念他,却又不想见到他。”   裴临眉峰微动,思忖她这句话。   他好像触摸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又好像没有。   裴临不带任何居高临下意味地扬眉看她,漫不经心的,仿佛真的在问另一个人的故事:“既是怀念,又缘何不想再见?”   姜锦讶异地回望向裴临。   她只是前世今生压抑太过,胡乱找个情绪的出口罢了。   没想到他真的会给她回应。   毕竟,裴临身处在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候——父亲疑他是早逝发妻私通留下的孽种,派人要除去羽翼渐丰的他。   想来应该没心思敷衍她才对。   打定了主意在裴临伤好后就与他分道扬镳,是以姜锦也没什么顾忌了,她长长地叹着气,道:“这还不简单吗?怀念是因为好,不想再见当然是因为不好。”   她曾经不信邪,以为凭借彼此的感情足以打破地位之间的鸿沟,可是却不曾想,上辈子连命运都在往他们的反方向推波助澜。   姜锦已经没了那个横冲直撞的劲头,在长安为质、养伤荒废的那些年,她也不打算再经历一遍。这辈子,他带来的喜也好悲也罢,她都敬谢不敏。   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这一次,她想提早救下凌霄,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想要凭借自己的本事立一番事业。   姜锦感慨道:“虽用心机,不合即叵,世人各半,另觅可耶。”   裴临的眼眸幽光流转,有如湍急的河流,叫人看不真切河底的颜色。   直到听她念出这句签文。   这两联签,裴临还存有浅淡的印象。   前世,在与姜锦定下婚期之后,她强拉着他,一起去庙里求签算姻缘。   解签的尼姑拿着那支竹签支支吾吾半天解不出好话,姜锦瞧出不对劲,为免扫兴,拽着他便走了。   裴临没想到,她当时看起来满不在乎,却足足记到了现在。   或许他应该高兴才对,至少通过这句签文,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和他一样,来自十年后。   不过……   “世人各半……”裴临望进姜锦的眼睛,声音有些喑哑。   他哑声问她:“只要不是你想的那个人,都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你老婆不想重圆,只想换面镜子=)   ——   签文引自关帝灵签 第7章   都可以……吗?   这个问题,发觉自己重活一世后,姜锦也曾扪心自问。   回首前世,她对裴临此人并没有什么恶感,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在漫长的等候中模糊了。   就像被雨水洇湿的墨迹,再也看不真切。   她没有兴趣重拾过往的碎片,就让怀念止于怀念吧。   姜锦心想,或许她的心思正如裴临所说,只要不是他,都可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姜锦眉梢微动,没有直接回答:“明知前头是悬崖峭壁,何苦继续?当然要换条路再走。”   世族之间尚有泾渭分明的三六九等,士庶之间更是相隔鸿沟天堑,她姜锦改变不了,他裴临也改变不了。   姜锦相信,裴临的感受只会比她更真切。   裴临生在裴氏东眷,父亲裴肃,官至冀州刺史,母亲崔氏玉滢,未出阁时便有才名。   原该是个完满的、足以惹人歆羡的出身。   可惜的是,世族有时就像件华贵的旧氅衣,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里爬满了虱子。   崔氏玉滢孕中,被丈夫裴肃发现了一件旧事——她曾与借宿在崔家的一学子有过匪浅的交集,婚后,两人也曾见过寥寥几面。   裴肃多疑,疑心妻子与人私通,但一来并无确凿证据,二来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把这种事情往自己身上包揽,是以无法声张。   但猜疑之下,裴肃使了些手段,不打算让这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来到人间。   尽管崔玉滢对丈夫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最终早产,身体亏空,在裴临周岁时便撒手人寰。她担心裴肃再对襁褓中的孩子下手,费尽心机留下了一些势力来保护幼子。   然而外嫁女手里的资源实在有限,裴肃若想再对孩子动手,还是有机会的。   让裴肃没再下手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父子情深、舐犊之情。   而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不能再行人道。   世族内的争斗屡见不鲜,若没有子息,待裴肃退仕后也不过是被人蚕食干净的命运。   所以他一面寻医问药,一面借着妻子的死,演起了深情不二的戏码,好掩饰再无孩子出生这件事情。   直到这两年,或许真的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裴肃的一房妾室有孕,生出个小儿来。他终于压抑不住多年积郁,决定除掉已然长成的裴临,为幼子铺路。   这也是为什么裴临会流落到这里来。   彼此间乌七八糟的琐事,姜锦身为裴临的妻子,自然都是清楚的。   前世,裴临尚还年轻气盛,经历过这些之后,他更想摆脱世族的阴影和父亲的控制,靠自己立一番功业。   然而事实并不能尽遂人愿。   自十数年前那场大乱后,天下已然成了一锅粥,群雄割治,朝廷实际能管辖的地方渐弱,与此同时,朝中却仍尽皆由各世家把控,莫说寒门,小些的世族也极难再出头。   裴临和姜锦起于微时,一路打拼,投奔过割据一方的枭雄,也曾收拢义士抗击南下的突厥。   可最后,裴临能坐稳河朔的交椅,有他自己的本事在,更离不开的,却是在他出头之后裴家的支持。   受人支持便要受人挟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裴临真正掌握兵权之后,他也一直在步步谋划,摆脱制辖,打破如此格局。   也不知在她身故后,他有没有完成他的宏愿?   姜锦轻笑。   她旋即便又暗自叮嘱自己,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心疼他的出身不顺,毕竟再如何,也比她这个到死都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孤女要好太多了。   或许这辈子,她也有机会寻到自己的身世。   姜锦敛眸,掩去瞳中明灭的火光。   与裴临重遇的这半日间,情绪比她之前一个月的波动还大懿骅。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预兆。   姜锦没再多言,她微收下颌,把油灯挑亮了些,便低头继续料理裴临身上的伤处。   光与影交界分明,裴临的轮廓大半隐没在暗色中。   他眉目不动、神情晦暗,幽深的眼瞳却始终无法从姜锦的身上挪开。   在那句签文点明姜锦身份的瞬间,裴临心底闪现过许多关于她的不同可能。   她或许会愤慨,或许会觉得不值,总之,应该愤怒地对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   可听到姜锦平静出言的时候,万军丛中依旧八风不动的裴临,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无有怨怼,亦无甚波澜,仿佛真的只是怀念一个再也见不到了的、平平无奇的故人。   又像是面对一盘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忙活许久,屋外雨已经停了,姜锦不知裴临心中所想,她原本郁结的心思倒是已经烟消云散。   姜锦心平气和地道:“多谢崔公子愿意听我多嘴。这几日且安心养伤,不着急离开。”   喉咙就像堵着一团湿答答的棉絮,哽得裴临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该如何措辞,又该用何种语气与她对话,才在缓缓开口道:“姜娘子,就这么急着下逐客令?”   姜锦没事人般笑笑,左右她现在市侩得很,算得清楚些才正常。   于是她毫不遮掩道:“崔公子,你现在可是个大麻烦,如若追兵找来,连我脑袋一块砍了可怎么办?再者我云英未嫁,若被人发现屋里藏了个男人,终归不好。”   云英未嫁。   裴临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神色莫明。   姜锦没在意,她敷衍地叉手一礼,便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   折腾了一宿,天色本已渐亮,姜锦才来得及去换下满是血的衣裳,便听得有人叩响了篱门。   是隔壁的七婶家来找她帮忙补漏。   姜锦一口答应下来。这村子本就是陈姓人的村落,她一个人想要安稳些住着,自然不能拒绝这种小事上帮忙。   老猎户姜游是个奇怪的鳏夫,使得一手好弓箭,打猎、把脉抓药、修瓦砌墙……甚至文墨他也是通的。姜锦跟在这便宜爹身边,学了不少东西。   瓦匠活便是其一。   陈七婶牵起姜锦的手臂,刚要带她回家去,鼻子忽然就耸动了两下,她张望了一圈,狐疑道:“奇怪,怎么有血腥气,可是昨儿打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姜锦心道,那可不得了,打了个大麻烦回来。   好在下了雨,雨水足以冲刷掉大部分的气味。   姜锦说出了一早就想好的说辞,顺手放下菜刀,“没呢,下雨没什么收获,可能是昨天杀的兔子,血腥气还没散。”   陈七婶当然没起疑,姜锦说完,神情倒是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   啊……倒搞得像她在金屋藏娇一般。   姜锦身量高,前世在长安贵女里差不多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她三步两步就爬上梯子,凑上房檐。   她状似不经意地打听道:“昨夜风雨声大,我听到外面轰隆作响,就像是有野兽从坡上滚下去了一般。”   陈七婶讶然,随即压死了声音,道:“哟,你听到的可不一定是野兽的声音呢!”   姜锦故作惊讶,反问道:“什么?”   “一早,里长家的儿媳妇跑出来,团团转地找人,你猜找的是谁?”   陈七婶自问自答,“找她那夜不归宿的夫君呢!最后找是找到了,就是人跟丢了魂似的,叫了一路见鬼了。”   丢了魂就好,姜锦心想,她从那么高把人扔下去,不死也?华得残。   昨夜夜色昏暗,裴临又一身都是血,确实也很像鬼。   很快就补好了漏,姜锦接过七婶递来的满盆子水,往房顶一泼。   “这回没漏了,七婶。”   陈七婶好心嘱咐:“你可莫要把你昨夜听到动静的事情说出去,里长家难缠得很,你又是外姓人在此。”   姜锦乖巧点头,丝毫不见昨夜冒着风雨把登徒子从山下丢下去时的心狠手辣,她柔声道:“我会的,多谢您提点。”   陈七婶又道:“我煮高粱饭了,留下吃一口。”   还有个大麻烦在家,姜锦拒绝了陈七婶的殷殷留饭,抱着她硬塞的胡麻饼,径直便往回走。   两家本来离得就不远,尽管山路泥泞难行,姜锦很快也就回去了。   小院内外静悄悄。   姜锦觉得有些不对。   她推开房门,却只见一室空荡。   本该在床上养伤的裴临,不见了。   姜锦一愣。   他竟是……不告而别了?   作者有话说:   裴临:啊,我是鸡肋=(   —— 第8章   清早,日光熹微,天边云影堆叠,已经很有秋日的气息。   破烂屋舍阻隔不了声音,裴临在里面,把风声和姜锦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临抬头,环顾四周。   昨天是在夜里,并不十分看得清屋内的陈设,眼下却已经是白天,天光乍亮,足够裴临把身处的环境看得一清二楚。   土砖做的墙都只有一面,剩下的墙都不知道是什么构成。四壁以外,除却身下这张床,便只有一个看起来就会吱呀吱呀响的胡椅,称得上十分清贫。   而她的乡邻,好像是来寻她补瓦。   他有那么一瞬茫然。   前世……她的生活也是如此辛苦吗?   裴临很快就想明白了事情的究竟。   前世的他毕竟年纪尚轻,虽然本就不对自己的父亲抱有幻想,但对生父要下手杀他去这件事情,却很难不介怀。   那时他的心中填满了愤懑和对未来的疑虑,自然没有精力在注意这些。   重来一世,这些细枝末节已经再入不了他的眼,他心下坚定,所在意的东西,自然也与前世截然不同。   不过……裴临眼神一黯,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的。   院内渐渐安静下来,姜锦走了。只有鸟雀啁啾、晨风瑟瑟。   他抬起手肘,艰涩地牵动自己的胳膊在肩头绕了两圈。   尚能动弹。   于是裴临起身,两手空空地重新往深山走。   习武之人,当然是有佩剑的,只不过危急关头,丢在了昨日的缠斗中。   若非被裴肃设计,他也不会在昨夜吃那么大的亏。   ——前几日是崔玉滢的忌日,裴肃以打算为她办一场祭奠法事为名目,调开裴临一些手下去了清河,又借口要父子一起去祭奠亡者,将他孤身引入圈套。   不过,坐以待毙不是裴临的作风,这次,他打算借着这点先知先觉的优势,早早的铲除那些潜伏在附近的危险。   裴临先去山崖下寻了自己的剑,准备提着它,先割几个脑袋,再去和他的手下会合。   受着伤,本不该托大。可虽然是重回少年时,但是多年战场搏杀的肌肉记忆还在,那些花钱就能买通的江湖人士,占着人数优势,也就能为难为难十六七的他了。   如今要料理他们,裴临自信和砍瓜切菜也没什么区别。   哪怕踩在枯枝败叶上,裴临的脚步也几无声响。   他影子一般的出现,又如影子一般消失。   不过半个时辰间,那些分散开来、正在山中搜寻“重伤垂死”的裴临好回去领赏的刺客,便都被他搜罗了起来。   裴临拎着鲜血淋漓的剑,眼神有些疲倦。面对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尸首,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上辈子怎么就被这种货色给差点逼上绝路了?   他轻轻一叹,正要割下眼前最后这人的脑袋,忽听得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树影后传来。   练家子的脚步声和寻常人是不同的。   裴临听出了端倪,他眉梢一挑,却并没有闪身退后观察情况的意思。   他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   人似乎是闻着血腥味来的,脚步声越近便压得越低,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树后探了出来,是个看起来比裴临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君。   看清负手站着的人是裴临的一瞬间,他的神色陡然间便由警惕变成了欣喜,旋即快步狂奔过来,激动唤道:“三郎!”   裴临在东眷这一代人中行三,故有此称。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元柏。”   倒还有意外之喜。   想必是这一世他出来收拾首尾,不等他和姜锦去往云州,就提前遇见了循迹而来的手下。   元柏和他的孪生哥哥元松,自小与裴临一处长大、一处习武,到后来,更是和他一起扛着枪上战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并不能草率归入侍从一列。   元柏激动地差点没一脚踩到地上死得不太安祥的这位仁兄,被尸体绊了一绊才冷静下来,“属下来迟,三郎您可有大碍?”   说完,元柏就收了声,他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屁话。   看裴临这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怎么可能无碍?   裴临性子冷淡,骤见故人也不过稍有些感慨,他说道:“受了伤,被我……”   他吞掉那句差点出口的“夫人”,话音微顿,像是在思考该如何称呼姜锦,末了只道:“被一个经过的猎户女救了回去,已无大碍。你们呢?在清河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元柏低下头,颇有些自惭,他说:“没等到清河,就有人要对我们下手,我们人多,也不怕他,回过味后察觉这怕是陷阱,担心您这边更危险,就急忙赶回来了。”   他捶胸顿足道:“差点就来迟了!”   “不迟,你来得正好,”裴临道:“正好替我做一件事。”   元柏满口应下,“三郎吩咐便是,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临扬起双手,赶走一旁树枝上叫得正欢的乌鸦,向下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割了他们的脑袋,送回冀州。”   冀州……元柏一愣,“送予刺史?您的意思是,这一次是他下的手?”   虽是问句,但元柏的口气并不疑惑,估计也似有所感。   裴临轻笑一声,道:“总得让他知道,他花的银子打水漂了。但是别让他知道,是我们送回去的。”   虽然看不到裴肃的表情,但他很是期待。   元柏头脑直率,一句也没问裴临的意图,他只是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沉声道:“好,属下一定让他亲眼看看,这些人的下场!”   说着,他低眉觑了一眼地上的这位仁兄喉间利落的致命伤,再想及方才一路看到的景象,心肝蓦地打了个颤。   怎么半月未见,他觉得裴临的这一手剑法愈发得出神入化了。   元柏和他亲兄弟都是习武的好苗子,然而他们从小和裴临一起学,尽管年纪长上一些,却从来都打不过他。是以元柏也没觉着有多讶异,只当是裴临又领悟了什么关窍。   他有些眼馋,问道:“三郎,你这是又受哪位神仙点拨,哪日也教一教我和元松吧。”   战场上,技不如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可不是仙人点拨,而是真正在刀光剑影里磨练出来的本事。   闻言,裴临顺手掂了一把剑鞘,招了招手,道:“替我做一件事,完了什么都教给你。”   元柏附耳过来,听清是什么事情之后,撇着个嘴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就收拾个地痞流氓,包在我身上。”   裴临淡淡道:“我只是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人直接死了。”   那夜若不是姜锦阻拦,他的匕首已经刺入了那醉鬼的喉咙。   敢觊觎他的妻子,死未免是个太草率的下场。   元柏应下,又问:“那三郎,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回去裴家?”裴临玩味一笑,“我会自然是会回去的。”   只不过,不是眼下。   ——   老猎户的屋子空荡荡的。床褥整洁,甚至瞧不出人待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姜锦眉心一蹙。   裴临从不是莽撞的人,才过去一晚,要拿他命的追兵肯定还没有走远,怎么就出去了?   不过,姜锦又转念一想,没准是昨夜她的表现太不寻常,惹了他的疑心,裴临已经先行离开了。   他如今手上应该还是有些人手的,只要熬过最凶险的那一夜后,应该也无大碍。   他不是莽撞的人,那就无甚好再担心。   这辈子萍水相逢,救他一命就当积德。   只是……   她不稀得他的报答是一回事,他就这么不告而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姜锦心里有些闷气,她寻来一摞完好的旧瓦片,搬来姜游生前自己砍树做的梯子,开始修缮自家的屋顶。   没人搭手实在麻烦,方才往了同七婶那边说了,姜锦有些懊恼,随即又啐了裴临一口,道:“呸,食言而肥。”   若他还没走,至少还能搭把手。   “某从不食言。”   姜锦的话音刚落,蓬门外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她站在梯子顶端,匆匆回头,就见裴临提着把剑走进来。   姜锦的视线从裴临泛着乌青的眼下一路往下,直至这柄剑的剑尖。   那里隐隐透出一点殷红的颜色,大抵是刚染的血。   姜锦目光一顿。   她记得这把剑。   上辈子,裴临结结实实在床上养了几日的伤,并没有进山。知道他的佩剑落在了山中,还是她夜里去帮他寻回来的。   而后,这把剑一直陪他出生入死,陪他的时间,要比她在他身边的日子长多了。   裴临提着剑继续上前,轻描淡写地走到梯子旁边:“姜娘子放心,你的救命之恩,某没齿难忘,方才不过是去杀了几个人,没有忘恩负义、不告而别的意思。”   姜锦唇角一抽,道:“崔公子,你也不怕把我吓晕过去。”   “姜娘子胆识过人,昨日敢救我,难道是因为觉得我是什么好人吗?”裴临继续道:“姜娘子不必再担心后患,已经尽皆处理干净了。”   晚间她好歹还眯了一会儿,裴临却是差不多整夜未眠,还能有这个杀人断后的好兴致,姜锦叹为观止,道:“崔公子心性坚定,他日必有大作为。”   裴临微微一笑,眼尾的弧度讥诮,配上他剑锋般冷峻的眉,怎么看都有些自嘲的意味。   大作为?若干年后,功名利禄早就化作了尘土,只有心底的遗憾,在时间的洗刷下越发明晰。   裴临打量着姜锦身上灰扑扑的旧衣,心下百感交集。   昨夜夜色迷离、灯火昏暗,远不如眼下看她看得清楚。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已经很少看她会穿这样的衣裳了。   倒不是说衣服的新旧贵贱,只是姜锦越在病中,越爱挑那些鲜亮的颜色,不愿从头沉闷到脚。   记忆里她荆钗布裙的模样渐渐模糊,可最后的那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却始终不曾褪色,就像一根刺,深深刺在他的心头,让他辗转难宁、寤寐不安。   心底隐痛远胜伤口撕裂的乏木,无人察觉的袖间,裴临五指悄然紧握成拳。   好在这一次,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有机会重来,上一世的差池,他不会允许发生第二次。   裴临的眼神进攻性实在太强,就像狼看到了势在必得的猎物,姜锦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皱眉偏开了头。   她拿手一指地上的瓦片,心安理得地支使他:“既然你都能下床了,帮我搭把手,总没问题吧。”   裴临收回了目光,从善如流。   心下的百转千回没有影响到他面上的波澜不惊,裴临感慨道:“姜娘子果然女中豪杰,连手上刚沾了血的人也敢差遣。”   见他收剑入鞘,安然给她递东西打杂,姜锦忽然有些想笑:“我有何不敢?”   以后她纵然离开了,这屋子也得好好留着。   这可是未来叱咤一方的三镇节度使,一起帮忙修缮过的屋顶。   日光渐渐偏斜,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好在屋顶漏处不大,比陈七婶家的还好处理些,姜锦很快就忙完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没两下就从木梯上跳了下来。   还没站稳,裴临忽然抛过来个什么东西。   姜锦下意识一接,一愣,等她回过神,裴临已然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他的话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柴刀自保,未免小材大用。这把剑,就留予姜娘子防身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他的剑沉甸甸的,拿在手中简直像个烫手山芋。   顺手的兵器对于武将的意义不言而喻,姜锦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在她记忆里裴临最后一次回长安,他也依旧带着这把剑。   所以她对它印象极深。   武将身边,平时整理兵器之类的活计总是有亲兵来做,裴临所用的长-枪、刀戟皆是如此。可唯有这把剑是不同的,他每回征战回来,都会要亲自擦拭、保养。   姜锦当然不想收。   好在她已经在裴临面前尽力表演过市侩了,眼下拒绝起来简直是有现成的理由。   堂前屋后拢共也走不远几步,姜锦大步追上裴临,伸手拿剑拦在他身前,把烫手山芋往他怀里塞。   她道:“拿把破剑就想糊弄我了?崔公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她尽力想装作不识货的样子,然而到底性子直率、演技也疏漏,眼底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喜爱简直都快要溢出来了。   姜锦也是习武之人,当然也馋好兵器,前世她就很喜欢裴临这把宝贝剑,裴临知道以后,也曾遣人去寻与之相配的雌剑。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寻到,姜锦便中了那一箭,再也提不起剑了。   裴临瞧出了姜锦分明喜欢却还要掩饰的鲜活表情,他压下微弯的唇角,想笑却又不能笑,表演得也很辛苦。   只是眉梢还是隐含笑意。裴临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哦?姜娘子爱财,怎么会看不见,这把剑的价值?”   这剑是裴临的师父所赠,看起来贵气得很,连剑鞘上都镶了宝石,实在有些浮夸,和裴临本人的脾性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见姜锦昂着头看他,似乎在尝试努力不把眼神分给剑,裴临很是废了些力气,才波澜不惊地道:“姜娘子且放心,我的命还不至于一把死物就能相抵。”   意思很明确,拿他这把剑也不妨碍他日后报恩。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一个掉到钱眼子里的村姑实在是不应该拒绝,姜锦最终还是收下了。   她坦坦荡荡地想,锈柴刀换好剑,这笔买卖,做得可真值。   ——   没过两几日,姜锦从陈七婶那边听到了一个消息。   她神秘兮兮地找到姜锦,同她闲话:“最近可别夜里出门,邪性得很!”   姜锦心道,再邪门也没她死而复生又回到过去邪门了,是以并不在意,只是捧场地发出反问:“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七婶把声音压得更低,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一般:“前几日撞邪的陈茂文,就那里长家的,疯得更厉害了。他昨儿夜里偷偷跑出去,再被找回来的时候,人在山脚下,手脚像是被狼咬了。”   “被狼咬了有什么奇怪?”姜锦不解。村里年年都有进山遭了野兽袭击的,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奇怪的是,他的舌头也没了,就像被人拔了似的,有人说他怕不是夜里走错了路,不小心闯到拔舌地狱里去了。”   陈七婶说着,话里却没多少惋惜。陈茂文本就是个鸡鸣狗盗之徒,是以才会把他当作谈资来讲。   姜锦失笑,道:“怕是他得罪了人,才被人背后下手了吧。”   陈七婶道:“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我也觉得太邪门了,不过锦丫头,你一个人住,总是要小心些的。”   嘱咐过几句,陈七婶便走了。   姜锦目送她回去,旋即叩响了裴临的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裴临抱着臂走出来,挑眉看她:“姜娘子有何贵干?”   姜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话问出了口,她说道:“昨晚,崔公子可曾出去过?”   “不曾。”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记忆中的裴临极少在言语上耍什么花招,不是扯谎的人。于是姜锦便放下心来,“没什么,只是多嘴问一句。”   是她多心了,竟怀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她逞凶出头。   裴临也没有再追问,他侧过身,抓起了倚在墙边的木剑,道:“走。”   姜锦颔首。   死水微澜的生活终归是因为他的出现有了一些不同。这两日,他伤好了不少,撞上清早练剑的姜锦,主动加入给她喂了几招。   而后,不必谁再主动提出,他们之间又再练了许多场。   姜锦身上这些本事都是袭自老猎户姜游,他做事散漫不着调,唯独在姜锦幼时,发现她上蹿下跳地很有天赋后,抓她习武这件事情很认真。   只不过他穷得裤-裆里没两个子儿,只削了木头给她做剑,再省了点酒钱买了些清漆,所以时至今日这把木剑也没有腐坏。   姜锦重生回来,更不会荒废自己,日日早功不曾耽搁。如今有裴临主动给她喂招、陪她练剑,她很是珍惜这样的机会。   此时裴临拿着的便是姜游手造的那把木剑。   木剑其实没有限制他的发挥,只不过前些日在山中遇到元柏,轻易便叫他看出他的武艺突飞猛进这件事情,让裴临心下有了提防。   他刻意把剑招收放得稚嫩许多,不曾叫姜锦如元柏那般瞧出点什么异常。   其实姜锦未必没有怀疑过他的不同,裴临清楚得很,只不过他到底占了先手,她背负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露了端倪,在他的刻意掩饰之下,她才没有继续深想。   压着剑,其实打得不算太酣畅淋漓,但是每每撞见姜锦专注的眼神,裴临心下还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她在病榻荒废多年,如今差不多是一点一点再从记忆里拾起自己的本领,很多时候的技巧都算得上拙劣生疏,可裴临却能够感受到她用功的每一秒,都是极其快活的。   裴临确实没看错,姜锦确实发自心底的快活。   尽管只是在练剑,每一招她却都用尽了全力,仿佛这样就可以扫去过往所有的阴霾。   她喘着粗气,目光坚定,眼前的是裴临还是谁,她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彼此的你来我往中没有任何情意绵绵的意味,无论是宝剑还是木剑,每一招的剑风皆是锐意逼人,若换个你死我活的场合,都是奔着要命去的。   姜锦的心沉在那一点剑尖上,尘封的记忆渐次唤起,带动骨骼也一点点苏醒,剑势越来越流畅。   裴临跟着她的节奏,剑意也越来越凶,纵然他提着的是木剑,此刻也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木龙。   剑锋擦过,裴临及时收势,可姜锦到底太久没练,生疏太多没招架住,没稳住下盘,一下闪避不及,让被木剑滑到了后领。   好在裴临伸手搀了一把,她一个趔趄,才没摔倒。   “多谢。”姜锦把剑夹在胳膊下,潇洒抱了抱拳。   裴临没说话,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盯着她的心口,姜锦微讶,顺着他的视线,垂眼看着自己的领口处。   原来是方才对剑时动作太大,她配在脖颈间的那只玉扣,不知何时悄悄滑出了她的领口,此时正垂在外头。   这只玉扣还算精巧,与她的粗布衣衫想来非常不相称,姜锦自己盯了一会儿,笑出了声。   她把这玉扣捻在指间,摩挲着温润的玉质,说道:“这大概是我生身父母留下的信物,瞧,是不是看起来很贵?”   裴临的神情有些微妙,姜锦看出来了。   这枚玉扣,前世她没有瞒过他,不过这辈子他还没见过,一时见了有些好奇,想来也不奇怪。   后来兵荒马乱的时候,这枚玉扣也随之遗失。姜锦有些惋惜,却也不是太执着,便没再寻过。   毕竟这一世他们还不熟,姜锦就像没有发现裴临的怔忪一般,一面把玉扣往怀里掖,一面自然地继续往下道:“看到这么个玩意,我也曾经想过,莫不是我的父母其实是个达官显贵?若如此,我倒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姜锦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看起来当真是把这枚玉扣当玩笑。   她很清楚姜游的为人。这个便宜爹在大多数时候很不着调,前世就狠狠坑过她一把。   他好酒,死得很干脆,死前拉着姜锦的手殷殷嘱托,交代了两件事情。   姜游说,他生前有个仇人,叫裴焕君,希望姜锦可以为他报仇。姜锦当时信以为真,然后一打听,这个“仇人”是青县所在云州的刺史。   姜锦性子倔认死理,她也不管老猎户能与一州刺史结仇有多离谱,但姜游养育她一场,她认准了就会去做,不会让他身后有憾。   正巧当时救下了裴临,姜锦让他答允的报恩之事,便是和她一起去杀了此人。   了结完此仇,她便和裴临两不相欠,他也不必担心她再挟恩图报。是以尽管谋害朝廷命官是重罪,裴临也依旧答应了她。   两人精细谋划,一起去了云州,趁着岁宴混入刺史宅邸,这么大桩事居然真的让他们两个差点办成了。   那裴刺史慌乱之中质问姜锦,她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来杀他,姜锦说出了便宜爹的名字后,这裴焕君先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的表情,她现在都记得。   裴焕君说,姜游与他是旧年故交损友,他来这么一出,其实只是不放心姜锦,想要托孤给他。   姜锦原以为这只是裴焕君的缓兵之计,刚打算下死手,结果她真听这位把姜游的外貌、习惯、怪癖描述得清清楚楚,连他爱喝什么酒爱配什么小菜都分毫不差,姜锦这才相信。   裴焕君道,姜游大抵是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出息,真的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有前世的经验,这一回,姜锦对姜游交代的第二件事——有关她身世的那枚玉扣,也抱有了十足的怀疑。   毕竟以他的性格,这种恶劣的玩笑也不是开不出来。   所以对于这枚玉扣的态度,姜锦是将信将疑的。   裴临听出了姜锦话音里的轻俏,抬眸,眼神状似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眼睛。   “听姜娘子的意思,是觉得此物不可靠,不打算寻亲了?”   姜锦两指钳住已经被她玩得有些温热的玉扣,把它轻轻塞回了衣领处。她笑笑,说道:“还是想找找的。”   好也罢坏也罢,她只是看看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些事情,便与裴临无关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前世她误以为真的是有血海深仇,故而想借裴临的帮助来报仇,这辈子她已经知道所谓血仇只是损友间的缺德玩笑,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利用裴临了。   云州不远,她大可以自己去。   裴临的眼睛像是能洞穿姜锦的想法,他深深地望向她,说道:“如果说,我可以帮到你呢?”   闻言,姜锦讶异抬眸,正对上裴临的眼瞳,她略歪过些脑袋看着他,怪道:“崔公子……一向如此乐于助人吗?”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睡,忙不过来啦,v前只能努力保持随榜隔日更了,有余力会尽力多更一点TvT 第10章   前世。   云州的冬日,风格外凛冽,年关将至,刺史府格外热闹,往来的丫鬟小厮络绎不绝。   这裴刺史品味不错,姜锦潜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误入了江南水榭。   听她小声地这么说,一旁的裴临挑眉看她,问道:“你只是山中的猎户,如何能知江南水榭是个什么模样?”   姜锦默了默,犹豫间还是说出了口:“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幻想的美梦,我对自己很小时的经历有印象。”   “那时我似乎是被一个女子牵在手里,她带着我,在这样的亭台里学走路,还指着池子里的莲花教我认颜色。”   说完,姜锦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垂眼帘,给自己找补道:“不过,或许只是一场梦了。”   “你想要寻生身父母,便是因为这段记忆。”裴临笃定道。   “是啊。”姜锦叹气。   那一段模糊的记忆实在是太美好了,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洇透着暖意融融的气息,让她发自内心地想要靠近,想要捕捉。   正是腊八,角门后和廊前的护卫也去讨酒喝了,姜锦同裴临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了声,两人相携而上,几近无声地翻上了房顶。   房檐上冷风刮过,他们踏瓦无声。裴临若有似无地往身侧投了一眼,流露出细微的赞赏。   姜锦的武艺介于野路子和正经学之间,不过飞檐上瓦的本事没怎么习得过,还是和裴临敲定了这场刺杀的事宜之后,才再从他这儿现学了几日,便已经有模有样了。   刺史府热闹至极,无人在意房顶上的两团暗影。   “之前探听到的消息没错,”裴临单手握着剑柄,冷然的目光往底下一扫:“云州百姓都知道,刺史裴焕君极其重视腊八节,每年这一天,都会在各处施粥济贫,也会在家中举办家宴。但他本人从不参与这天的事宜,只会独自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翌日天亮。”   姜锦的视线同样盯着最后那个还没出院门的家丁,低声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   裴临微微侧身,看向她坚定的侧脸,道:“谋害朝廷命官,这是要推到菜市口砍头的重罪。姜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会后悔,”姜锦同样转过头,道:“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   “只为了一句遗言?”裴临忽然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颇具侠气?”   姜锦低头笑了,没有任何娇俏的意味,映衬着被潇潇然吹起的发丝,有点洒脱。   她的眼神停在裴临的眉心:“那你呢,崔大侠?”   知恩图报,说到做到,虽然嘴巴硬了点,但是人还是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多言,没来由的有些亡命天涯的感觉。   轻悄的脚步越过精巧的屋檐,他们安静无声地潜入了裴焕君的后院。   这一天在刺史府是特殊的存在,偌大的内院空无一人,无论是裴焕君自己的家眷、抑或是丫鬟小厮,全都去前院吃席去了。   姜锦和裴临畅通无阻地一路潜行。月光昏暗,屋内似乎也只点了一盏并不明亮的蜡烛,烛影摇曳,将一个跪坐着的人影投到了窗格上。   从身形来看,似乎便是裴焕君了。   两人不再迟疑,这回连眼神都不必交换,两柄剑静默无声地齐齐出鞘,直杀了进去。   屋内正中,摆着一座简陋的祭台,墙上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衣装华贵、发髻如云,眼波流转间满是上位者的威严气度,教人望而生畏。   而堂堂一州刺史一身粗布麻衣,就这么枯败地跪坐在她面前。   见有人闯来,裴焕君仓皇回身,趔趄着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躲剑,而是去收那幅画像。   一个文气的、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地上连滚带爬,实在是太滑稽好笑,然而来杀他的这两个人都不是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分心的。   剑尖寒光扑簌,逼得裴焕君瘫倒在地,掌根撑在身后往后倒,惊惧之下他抓起磕到他后脑勺的香炉,拿在手上护住面门。   几息间,烛台被打翻了,祭坛也倒得彻底。黑黝黝的暗色里,裴焕君撞上那两双过于专注的眼睛,惊叫道:“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好汉!不求好汉饶命,只求让在下死得明白!”   裴焕君这话说得确有水平,若是他说饶命抑或喊人,姜锦的剑根本不会停。   可他只是说要死个明白。   见姜锦动作一顿,裴临了然,他往窗外望了一眼,没有收剑。   “没人听得见这里的动静,还来得及,”他说:“你来决定。”   姜锦从来没有对人动过手,最多杀过山中的野兽,她握紧花了大价钱找铁匠私下打的这把新剑,努力稳住不断发汗的手心,冷静开口:   “我养父与你有仇,我替他来报仇——”   说完,她便又要劈剑而下,裴焕君见状,豆大的冷汗一颗颗往下掉,他缩着脖子拼命往后,大喝道:“你养父、你养父是谁?我……我怎么……”   忽然间,他像是灵光一闪,突然喊道:“姜游!你养父姓姜对不对!”   姜锦的神色这才出现了一丝松动,她问裴焕君:“你想说什么?说下去。”   裴焕君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悬在他喉咙前的剑尖,打着哆嗦把它推开一点。   “姜游是我旧友,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替他来杀我?”   “我是他女儿,”姜锦冷笑一声,“裴刺史,你扯谎也要扯得像样一些。”   听到姜锦嘴里说出这句“女儿”,裴焕君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忽地一缩,他声音仍打着颤,可是面上的神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女儿……他的女儿……”裴焕君脸色忽而一变,他庄重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直起腰背看向姜锦。   他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问:“姜游怎么会让你来?他人呢?”   姜锦默了默,答:“死了。”   裴焕君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继续道:“怪不得……”   这个时候,他瞧着终于有了一点一州刺史的威严了,说道:“且听我说,小姑娘。我与姜游乃是积年损友,他叫你来,大抵是要将你托付于老夫,免你继续一人流落山间。”   “我知道,说起来未免荒谬,但是你养父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心中有数。”   姜锦心下微动,却仍未尽信,她刃尖反转,重新抵上裴焕君的咽喉:“既是友人,他如此不担心你死在我剑下?”   裴焕君看起来也并不为老友的亡故而伤心,只淡淡道:“他只会觉得,若是连你都杀得了我,那我死了也活该。”   “不过……”他眼神晦暗,“他大概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出息,这很好。”   两人对峙的时候,裴临始终在一旁注视着裴焕君的动作,见他撑在地上的右手似乎在摸索什么,裴临蓦然回头,一把推开姜锦。   被揭下的画像背后,嗖的一下放出若干冷箭,好在裴临反应及时,两人堪堪避开。   裴焕君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乐呵呵地说:“你……们,很有本事,连我的习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说真的,刚才我差一点便没命了。”   他的态度比刚才命悬一线时更要友好,“不过,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除了这几支箭,我也一定还有后手的。”   姜锦一手搭在裴临的肩上,她将将站定,握紧了手中剑,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焕君笑了笑,道:“我有后手,却不打算伤害你,这不恰恰印证了我方才的话吗?姜游确是我旧友,他吃酒的时候要配几颗花生米我都知道。”   说完,裴焕君把藏在袖中的手都露了出来,以示诚意,旋即竟真的一点一点开始口述他记忆中的姜游。   姜锦扣得死紧的眉头微舒展开了些,裴临见她剑尖逐渐往下,这才收剑入鞘。   裴焕君似乎想向前走几步,被裴临的剑鞘挡下,他冷冷道:“退后。”   裴焕君眯起眼打量他一会儿,道:“我好像见过你,你是裴家的人,是也不是?”   裴临并不屑于提起自己的身份,只轻嗤了一声。   鼻孔里出气其实已经算是回答他这个问题了,裴焕君的目光更为深邃,又看向了姜锦,“你比姜游想象得要更出息。”   直到这个时候,姜锦其实依旧没太回过神来,方才还在刀光剑影、生死之搏,眼下也没有什么认亲认友的温馨氛围,她仍旧紧绷,开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裴焕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不急,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   起于荒唐玩笑的刺杀草草了结,前世今生多年过去,姜锦依旧记得自己那时的错愕。   裴焕君没有胡言,他将姜锦好好安顿了下来,甚至收她做了义女。   对她这个故交养女,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就在她战场上中箭的那一年,刚刚升任、要去长安赴职的裴焕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   姜锦心下叹惋。   她看着眼前这一世的裴临,听到他居然说想帮她,讶异之余,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裴临本来就是恩仇必报的性格,上辈子为报她救命之恩,连刺杀一州刺史这种事都敢陪她一起做,这一世,他当然也会想早点报恩,了结这桩牵绊,免受她挟制。   两个人一起目标清晰地去做一件事情,实在是培养感情的温床。   姜锦这辈子不打算再留出这样的机会。   她说:“多谢崔公子美意,不过,一把好剑已经足够报偿。”   “寻亲之事不必崔公子挂心。月余后我便会去云州,等到那时,崔公子是留在这处陋屋再将养几日,还是先行离去,都是可以的。”   裴临看出了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眉梢微动,他忽然道:“姜娘子不必急着拒绝,我能给的东西,一定是你拒绝不了的。”   姜锦疑惑。   死都死过一回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一定拒绝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见姜锦眼神游移,闪烁着不相信的神采,裴临微弯了弯唇,轻笑道:“此地距云州甚远,姜娘子想好怎么去了吗?”   姜锦:……   怪不得裴临如此志得意满。   原来还真有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锦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老猎户姜游好酒,还好烈酒。有两个子儿都打酒喝去了,兜里存不下钱,目所能见的砖瓦屋舍都是他自己造起来的,没花银子。   这半边野山里飞禽走兽很多,姜锦在此打猎为生,加之偶尔帮村人修缮瓦舍、医些小病,本来怎么着也能俭省下些,但姜游死前延医问药,花费甚多,跟相熟的村人借了不少,姜锦得还债,所以现下当真是荷包空空。   上一世裴临答允了要帮她一起报仇,盘缠等一概是由他所出。   这一次,姜锦虽然不打算再刺杀,可是一个猎户女,想要凭借正常的途径面见刺史,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想投奔裴焕君,也得抓准腊八那天的时机偷偷潜入。   算算日子,离腊八也没有多少筹钱的余裕了,错过今年,时机固然有,但还得再等。   前几日里长儿子夜里来骚扰警醒了姜锦,她到底孤身一人,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这个村子,再待下去也危险。   裴临看出了姜锦的犹疑,敛了敛神色,道:“救命之恩以外,这些时日,同样有赖姜娘子收留照应,某在云州有些产业需要料理,到时同行,算是一并了结。”   裴临的外祖母是云州人,所以他母亲的嫁妆铺子不少都在那里。   话已至此,姜锦也不扭捏,她稍加思索,道:“寻亲日久,崔公子捎我去云州便够了。你放心,我不会再以此为挟。”   寻亲何止日久?上辈子江南、长安、河北,她全都找过,只可惜想凭小小一枚玉扣找寻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线索,只是每回都无疾而终。   姜锦前世便有所察觉,这一切的背后或有推手,或许……她的身世背后当真藏了些什么秘密。   秘密本身姜锦并不关心,但是这种牵涉她命运,她却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危险,就像一把铡刀悬在她的颈上,她却连它何时将会落下都不知道。   所以,上辈子执着寻亲,或许是因为那场暖意融融的美梦,但到了这辈子,姜锦更想要的,是解开谜团,斩除隐患。   裴临眉目不动,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交予到姜锦的手上,“启行之日,姜娘子知会某一声便好。”   尽管早知道他作为望族子弟,缺什么都不会缺钱,再看到银票的数额,姜锦还是小小地感叹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心的薄茧,“投个好胎,确实很重要。”   微挑的眉梢隐约可以透露出一点情绪,裴临道:“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姜锦无意与他争辩,她敷衍地笑笑,把剑搁在院墙下,转身到厨房烧水去了。   她前几天打回来的兔子皮还没处置,这两日天晴,适合鞣制皮子。   ——   山间的生活像一团死水,丢颗石子儿进去都激不起波澜。除了有那么两回,险些被人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   晨起练剑,打猎,一天两顿地糊弄着,很快便入了冬。   裴临似乎有很多事要忙,早出晚归。姜锦猜得到,他大概是在联系他手下的那些人,倒也不挂心。直到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到了,两人才再一起出发,要去云州。   走之前,姜锦最后再回望了一眼这座养育了她的小山。   冬日,山野中草木枯败,她这一走,也不会再看到它绿意盎然的样子了。   姜锦清叹一声,她把屋舍中有用的东西拾掇进了竹篓,悄悄放在了陈七婶家门口的墙根下。   裴临静静地等着,等姜锦回身之后,才再缓步牵马走来。   和前世一样,他弄了两匹马来。   裴临捋着马儿的鬃毛,道:“想来以姜娘子的脾性,会更喜欢骑马而不是坐车。只是不知姜娘子可会骑马?”   他伸出手,把另一条缰绳递给了姜锦。   姜锦微微一笑,坦然接过,她郎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只骑过驴,要让崔公子看笑话了。”   虽这么说,但她的脚步不见一点虚浮。前世她从未骑过马,在这个时候也未曾露怯,这一世更是如此,战场都上过了,驾驭起马就像驾驭弓剑那样娴熟。   没什么暖意的阳光下,裴临望着姜锦高束起的发丝,微微一滞,一会儿后才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落后她半个身位的地方。   她生气蓬勃,身上的粗服短打都透出了曾让他求而不得、夜夜业火焚心的气息。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极少谈话,两匹马看起来都比他们有默契一些。   如此跋涉了数日,在野外喝了几夜的风后,姜锦终于看到了云州巍峨的城楼。   云州算是中州,比不得富庶地界,但也比那些荒蛮之地好上太多。   望着和浅淡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城墙,姜锦自语道:“云州……”   她终于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随即,姜锦转过头去,朝裴临道:“多谢崔公子照拂,往后有缘再见。”   裴临指了指她牵着的那匹马,道:“这匹马,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有缘再见。”   隐约的猜疑在他斩钉截铁般的离开后烟消云散,姜锦长舒一口气,牵着马进了城。   无论是马还是银票,只要不是裴临本人,她受之都无愧。毕竟未来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大人,他的性命再怎么值钱也不为过。   像是应和着某种吉祥的寓意,天边彩云流散,原本半遮半掩的日轮尽数显现,城墙被镀上了金色的光。   迎着光,姜锦微眯起眼,问过路人后,在道边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冬日已至,这个时候不是跑商做生意的好时候,客栈的房间大半都是空着的,姜锦要了一间乙字房,店小二殷勤地替她牵马,又引她上楼。   一路辛苦,姜锦净了面后便直接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黄昏,她才堪堪醒转,起床打算去外面转转,再弄些吃的。   云州街市繁华,非县村可比。然而长安坊市姜锦都转腻了,如今只用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欣赏着云州的风物。   宵禁还早,她一面在街上缓缓走着,一面打听着有关裴刺史的风言风语。   上一世的具体细节她未必记得那么清楚,很多地方都得再确认一番。   走累了,姜锦买了两只蒸饼,打算带回客栈充作晚饭,刚掉头往回走,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吵闹之声。   “你……你欺人太甚!竟将我的诗作冠上你的大名!”   一身绀青布袍的青年男子抱著书卷,面红耳赤地指著书院前、大摇大摆站着的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绀青袍子的男子继续斥道:“假名便罢,你还、你还篡改这首诗的原意,平仄……意蕴……怎容你如此污损!”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男子也不恼,只呵呵笑道:“顾舟回,你以为你的诗值几个钱?用你的算看得起你!不就是讨钱吗?拿去!”   说罢,这男子竟直接凌空抛下几个铜板,铜板咕噜滚了几个圈,掉到了那被唤作顾舟回的青年脚边。   他生得文弱俊逸,此刻却是直接恶狠狠地抬脚碾上了那几个铜板,朝面前的同窗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男子自觉被驳了面子,恼羞成怒,“顾舟回,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旋即,他一抬手,身后的几个书童家丁应声而出,看着架势,竟是要动手。   “纵然你将我打死了,这诗也不是你的!”   姜锦在不远处瞠目结舌,看得恼火极了,却不是因为打人的恶徒,而是因为被打的那个是傻的,都这样了也不躲,就这么梗着脖子站着。   顾舟回……   说起来,这人前世和她在长安见过,更是和她有些渊源。   那时的顾舟回,已经官至长安县尉——听起来是个芝麻小官,可怎么也是在天子脚下,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又无世家背景,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是不容小觑。   姜锦印象中的他,还是个温文尔雅笑里藏刀的人物,为人处事很是圆融,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他,竟是如此耿介的性格。   包子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顾舟回身上,他被乱拳打倒在地,头低下了背却不曾弯。   姜锦看得实在不落忍,她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剑,确认了它还在后,没有拔剑出鞘,直接抓着剑柄就冲了过去。   她的目标很明确,不是要替谁出头,只是想冲散这场殴打,好歹把人拉出来。凭她的本事,这点小事倒也没有问题。   看热闹的人群中哗然四起,直到有人喊“官差来了”,在场诸位才纷纷散开。   书院旁的酒楼,二楼檐下,裴临微眯着眼往下看,眼尾上扬。   一旁的元松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对底下发生的事情感兴趣,解释道:“这书院是裴刺史所办,云州刺史裴焕君任人唯贤,不举亲朋,每年都会从书院里挑好的儿郎举荐到长安去。”   “但是书院里也分三六九等,像是那些家世好些的,自然就会欺负家世一般的。”   裴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戏谑地盯着楼下。   元松便问:“您……这是认识底下这些人?”   裴临收回了目光,静静道:“当然。”   顾舟回……   他当然记得,这个想撬他墙角的人。   作者有话说:   不上点情敌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是吧XD   ——   调整好了生活,之后恢复正常日更,每晚十点准时~来晚了会发红包   —— 第12章   那声“公差来了”实打实帮了姜锦大忙。   小巷中,她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掌根撑在膝盖上,回首去望巷子口是否还有人追来。   双拳难敌四手,见确无人再赶来,姜锦舒了一口气。   在她身后,绀青布袍的书生正发着愣,他的左手捂在方才被姜锦拽过的袖子上,局促地往下扯了扯。   姜锦抬头,便见顾舟回嗫嚅着开口:“多……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姜锦:……   没人告诉她,往前数十年,那个布衣出身,却惹得长安不少贵女青眼的长安县尉顾舟回,是个这样的呆子。   颧骨上甚至还挂着两块被打出来的乌青。   姜锦嘴角微微一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   她和顾舟回见过几次,但交情不深。   毒性是一点一点渗入肺腑的,刚到长安不久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身为裴节度的夫人,她不曾落下一场该有她在的场合。   顾舟回是长安县尉,姜锦自然也在宴席上同他打过几次照面。   不过也止于打照面而已。   原也没有什么稀奇,可等她身子渐弱,再撑不起那样的场面后,窝在裴府里不出门,一向与她无甚交集的顾舟回那边反而差人来送过几次补药。   有一回,甚至还从南诏找来个郎中,给她看诊把脉。   姜锦虽不知顾舟回的好意从何而起,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这辈子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挨揍,怎么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锦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没再继续打量他。   而顾舟回的眼神却像被黏住了一般,定在了姜锦的身上,他喃喃道:“姑娘小小年纪,身手便如此了得。在下实在、实在是自惭形秽。”   姜锦活动活动手腕,轻笑道:“顾公子想必是读书人,与我一介猎户女比拳脚可没意思,我也不会找人攀比腹中的诗书。”   “姑娘是猎户出身?怪不得身手这么好,”顾舟回叉手一礼,道:“是在下想左了,多谢姑娘点拨。”   他还欲说些什么,忽然就被姜锦伸手拦住了。   她竖起食指,凑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单手握住剑柄,悄悄将剑出鞘了一寸。   不得不说,裴临的剑还是好用的。   脚步声渐次逼近,姜锦反应得很快,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剑便已经横在了他的咽喉前。   被她拦下的也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他被闪着寒意的剑刃晃得吓了一跳,缩着脚往后大退几步,惨叫道:“顾兄,救我!”   顾舟回看清了来人是谁,忙上前两步,同姜锦道:“这是在下的同窗程岱,并无恶意。”   姜锦扫他一眼,见他不是方才那伙起事的人之一,便收了剑,她略加思索,问那程岱:“刚刚那一声‘官差来了’,便是你喊的?”   程岱点头,又对顾舟回道:“顾兄,他们人多势众,可不能怪我不仗义。”   姜锦没在听,她摸了摸变凉了的蒸饼,有些惋惜地道:“既已无甚事,那我先走了。顾公子多加小心。”   说罢,她挽起剑转身就走。   顾舟回在原地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推开凑过来嘘寒问暖的程岱,朝着姜锦的背影快步过去,边走边问:“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他开口得太晚,姜锦已然走远,没能听见。   ——   云州人好酒,酒楼的生意好做,来往的商客也不追求什么好菜,要几壶酒,配些下酒菜往桌上就是一坐。   回廊上吹风醒酒的醉鬼很多,显得裴临这样没醉没发疯的人很稀奇。   冷风阵阵,吹得他袍角纷飞,裴临本人却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定在街边喧闹的一隅,神色晦暗不明。   元松顺着裴临视线的方向往下看,这才发现些不对劲,他惊道:“剑——那把剑,怎么看起来像三郎您的?”   像?裴临勾唇,只是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欢欣。   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是我那把剑。”   倒是被她用去搭救旁人了。   元松震惊,他抬眼,见裴临原本冷峻的面孔更是寒霜密布,一时竟也不敢再问下去。   裴临站定在阑干前,手指紧紧攥在红木的雕饰上,被冷风吹得发麻,却恍若未觉。   顾舟回……   裴临原与他并不相熟。   直到真元二十四年,他甫一回长安,便被顾舟回孤身拦在了城门外。   此前,裴临从来未把此人放在眼里过。   纵然有才华有名声又如何,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尉,惹得贵女们青睐的也不过是一张好皮相,与手掌大权,独揽藩镇的节度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身形清瘦,看起来吃马一蹄子就会倒地晕厥,却毫无畏惧地挡在了裴临的车驾前。   然后对他说,他要带他的妻子走。   带姜锦,离开长安。   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裴临骑在马背上,静静地问他:“县尉大人吃了几斤的酒,胆敢在此地装疯?”   顾舟回像是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他迎着裴临戏谑的、嘲弄的语气,冷然道:“耽误她这么多年,裴节度还觉不够吗?她时日无多,不会想困守在长安。”   听到“时日无多”四个字,裴临的眼皮倏地一跳,他终于抬眸,正眼看向顾舟回。   不,他们都不懂。   他是在保护她。   “她不会,”裴临居高临下地漠视着顾舟回,道:“有我,她的病会好。”   顾舟回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他竟是看都不屑看裴临一眼了,“是吗?”   裴临问他:“如此轻率,怕只会让我疑心,对她有何好处?”   “我与她有旧,她却不识得我。”   顾舟回分明身处低位,可是没来由的,他的眼神竟越来越睥睨,仿佛再尊贵的人事也入不了他的眼,“若裴节度是个这样容易疑心自己发妻的人,那我只会更替她感到不值。”   裴临神色莫明,他明白了顾舟回的意思,“县尉大人方才的话,只是引子。”   顾舟回不会傻到,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裴临将自己的妻子交托出去。   顾舟回是在劝他,劝他趁最后的时机……带她出去看看。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不想?裴临的眼神越发黯沉,他说:“裴某的家事,不劳县尉大人挂心。”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顾舟回轻笑,可眼里满是苦涩。   他长叹一声,未再多言,在裴临的注视中转身离去。   前世的记忆实在称不上美妙,回首想来,总是苦多于甜,再仔细一品,那点甜也早在岁月的尽头变得不是滋味。   喧嚣尽难入耳,裴临下意识攥紧了红木阑干。   这辈子,顾舟回居然也提早出现在了姜锦的视野中。   而他……甚至连在意这件事情的立场都没有。 第13章   重来一次,裴临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此情此境,他甚至连恼怒的的情绪都不配有。   莫说只是救人,这一世,姜锦就算真的对旁人动心,与旁人亲近,他又有何理由指摘?   毕竟,他只是一个被嚼过一回的鸡肋,如何劝她重蹈覆辙?   扣在阑干上的指节用力到关节发白,发出了咯吱的声响,元松微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可是哪处伤口被牵动了?”   裴临抬手一挥,示意自己无事。   可他的脸色犹被密布的乌云笼罩,叫人看不清背后的神采。   顾舟回……   顾舟回的突然出现倒是给了他一个警醒。   世事未必尽如他预料,重来一世,太多的事情都有了变数。   他的安排得提前计上日程,这一次,他要提前将一切隐患斩灭。   翻涌的情绪霎那蛰伏,裴临很快便收敛好了情绪,心下有了更明确的谋算。   他问元松:“近来冀州可有异样?”   元松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道:“那些刺客的人头,按您所说,送去裴肃那里了。近日肃州安分了不少,不曾再有什么动静。”   “裴肃色厉内荏,不足为惧,吓一吓他也好,免得再给我们添麻烦。”裴临波澜不惊地评价着自己的父亲。   元松有些感慨,“原以为到底有血脉亲情在……”   裴临唇边戏谑,他道:“蠢人的亲缘,还是不要为好。”   他是不是裴肃亲子,而那幼子又是不是裴肃的血脉。若裴临想查,前世就可以查清楚了。   他只是不在乎这点单薄的亲缘,更不在意自己身上到底流着谁的血。   “元松,有两件事交给你,”裴临话锋一转,吩咐道:“查一查这座书院,看看裴焕君这些年都往长安送了哪些人,方才那个被打的书生,他的底细,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另外,还有方才那个救人的女子,盯住她,务必让她腊八那日脱不开身。”   ——   是年冬末,腊八。   有上辈子的经历,裴临轻车熟路地潜入了裴焕君的府邸。   天色不早了,前院里人声飘溢,显得内院愈发冰冷。后院的女眷、廊下洒扫的仆妇、守角门的小厮,全都去前院吃酒吃席去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唯独二门外还守着两个家丁,裴临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两人都是练家子。   像刺史这么大的地方官,别说雇几个会武的家丁,就是私底下豢养私兵的也不少见。   裴临暗自记下了他们把守的位置,没多在意,疾而无声地越过屋顶的脊兽,一路潜行。   窗栅的罅隙间,隐约可见昏黄的光,一个虔诚的人影匍匐在地,像是在祭拜他的神明。   裴临知道,裴焕君祭的是谁。   他一个鹞子翻身从檐外跃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踹开了面前紧闭的门。   门闩应声落地,跪在冰冷地上的裴焕君幽幽转身。   ——身后,画像上的女子依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屋外迷蒙的光照了进来,裴焕君略眯缝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声音喑哑地开口:“想必阁下,便是日前飞剑传书的那位吧。”   裴临单手把着剑柄,他双手抱臂,堂而皇之地跨过门槛,道:“正是在下。裴刺史既然看过了书信的内容,知今日有人要取你性命,如何还敢孤身在此?”   裴焕君呵呵笑了,狭长的眼睛扫向裴临,“阁下单枪匹马都胆敢闯入,我在自己的府宅中,又有何好怕的?阁下何方人氏,有何见教?不若我们去前厅,喝上一杯再说?”   “谈不上见教,”裴临没有和他敷衍的兴趣,他开门见山:“我只是很好奇,裴大人身位朝廷命官、一州刺史,为何……”   他话音一顿,继而道:“为何会在此,祭拜十余年前,那场叛逆的罪魁祸首呢?”   裴焕君原本以为裴临只是一个有点功夫、打算卖弄拳脚,用这种新奇的方式投奔他这个刺史的武夫。   毕竟他当官这么多年,什么也都见过了。   可听到“叛逆”两个字的瞬间,裴焕君的脸色,倏地一下就变了。   裴焕君的反应在裴临的意料之中。   他背着光,睥睨着挂像上的女子,“你祭拜的,是那场叛乱的主使,郜国公主李函姝。”   裴焕君抬眸,对上裴临的眼睛,瞳孔中一片死寂。   裴临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郜国公主,肃宗之女,初嫁河东裴徽,裴徽死后改嫁兰陵萧升,萧升后亦亡故,郜国公主再度守寡。”   “建衷二年,郜国公主之女萧氏被选为太子李颂的太子妃。郜国公主私生不检,表面勾结太子詹事李升等多人为其入幕之宾,暗地里,筹划的却是谋朝篡位之事,妄图拥李颂上位,颠覆朝廷。”   “后事情败露,太子李颂为保全自身,杀了萧氏。而郜国公主被冠以厌胜邪术诅咒皇帝的罪名,被圈禁后病死在了真元元年的冬日,似乎,就是在腊八前后。”   话刚至半,裴焕君的神情已然渐渐冷凝下来,幽深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他只道:“长安旧事,知道的人不知凡几。阁下若想以三言两语便挑动是非,怕是有些好笑了。”   裴临却根本不答裴焕君的疑问,他只是继续道:“当年的郜国余党,流放的被流放,杀头的被杀头,在下也很好奇,裴刺史当时不过是长安城中的一个散官,怎么就和郜国公主有了牵连,又怎么逃过那劫的呢?”   夜风阵阵,气氛紧绷。   裴焕君艰涩地站起身,他低下头抖了抖袖子,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摆,淡淡道:“阁下今日前来,到底意欲何为?是要告发,还是要挟,不妨开门见山,坦诚相待。”   裴临低笑一声,道:“裴刺史想要继承郜国公主的遗志,恐怕还需细细谋划。”   极度的安静下,裴临的话音格外明晰,裴焕君道:“阁下的意思,我竟有些不明白了。”   “我同裴刺史乃是本家,”裴临亮明了身份,单刀直入,“德宗杀郜国、诛其拥趸,实则是为了什么,想必裴刺史很清楚。”   郜国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杨贵妃三姐褫国夫人之子裴徽,第二任丈夫是玄宗宰相之子萧升,女儿萧氏嫁给太子李颂后,郜国非但不知收敛,反倒继续勾结世家子弟。   这些人站在一起,站在了太子身后,皇帝自然无法心安,自然要削弱他们的势力。   厌胜只不过是俗套的借口,太子李颂杀死太子妃萧氏亦是一种站队,这是他在向皇帝低头,示意自己与世族划清了界限。   “哦?”裴焕君似乎来了兴趣,他的眼神中透露着微妙的精光,“怪不得我瞧阁下眼熟,原来竟是自家子弟。”   “富贵……险中求,”裴焕君的话音夹杂着危险的意味,“这位小兄台,竟是想和我一起做着掉脑袋的买卖了?”   听到掉脑袋三个字从他嘴里说来,裴临的眉梢微微一顿。   因为上辈子,此人的脑袋便是由他亲手斩下。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这章抓十五个评论塞红包ovo   今天丢稿了,非常悲伤   —— 第14章   姜锦窝在客栈歇了几日。   这几日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姜锦心下重新归于宁静,除却夜里做了几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切都很好。   前世,裴焕君收她做义女后,便托她帮忙陪伴护送他的亲女裴清妍嫁往河北,所以姜锦在云州待的时日不久,对此地算不上熟稔。   天下不太平,陪裴小姐出嫁的这路上,他们的车队一度被人冲散,也正因如此,姜锦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流落在外的凌霄。   ——乱世中她被山匪所掳,逃出后跳河自杀。是姜锦把她从冰寒刺骨的河水里捞了起来,拣回一条性命。   至今姜锦都记得,凌霄浑身湿透,眉梢发尾结满了细碎冰碴时的模样。   站在岸边时,凌霄的眼底像淬了毒,所有的天真仿佛都一起封冻在了湖中,可她却还是在姜锦解下自己带着体温的长袄,披在她身上,又用温暖的指尖替她一点点摘掉眉梢的冰凌时,掉了眼泪。   姜锦能猜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句话也没问,也没安慰,只是带她去喝了一碗热汤。   直到后来,凌霄一直跟随姜锦,姜锦也没有问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在有能力之后,带她一起踏平了那座山头。   有重来的机会,姜锦当然也想要改变凌霄的命运。   她知道,凌霄对她忠心耿耿,概是因为这样的遭遇,但姜锦宁可她不要这样感激她,也不希望她再经历那些事情。   所以……姜锦想,先结交裴焕君,走上和前世一样的路,才会再遇上凌霄。   刺史府门前不远处,有好些店面和小贩。裴刺史平易近人,不像有的官员那般架子大,方圆几里内巴不得不见人烟才好。   姜锦穿着褐色的短打,裹了身自己做的灰突突的兔皮披风,在熙攘的人群里一点也不扎眼。   她假装采买物什,和小贩们打听了一圈刺史府平日的情况。   云州人热络得很,有的还没问呢,就热络地嘱咐姜锦:“小娘子瞧着像外乡人呢,怕你不知道,马上就腊八了,这裴刺史是个好官,每年这一天都会施粥,和咱寻常百姓家煮得滋味可不同。”   姜锦瞄了一眼不远处,问:“那就是粥棚了?”   “是啊是啊,已经要搭起来了。”   问了人家不少东西,总要光顾生意。走的时候,姜锦随手在这货郎担上买了面手持的小镜子。   回去的路上,天色暗了些,像是要下雪,姜锦加快了脚步,捏着小镜子在掌中把玩。   这镜子材质平平,做工倒是精巧,姜锦下意识往镜面一瞥,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轮廓,刚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镜子的另一角,巷口背后,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缩了回去。   就像是……在跟踪她。   姜锦轻抬眉稍,悄悄把镜子收回了袖中。她步伐不改,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客栈走。   跟踪她做什么呢?   姜锦有些疑惑,她瞄准了人最多的一个拐角,刚打算把自己隐入人群,忽然就听得前方有人兴奋地朝她大喊——   “姑娘!姑娘!”   一时间,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被吸引了过来,姜锦隐藏自己的计划瞬间泡汤,她无言地抬起头,便见前两日才刚见过的顾舟回,扬着手朝她这边走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站定在姜锦跟前,道:“好巧!又遇见姑娘你了。”   顾舟回怀里还抱著书袋,看起来像刚从书院出来,他没有看出姜锦脸上的无奈,只惊喜道:“姑娘那日走得急,在下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姓什么,都不知他日该如何报答。”   姜锦现在对男人的报恩真的是敬谢不敏,她扶额,无可奈何地叹出口白气,道:“我姓姜,我们便走边说吧。”   顾舟回这会儿才发觉微妙的不对了,他扭头往回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姜锦:“怎么了,姜姑娘?”   尽管现在还是第二面,但是姜锦也没卖关子,“有人跟踪我。”   “什么?”顾舟回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不会是之前那伙人要报复你吧!”   姜锦哪知道?但她直觉没那么简单,“陪我走一段。”   万一出点什么事,至少好帮她报官。   顾舟回懵然应下,回过神时已经跟在姜锦身侧走了挺远。   他稍稍偏过头,看见姜锦平静而坚定的侧脸。   她的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尤为好看,却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局促的美,而是像一泓静水,引得途经之人忍不住坠入其中。   人声嘈杂,她平视前方、步履稳健,始终用眼神的余光观察周遭的情况。   顾舟回沉下心来,怎么都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是该羞愧,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又恐打扰到她,迟迟张不开嘴。   姜锦倒是没工夫琢磨顾舟回在想什么。   跟踪她的那个人蒙着面,带着头巾,她瞧不清他的面孔,可那身形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那道人影,在目睹她就走到回客栈的路口之后,便不见了。   姜锦心下实在觉得奇怪,一抬眼,便见顾舟回昂着脖子,一个劲地左转头右转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就像帮头狼站岗放哨的哨兵。   霎那间气氛缓和不少,姜锦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地道:“好了,顾公子,跟踪的人已经走了。”   顾舟回松了口气,既而他那双疏朗的眼睛却又冷了下来,他咬牙道:“那起子人实在可恶,一定是他们见那日姜姑娘救了我,觉得面子挂不住,想再报复回来。”   那日的人不过是些地痞流氓,而方才跟踪的人显然是有本事的。但姜锦没有解释,只是道:“顾公子自己小心便是。”   顾舟回点点头,又报出一串住址,对姜锦道:“我虽家境贫寒,但到底是云州人,很多事情会熟悉许多,若有在下帮得上的,姜姑娘尽管来找我。”   姜锦颔首,再抬眸时眼里便都是释然的笑,她说:“多谢顾公子,我会的。”   能在城中开客栈做酒楼,背后都有势力,否则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实在是做不下去。   客栈里人不少,姜锦安然往楼上走。   冬日里天黑得早,可以看见客栈的客房稀稀拉拉亮了不少油灯。   冷风中,顾舟回立在门槛外,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停住,窗外亮起灯火,才松了拳头,转身离开。   ——   姜锦着心留意了两日。   在裴临和她分道扬镳后,似乎就开始有人在暗中观察她了。   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实在是不太美妙。   姜锦心里隐隐有些猜疑。   要么,是裴临做的,她猜他还是疑心她这个救星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决定再观察观察她是否和谁有联系。   如果不是他的话……姜锦叹气,那她就更不明了了。   重活一世也不代表一切尽在掌握,局势似乎比从前还要复杂些,姜锦觉得有些头痛,做事愈发谨慎起来。   腊八那天,云州清早就降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姜锦握着冰冷的剑柄,就要出去。   只有手中兵刃,能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   前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状态,实在是比直接掐死她还让她难受。   各处粥棚都排满了人,姜锦花几个钱现买了只碗,也凑热闹排队领粥去了。   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又出现了,姜锦皱眉,随手把粥碗给了路边乞儿,旋即掖紧了披风,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的小巷中走。   盯梢那人果然跟了上来。   姜锦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听到脚步声靠近,她直截了当地拔剑而出,可那道人影见她拔剑,根本就不同她打,直接就闪身逃了。   他的意图似乎只在纠缠。   若非今日还要潜入刺史府,耽搁不得,姜锦真想把这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她眉梢一动,忽然就想起了那日顾舟回的承诺。   ——   是夜。   裴府门前来往者众。   这一日,裴府会开很多桌席面,除却裴家人自己,云州的权贵、裴焕君的同僚、以及书院中学优的士子,都会来赴宴。   顾舟回自然也在其中。   他穿上了他最体面的那身衣衫,只是有点单薄,在寒风瑟瑟中冻得有点打哆嗦。   顾舟回双手将帖子递给门口的小厮,道:“在下顾舟回,此番前来赴宴,这是……”   他侧身,看了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的姜锦一眼,继续道:“这是我的书童,一起来的。”   小厮看都没多看他们两眼,径直就将人放进去了。   姜锦身着蓝布袍,一头乌发裹在头巾里。但即使这样也很女相,若非有夜色掩盖,这指女为男实在是不好混过去。   “多谢。”走进裴府后,姜锦低声同顾舟回道谢。   跟踪她的人有意纠缠,她在顾舟回的帮助下进了书院,又从书院后门离开,再潜入裴府。   顾舟回没问她为什么要来,他只道:“姑娘要去哪里?现下天黑透了,我陪姑娘往里走些吧。”   姜锦婉拒:“不劳顾公子了,我一个人才好行动。”   顾舟回有些怅然,他说:“好,那我便不给姑娘拖后腿了。”   他叉了叉手,恭谨地目送姜锦离开前院。   人都在前院吃席,廊下很多灯都熄了,姜锦半摸着黑往前走,这一次,是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体验。   前世是爬的墙翻的窗,没有从正门这么一路往里走过,竟也不觉得,这座裴府如此方正,方正到就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材。   再往前,便是内院了,隐约可见昏黄的火光。   姜锦屏住呼吸,正要叩门,手蓦然滞在了半空。   不对,里头绝不止裴焕君一人。   作者有话说:   裴焕君:好多人啊(周迅脸)   ——   这章真的写得我爆笑,裴临真有你的,没想到吧你是在给老婆和别的男人创造机会(竖大拇哥)   —— 第15章   一门之隔的屋内发生了什么,姜锦不得而知。   她动作迟疑,刚要收回手,忽听得门内有人声靠近,姜锦猛然抬眼,退后两步,紧接着,便见门朝内打开了。   身影萧瑟的中年男人立在门边,笑意和煦地看着眼前书童打扮的姜锦,温声开口:“可是哪家的随从,跟主人走散了绕到这儿来?调过头,往东面一直走,就回前院了。”   裴焕君好声好气地说着话,面上丝毫也看不出异样。姜锦见了,却是微微一愣。   她已经多年未见过这位,一时得见,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屋内只有一盏灯,没有旁人,姜锦几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   她旋即抬起头,坦荡地对上裴焕君逡巡的目光,道:“多谢刺史大人的关心,只是今日,我并没有走错,确是来寻大人您的。”   裴焕君老谋深算的眼中泛起了讶异,轻啧一声,反问道:“哦?有点意思。”   “小友何方人氏,缘何前来?”   既已知并非什么血仇,姜锦倒也不慌不忙,她坦然自报家门:“敝姓姜,云州青县人,家父姜游两年前身故,他留下遗言,让我来云州投奔刺史大人您。”   听到“姜游”这个名字的时候,裴焕君只是眉心微动,似乎并不怎么为老友的故去而伤怀。   “既是两年前身故,为何今日才至?”他问姜锦。   “居于陋村,家徒四壁,还清家父生前欠债才敢启行。”姜锦答。   “又为何乔装潜入?”   “刺史大人身居高位,寻常方法难以见面,故有此举。”   “你答得都很好,”裴焕君话音一转:“不过本官,依旧觉得你是在说假话。”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瞧着怎么都有些危险,“确有姜游此人,我也确与他是昔年故交。然此人脾性我清楚得很,哪怕是要死了,也不会示弱托孤给我。”   姜锦早料到了他没这么容易相信,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他确实不会。家父死前留下的遗言,除却我的身世以外,所陈另一条也并非托孤,而是……让我来杀了刺史大人,为他报仇。”   “既是报仇,何来投奔?”   姜锦先没回答,只按着藏在腰后的剑柄出鞘了半寸,刃光在月色下交映,她这才道:“家父行事乖张,我拿不准这个朝廷命官到底该不该刺杀。”   她话音平静,“刺史大人在询问我时,我亦在观察大人。听大人方才一言,对家父很是了解,才敢确定有仇不过是家父死前的荒唐玩笑。”   夜色下,裴焕君的神色晦暗不明,直到凉风吹僵了他的半张脸,他才终于扯开嘴角,哈哈大笑。   “姜游啊姜游,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姜锦能感到裴焕君的眼神倏地就变了。   像是长辈看小辈,又像是追求者狂热地注视着自己的神。   怪异的感觉从姜锦后颈逐渐攀升,让她感觉有些微妙,可等她再迎向裴焕君的视线时,他已然侧过了身,扬手示意她往里走。   “外头风大,”裴焕君和善道:“进来坐坐,喝杯茶暖暖。”   姜锦隐隐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男女有别,裴焕君留开了屋门。   门内暖意融融,门外冰天雪地。   姜锦刚坐下,裴焕君便亲手为她斟了茶,他话音温和,仿佛真的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和蔼的长辈,“你叫什么?那家伙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姜锦起身谢过,眼睛往屏风后悄然看了一眼,未见人影。   她浅啜一口,答:“我叫姜锦,锦缎的锦。”   裴焕君抬手扶正了头冠,晃了晃脑袋,才笑道:“锦……那可不是锦锻的锦。”   姜锦还想追问什么,然而裴焕君已经转开了话题,他唤道:“阿锦,这些时日,你便在裴府住下吧。”   姜锦应下。她与裴焕君差了辈分,又是第一次见面,没有什么话好聊。戳破姜游的戏谑玩笑后,两人简单寒暄过几句,裴焕君便让姜锦去内院找人安置她。   目的达成,姜锦没有多留,行过礼,刚要转身走时,她突然想起件事来。   姜锦脚步一顿,从衣领里牵出那只小小的玉扣拿在手心里,她同裴焕君道:“这枚玉扣,也是我养父生前留给我的,说是捡到我时襁褓中的信物。”   看清她手心里拿着的是什么后,裴焕君极其明显的怔了一瞬。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抚着羊角胡道:“放心,我会帮你查探身世的。”   姜锦行礼谢过,旋即转身迈出了门槛。   在她离开后不久,寂夜的屏风后,一时躲闪不及、被堵在屋里的裴临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裴焕君是个危险的人物。裴临安排了人手缠住她,是想她今日难成此行,暂且偃旗息鼓,待他日,他才好继续安排。   却没想到,堵了她一条路,她还有其他的路好走。   裴临垂眼,瞳仁半掩,叫人瞧不出他眼底复杂的颜色。   裴焕君道:“原以为,这外面来的人是要与你里应外合、取我首级,可……实在是、实在是……世事难料啊。”   他掸了掸衣袖,理好衣摆,复又虔诚地跪倒在了女子的挂像下,敬了三支香。   裴焕君嘴中喃喃有词:“臣搅扰了您今日的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说罢,他竟旁若无人般叩起头来,许久后,才再直起身。   裴临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像是有冷雪划过了他的喉咙,“我所言之事,裴刺史考虑得如何?”   裴焕君没有转身,他闭着眼,说道:“我大可以杀了你灭口,以绝后患。这么多年了,徐徐图之就徐徐图之吧。”   裴临看着眼前这个上辈子就死在他手里的人,神色讥诮,“但你没有选择了。”   “是啊,”裴焕君抬头,痴迷地与挂像上的女子对视,“你敢来,定有后手。若因杀你导致大计泄漏,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裴临斩钉截铁道:“所以,你只能选择,与我联手。”   ——   裴府的这场宴席好生热闹,连门口唱莲花落的乞丐都混了半只鸡吃。   裴刺史有令,今夜取消宵禁,宾客们放肆地折腾到了半夜。   欢腾喧嚣的气氛里,顾舟回的宁静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周围人有的能认出他是那个书院读书好但家贫的书生,调笑着来劝他酒,被他一概拒绝了。   天际的雪越下越大,大到在外面饮酒不再是风雅而是傻,廊外的桌子便都搬到了廊内。   实在是太晚了……   顾舟回仰头,望向乌漆漆的夜空。   他一直分神留心路过的人,却始终没看到姜锦出来。   一直等到宴席终了,也没有再看到她的影子,顾舟回担心她要做的事出了什么意外,但前院闹哄哄的,一时也找不到人好问。   他叹了口气,撑起随身携带的竹骨伞,安静地伫立在内院出来的必经之路上。   顾舟回单手执伞,盘算着再等多久等不到人,就去托人打听打听,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有男声传来。   “你在等谁?”   顾舟回抬头,便见影壁后,一个身形颀长的玄衣男子稳步走来。   裴临没有撑伞,雪落了他满头。   他的视线定格在顾舟回紧握着伞柄的手上,冷冰冰地道:   “你等不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裴临:想把他伞撕烂:)   ——   拖延症又拖晚了,这章还是抓前十五个宝塞红包TvT   —— 第16章   前世,在顾舟回拦下他的车驾,说出那番要带他妻子走的狂妄之语后,裴临自然也曾派人查过他。   自小贫寒,少聪颖善读书,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底下人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查探到一点可循的痕迹。   ——顾舟回云州苦读时,老母重病,不得已在书铺挂售丹青。其中一幅,便是被姜锦买走了,解了他燃眉之急。   或许事后他曾找过这位卖主,悄悄见过她的面,又或许没有。   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多年后,姜锦抵达长安。   一日裴府设宴,长安县尉顾舟回应邀来到,穿过回廊,他在堂前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那张画。   有旁的贵女也看到了,讥讽这裴府的女主人果然是个泥腿子,连副名家好画都挂不起,看来传言不虚,她从前果然是山里刨食的的猎户女。   “裴将军出身高贵,与她还真是云泥之别。”有人不无快意地说着风凉话。   彼时的姜锦不卑不亢地道:“若赏的是落款而非画作本身,这位娘子不若多买几副好画,再把名家们的落款抠下来裱糊一番。我想一定漂亮极了。”   听她一言,堂前众人神情各异,许是畏惧裴临权势,终于还是无人敢将事态闹大。   人群中,顾舟回一脸怔忪,目光在那幅画上逗留,久久挪不开眼。   宴罢,他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姜锦,欲言又止地问这幅画的来处。   女主人姜锦笑着同他说:“这画是多年前我在云州时购入的,我出身草莽,也读不懂它何处好,只是瞧着顺眼,便布置在这里了。”   那幅画画不过是顾舟回年轻时为卖钱所作,却辗转多年依旧被她欣赏珍藏。   是的,她并不懂丹青,可正因为她不懂,才显得这份欣赏更加难能可贵。   前世缘法,大抵如此。   渐次安静下来的刺史府,雪仍在簌簌地下。   无人可见的袖底,裴临的指掌紧握成拳,青筋微暴。   像顾舟回这般的文弱书生,他从来不曾放在眼里,更不曾将他……当成过足以匹敌的对手。   直到他思及姜锦那一身书童打扮,猜想到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们商讨了什么?他们……约好了在此地碰面?   裴临冰冷淡漠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顾舟回单薄的肩上。   顾舟回一愣。   他撑着伞,四下望了一圈,见附近只他一人,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阁下是在同我说话?”   裴临没有回答。   喧腾过后,来赴宴的宾客大都走了,即使没走的,也都出了门等着车马。   庭内只他们两人。   贸然开口,询问了又不答,顾舟回觉得眼前这人好生不懂礼节。   他蹙了蹙眉,撑着伞侧身让开两步,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示意裴临可以从一旁过,他没有挡他的路。   冷风刮过,裴临抬步要走,忽然就听得一阵踏雪的声音。   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表情迥异的两个男人齐刷刷抬头,影壁后,一个女子举着伞,迈着轻盈的大步奔了过来。   正是姜锦。   方才裴焕君传了人,给她安排了住处先住下,她也去换下了身上那别扭的蓝布袍。   夜空无月无星,漆黑的庭内,只有雪色辉映着廊下时明时灭的火光。   裴临身着玄衣,只有身上的雪是不同的纯净颜色,明灭间,几乎与影壁投下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天色太晚了,姜锦走得很快,从裴临肩侧堪堪擦身而过,却并未注意到他的面孔。   夜色中,裴临将将要抬起的手滞在了空中。   刚刚了却了一桩心头事,姜锦心情很好,看见顾舟回果然在此,她加快步伐,朝他扬了扬手,道:“顾公子,我猜到了,你果然没走。”   见她囫囵个儿回来了,顾舟回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头的石头稳稳落地,他下意识要将伞递给姜锦,手都伸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她打了伞。   顾舟回道:“是我把姜姑娘你带进来的,断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也算能看得出后来尽职尽责的长安县尉的影子了,姜锦抿唇一笑,道:“多谢。”   她把腋下夹着的伞递给了顾舟回,道:“雪大了,这把伞大些,顾公子拿去吧。”   顾舟回一愣,道:“姜姑娘不走吗?”   “说来话长,总之……”姜锦话音一顿。   她终于发觉,旁边还立着个人。   姜锦差一点就把“裴临”这个名字叫出了口,她艰难地改换称呼,“崔……崔公子?你怎么也在此?”   总算看见他了。   裴临波澜不惊地轻叹一声,见姜锦的视线落在他落满了积雪的肩头,抬手掸落了它们。   三个人各有各的始料未及,顾舟回挠了挠后脑勺,他说:“姜姑娘,你……”   姜锦其实有一瞬心虚。   可她很快就回过了味来。   如今裴临与她不是夫妻,不过萍水相逢,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她和别人交往接触?   她压下诡异的心情,朝顾舟回道:“回去吧,你家不是还有母亲要照料吗?我没什么不妥,出来也只是同你知会一声,怕你空等。”   天冷了,老人的身体确实需要多照看。顾舟回点点头,他庄而重之地撑起新伞,朝姜锦一揖,转身离去。   裴临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见姜锦也要转身回去了,他忽然开口,道:“姜娘子和他,还真是君子之交啊。”   一个担心对方的安危,务必要等她出现才肯离去;一个猜到了他会等,顶着雪出来送伞。   没有一个人有别样的心思,没有一个人逾矩。   可正是如此……才有礼有节得让人嫉妒。   才显得他的那些蓄谋、那些龌龊心思有多不堪。   雪下得很密,将天地缀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姜锦抬眸,亮晶晶的眼睛在雪色对比下也毫不逊色。   才掸过了雪,但裴临的肩上、发间,霎时便又落满了一层。   连他眼睫上都沾了些晶莹的雪花,将他幽深的瞳仁遮去了好些。   像个雪人。   也许是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的心情真的很好,姜锦没忍住,弯着眼睛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近了几步,举起手,将伞倾向了他些。   “崔公子伤好全了?就敢雪天里出来喝风?”   伞的阴影大半笼住了他,裴临抬起轻颤的眼睫,望向姜锦在雪天里、还冒着热乎气的脸。   她一向是精力旺盛的,晨起打猎能走遍大半座山,巡陷阱、采野蔬,偶尔还上树摘点东西摸点鸟蛋。   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也跑出了一身汗,与死寂的季节本身,对比鲜明。   姜锦的鲜活触手可及,只这一瞬,裴临脑海中什么念头也剩不下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鲜活再度消逝。   “怎么不走?”姜锦撑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裴临没有跟上,依旧伫立在原地。   她讶异地回头看他。   从她出现起便一言不发的裴临终于开口,他沉声道:“我来。”   姜锦还来不及反应,裹着一身寒气的男人稍一低头,便已经钻到了她的伞下。   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是裴临不由分说地从她的手中拿过了伞,一手撑在两人之间。   他的靠近实在是太过突然,姜锦微微有些愣神。   若是有旁人像他这般靠近,她的本能反应便会在理智回笼之前让她退避三舍。然而她实在是太熟悉他的气场,以至于伞都到了他手上,都还没有来得及抗拒。   伞内伞外恍若两个世界,裴临的背后便是鹅毛似纷飞的大雪,他的话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要借姜娘子的伞走一程了。”   姜锦收回了怔忪的目光,不再看他侧脸的轮廓。   好在裴临是有分寸的,而这把伞也足够大。他受过伤的左臂稳稳地擎着伞,侧向她,保持着距离。   雪下得太大了,拔腿都有些艰难,天地间的景物、这刺史府的亭台楼榭,在这样的大雪里再看不真切。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伞下两人。   眼下的气氛太好,好到姜锦都有些想不起,前世他们可曾如此和谐地共打过一把伞?   所以,尽管她其实很好奇裴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没问。   风雪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姜锦忽然想到了方才脑海里那个问题的答案。   啊……共伞当然是有的,只是远没有现在和睦。   就在她中箭被抬下战场的那一年,那个心灰意冷的雪天,她强硬地一定要下床走走。   裴临无法拒绝,他撑着伞,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她被跟得烦了,劈手就打掉了他手上的伞。   雪纷纷而下,曾经最默契的两人相顾无言,彼此间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裴临上前,试图拥她回到温暖的室内。   尚未痊愈的姜锦不知从何处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也差点跌坐在雪地上。   冷风里,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叫他滚蛋。   她说:“如果那一箭是朝你射来,就算拼了命,我也会为你挡下。”   作者有话说:   呜呜又晚了,还是抓前十五个宝塞红包   —— 第17章   多年来同进同出,不知一起面对了多少喉前划过的冷刀,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以至于……姜锦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比谁都清楚,那一箭,裴临有足够的距离和时机来反应。   雪无声地在下,姜锦的鬓间结满了凌花。   几步之遥,那个男人望着她,却不敢再靠近。   姜锦扬起脸,任由冰凉的触感在她的面颊上蔓延,她深吸一口气,对他说: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告诉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战事频乏,磨钝了他的警惕,让他没来得及反应。   可裴临没有。他只是俯下身,去拾那把刚被她打落了的伞。   骨骼分明的指节徒劳无功地扣紧了伞柄。他低垂眼眸,一言不发。   姜锦轻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字字泣血,“哪怕到这个时候,你都不肯骗一骗我?”   平心而论,她知道没有任何人活该为她的性命负责。   可那时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是她以为可以性命相托的裴临。   无论是他心底犹豫没有及时相救,还是他另有秘密隐瞒,这两种原因,都是姜锦不能接受的。   面前的男人看着她,踏雪向前迈了两步。   “和我置气,也不要冻坏了自己。”裴临艰涩开口,撑伞走到她身侧:“天寒地冻,进去再说。”   姜锦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脾气。   “你不解释,那我来替你解释,如何?”   她扬起唇角,含笑对上裴临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裴大人身世高贵,想换个妻子,这个解释,是不是很合情入理?”   她很知道怎么戳他心肝。裴临抬眸,眼底满是猩红的颜色,他说:“姜锦,你想激我。”   雪下得紧,风又冷。姜锦的脸被冻得发麻,连带着唇边的笑都僵硬古怪了起来,她一字一顿道:“你又如何得知,这不是我的心里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裴大人,”她的眼睫在风中抖得厉害,“就像我也不知道,你打得是不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好算盘。”   “又或许你本就对我无意,从前种种……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冰山般封冻的情绪终于在水面显露出一角,剧烈的震颤下,裴临阖眸,一句“你不信我”堵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还是不回应,姜锦心口的积郁愈演愈烈。她夺过本该遮蔽风雪的伞,狠狠地往他胸口砸。   她学不来高贵雍容,连发脾气也不体面,和市井泼妇骂街没什么两样。军营厮混多时,骂人的难听词句更是信手拈来。   姜锦高声骂着裴临,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滑出了眼眶。   被推搡到了一边的裴临怔在了原地,他眼瞳微颤,像是被她的泪水深深刺痛了。   她的情绪向来痛痛快快,笑也肆意闹也肆意,唯独眼泪含蓄。   他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泪水出现在她的颊边。   姜锦一边骂一边哭,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恶人先告状,可裴临却一直静静地听着,任她打骂。直到她骂累了,眼泪流干了,他才解了自己的外衣上前,将她拢到怀里。   肩下肋前的伤处痛得发紧,姜锦手心发木,没有再挣扎,任裴临将自己打横抱了回去。   争吵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连愤懑都发泄得不够尽兴,姜锦倦了,倦得很彻底。   自此以后,关于所有的旧事,她再未置一词,也很自觉地退出了一射之地,不再过问其他,只做名份上该做的事。   蒙上了回忆的色彩后,过往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还隔着前世今生的鸿沟。   眼下,姜锦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举动,尴尬之余,又有些感慨。   这场漫天的雪……和那时好像。   伞下,他们泾渭分明地并肩而行。姜锦有那么一瞬出神,几乎要分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   姜锦有些怔愣地自伞下抬头,望着飞白流洒的天穹,余光中,却正好能将裴临侧脸的轮廓尽收眼底。   他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年轻了太多,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冽,连落在他眉梢的雪都要稍逊一筹。   真好啊,姜锦想,他虽然记不起从前那么多的携手并肩,可是同样也记不起那些龃龉,记不起那些消磨在漫长岁月里的情愫。   有前世激烈的争吵做对比,眼下的宁静显得格外可贵。   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就这样……也挺好。   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微妙转变,裴临低眸,瞧见了姜锦唇边的浅笑。   他脚步一顿。   她在为何而开心?是因为发现那个男人在等她、在挂心她的安危吗?   裴临收回目光,循着姜锦视线的方向,也望向了无边无垠的夜空。   他忽然开口:“姜娘子,缘何会在此处?”   姜锦对他尚有戒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问题抛了回去,“崔公子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我自然也会有。”   再刨根问底便显得刻意了,裴临失笑,没再多言。   两人一直走到了内院门前才分道扬镳,临走时,姜锦抬手略遮着自己的发顶,钻出了伞外。   她大大方方地朝裴临挥手,道:“我两步就到廊下了,伞你拿去吧,不必还了。”   说罢,像是怕裴临再推辞似的,姜锦头也没回,闪身逃也似的就走了。   廊外,裴临攥紧了手中的伞,就像落水之人死死地抱住身边最后的浮木。   直到姜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也没有挪步的意思。   那一角暗色深深地烙印进了他的眼瞳,裹挟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直到雪停,裴临才终于动了动要僵在雪地里的双腿。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如果说,之前姜锦为他治伤时,看他的眼神还带有前世丝丝缕缕的怨言和情绪的话,那么今夜,她已然摆脱了前世的影响,开始真真正正地把他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了。   一个……与她无旧的新人。   在她眼中,他大概和顾舟回也无甚区别。   裴临自嘲似的笑笑。   这不是正是他想要的吗?她既然不想再要前世嚼过一回的他,换个新人,岂不才有机会。   顾舟回的出现未必不是好事,裴临想,至少他提醒了他,这辈子,他并非高枕无忧。   他得做点什么。   细密的雪仍在下,严丝合缝地遮蔽了裴临留下的足印。   朦胧的雪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孑。   ——   “什么?”   翌日清早,将将醒来、正在镜前梳妆打扮的刺史夫人王氏发出一声惊呼,“怎么回事?大人昨夜留了一个女子在府上?”   她身边的侍女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才早上,府里就传遍了,据说是个和清妍小姐差不多年岁的姑娘。”   王氏皱眉,又问:“昨日大宴,兴许是留下的客人?”   侍女便道:“若是客人,自有客房,哪有宿在内院的道理?”   王氏摸着脑门,头开始痛了,她不顾梳到一半的发髻,啪地一下拍案而起。   “好啊你个裴焕君,老铁树开花了是吧!不声不响地给带了个小蹄子回来!”   她正要出去捉人,门外突兀地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无人通传,因为跑来的是王氏的亲女、裴清妍。   甫一进门,娇滴滴的小姑娘便甩开了身上披着的厚氅衣,哭哭啼啼地来拉亲娘的手,说道:“母亲,我不想嫁,我不想嫁给那个范阳节度。”   “外面都传开了,他嗜血好杀,喜欢生啖人的血肉,女儿要是嫁过去的话,一定会死的。”   王氏的脑袋更痛了,她扶着额,哐一下又坐下了,“你与那范阳卢宝川的亲事,早两年就许下了,哪是这时候说不想嫁就能不嫁的?”   裴清妍坐在王氏身边抹泪,道:“早两年、早两年,他也没这样的凶名呀!”   和女儿的终身大事相比,早就相敬如宾的丈夫带个女人回来,王氏实在是没那么在乎了,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道:“莫急,就今日,我们去找你父亲说个清楚。”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小厮来传话,“夫人,老爷那边叫二姑娘过去一趟。”   王氏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反问门外的小厮,“叫的是二姑娘,不是我?”   小厮应是。   王氏心里想这个王八蛋,带女人回来解释都不解释一句。她憋着火,转身对女儿道:   “你父亲甚少这样单独找你,估摸着是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且去吧,他是疼你的,把你的话都同他说了。”   裴清妍眨巴着圆眼睛看王氏,道:“那要是他不同意……”   “实在不行,还有你母亲在。”   假哭了好一阵,终于吃到了这颗定心丸,裴清妍松了一口气,跟着引路的小厮,去了前院找她父亲去了。   前院书房里,裴焕君正在案前处理公事,他刚端起手边的茶盏,裴清妍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他睨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也不急着开口,只道:“坐。”   在向来威严的父亲面前,裴清妍自然不如在王氏面前那般肆意,她坐定,嗫嚅了好一阵没想好怎么开口。   裴焕君看完了手中的案子,这才搁下茶,闭上眼,抬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他说道:“你母亲那里,早上生过气了吧。”   “是……”裴清妍有些不满:“父亲你……”   裴焕君睁眼,道:“回去后告诉你母亲,让她不要误会,那个女孩儿,是我故交的女儿。她父亲死了,我打算收她为义女,才安置到了内院。”   义女?裴清妍懵懵懂懂地应了,紧接着,便听到父亲提及了自己的婚事。   “你不愿嫁给那卢宝川?”   裴清妍猛然回神,她重重点头,娇俏的小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爹爹,求你了,若那卢宝川只是个粗人,女儿嫁便嫁了,可他是那样的凶神恶煞,又比我长那么多岁……”   “传言不可尽信呐,”裴焕君笑了笑,道:“许亲的是裴卢两氏,妍儿,这可不是你想说不嫁便能不嫁的。”   “除非……”   裴焕君话音一顿。   裴清妍抬头,愣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等他的下文。   “婚姻乃两姓之好,妍儿,你能明白爹的意思吗?”   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裴清妍大喜过望,蹭地站了起来。   “妍儿明白了,多谢爹爹!”   两姓之好……   亲女可以,那义女……自然也可以。 第18章   直到走出书房,裴清妍的心才后知后觉地狂跳了起来。   义女……   父亲是在暗示她,让那个义女替她嫁过去吗?   裴清妍的眉心扣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一旁的丫鬟碎玉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老爷他怎么说?”   “父亲说,我有机会不嫁。”   碎玉当然知晓自己小姐的心思。或者说,像裴清妍这般娇养长大的小姐,心思大体上都是差不多的。   有前程的士子、年少有为的勋爵之后,才是她们眼中的如意郎君,像刀口舔血的那些粗老爷们,再威名赫赫,在她们眼里也不会是良配。   遑论那卢宝川还有那样的凶名,年纪更是比她家小姐长了有七八岁。   那……碎玉不明就里地道:“既然如此,那姑娘你为何不高兴?”   裴清妍心里闷闷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不高兴,但嘴就是撅得可以挂油壶。   末了,她重重地叹着气,吩咐碎玉:“你去和母亲解释一下,那个被带回来的女子,是父亲故交的女儿,他打算收她做义女,叫母亲不要误会。”   碎玉应下,又道:“二姑娘,你不亲自去和夫人说吗?”   裴清妍摆摆手,道:“你且去就是,我还有旁的事要做,莫要管我。”   碎玉福了福身,这就退下了。   裴清妍独自一人走在府上,她抓了两个路过洒扫的丫头,问道:“你们可知,昨夜我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安置去哪一间屋子了?”   丫头搁下苕帚,恭恭敬敬地给裴清妍指了指方向,道:“先歇在东面那座厢房里了,裴刺史说暂且让她在那儿住下,等西面更大的屋子拾掇出来了,再让她搬去那。”   裴清妍微微有些吃惊,“东厢房已经够大了,还要搬呐?”   父亲怎么这么重视这个凭空出现的故交之女?   裴清妍心下好奇,循着丫鬟指的方向去了。   昨夜下了雪,今早雪停了,太阳却还没出,一地的积雪尚未化开,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好在下人早早就把路上的雪扫净了,裴清妍走得不算艰难。   她蹬着羊皮做的小靴子,哒哒地才走到东厢,便听见了一阵凌厉的风声。   裴清妍唬了一跳,她放慢了脚步,探头探脑地往里望。   好巧不巧的,刚练完晨功的姜锦收势,剑尖回旋,挑落了一旁枯树上最后的一点余雪,她站定,正好对上了门外裴清妍的眼神。   姜锦当然认得这位是谁。   但此时她不该认识她。   于是,姜锦微微低下头,把这把曾属于裴临的剑收回剑鞘,等裴清妍先开口。   果不其然,小丫头片子兜不住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姜锦的剑,开口发问了。   “你就是我父亲昨夜留下的故交之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十几岁的裴清妍在现在的姜锦眼里,和小孩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叉手一礼,笑道:“我叫姜锦。”   虽然心里乱七八糟的,甚至还掺杂着一些阴暗的念头,但裴清妍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朝姜锦端端正正地回了一个礼。   裴清妍道:“我是裴刺史的二女儿,我叫清妍。”   和上辈子几无二致的场景让姜锦有些感慨,她莞尔,道:“二小姐不嫌弃我反客为主的话,不妨进来再叙。”   裴清妍一直在打量着姜锦,见她行事落落大方,一点也不似她来之前想象的那般局促小家子气,心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两人草草在院中石桌前坐下,裴清妍不无好奇地问她:“你从前是在哪里长大的,竟会武艺吗?”   姜锦并不讳言自己的身世,“山里长大的猎户女,混口饭吃的本事罢了。”   裴清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你知道,我父亲想要收你做义女吗?”   姜锦心道,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他会让我送你出嫁。   上一世路上不太平,我们被山匪冲散,你还趁机逃婚跑了。   巧的是,这么一逃恰被另一伙人所救,你和那个救你的男人互生了情愫,决意坦白身份与他远走高飞的时候,发现了对方正是你许下婚约的那个卢宝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些事情姜锦没有亲身经历,都是后来的裴清妍含羞带怯地亲口告诉她的。   姜锦抿唇,笑道:“刺史大人仁善,昨夜便告诉过我了,他还说他最牵挂你这个二小姐,而你又快要远嫁,路上他不放心,我既有武艺,希望我可以护送你。”   护送……   裴清妍瞳孔微缩。   想到裴焕君今早同她说了什么,她纤密的长睫蓦地一颤。   这是父亲在给她创造机会吗?   贴身护送,等到了范阳,随便再使上一些手段……   盖头一蒙,花轿一送,生米煮成熟饭,她又是名义上的裴家义女,那卢宝川就是不认也得认了。   见裴清妍一脸出神,姜锦以为是娇蛮的小姑娘害羞了,没太在意。   裴清妍挣扎了一会儿,她避开姜锦的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那双看起来便不甚细腻的手。   她忽然道:“姜姑娘,你在山里过得很辛苦吗?”   姜锦随口答道:“肯定比不得云州锦衣玉食。”   精致的袖底,裴清妍悄悄捏紧了拳头,又悄悄松开了。   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软。   能做裴氏的义女、嫁予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有哪里不好吗?不都比她从前在山里打猎强多了!   她不嫁,那她就得去嫁给那个粗人!   像是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裴清妍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道:“既然父亲收你做义女,那以后我们便也是姐妹了。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差人送些东西过来,你可不要推辞,我……”   话还没说完,裴清妍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姜锦觉着有些奇怪,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   正经收作义女,当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好。   赶在年前,裴焕君请来了族祠里的长辈,特来云州主持这场认亲的仪式。   前世的这个时候,姜锦其实是很惶恐的。   这几日,来裴家的每一张古板面孔她都不认识,自姜游去世后,好像命运推她到哪里,她就只能去往哪里。   惶惑不安的前夜,是原本已经离开了的裴临去而复返。   ——他已经做完了他允诺的事情,助她报仇,至于其他的变故,那显然不在他应该继续多管闲事的范畴。   但裴临还是回来了。   他潜入她的住处,半蹲在树桠上,一边手肘支在膝盖,捏着石头子儿砸她的窗户,把本就辗转不曾入眠的她叫醒了。   姜锦翻身坐起,被褥拢在胸前,迷迷糊糊地对向窗外、少年那张冷漠的脸。   见她醒了,裴临淡淡开口:“被认作义女,是你愿意的吗?”   姜锦点头,随即却又摇头,她脸上的茫然一点也不掺假,“我不知道。我……我好像也没有选择。我没有父母,没有亲朋,好像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裴临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幻想,“无功不受禄,若这是馅饼,凭什么这么容易掉到你头上?”   姜锦沉默,她说:“或许吧。我想过,也许是裴家女儿太少,觉得多我一个,日后好攀姻亲?”   裴临没急着说话,他难得地勾唇笑了笑,说:“没有太蠢,还有些脑子。”   姜锦烦死他这种好话说成赖话的语气了,她昂起下巴,反唇相讥道:“是是是,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了,行吧?”   不知不觉间,原本萦绕在她心头的浓雾悄然散开。   虽然还是看不清前路,可是在裴临忽然出现的瞬间,漫天遍野的雾气终于得以化开了些许,叫她也敢抬头看一看前方了。   姜锦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知道他虽然不说好话,但肯定是担心她的情况才回来这一趟。   她悄悄叹气,随即道:“多谢你,崔公子。”   裴临眉梢微动,他垂下眼帘,把玩着指尖捻着的那个石子儿,道:“这是我母亲的姓氏。我姓裴。和马上要做你义父的裴焕君同姓。”   其实那日姜锦便有所察觉了,她说:“裴公……”   还没说完,裴临便继续道:“裴临。我单名一个临。”   姜锦一愣,既而莞尔道:“我叫姜锦。”   说来也奇怪,明明会掉脑袋的事情都一起做过了,却直到这个时候才交换彼此的名姓。   夜色中,少年少女的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对上姜锦的眼瞳,裴临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了一滑,他说:“说了帮你报仇,总归差了最后一点。”   “这救命之恩,于我还算数。姜锦,若他日那裴刺史要拿你去许姻亲,我可以再帮你一回。”   喜色雀跃在她眉梢,烟花绽亮在她的眼眸,姜锦扭捏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裴临一瞥,随即收回目光,道:“不拒绝就直说。拘谨什么?”   他话音一顿,又道:“他日,你若想和我一起,也是可以的。”   姜锦没明白他的意思,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一起什么?”   裴临抛着被他掌心温度捂热了的石子儿,看也不看,信手一抛,正好击落了房梁上嚎丧似大叫的乌鸦。   他拍了拍手,起身越上了树梢,轻描淡写道:“和我一起,做些黑吃黑的事情。天下这么大,谁说我们就不能分一杯羹呢?”   确认了她不是被迫后,今晚目的已经达成,裴临没再多言,连告别也没有,就这么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还没回过神的姜锦眼前。   而后,在认亲结束、姜锦随裴清妍一起去范阳的路上,尽管那个看起来冷心冷肺、万事不挂心的少年没有再露过面,可是姜锦知道,这一路,他都在。   作者有话说:   啊 第19章   前世,送嫁的车队被横行的山匪冲撞。   那时的姜锦是个实打实的小姑娘,相较于同龄人确实更有胆气,可到底没见识过这样胳膊腿乱飞的场面。   她有天赋,有本事,面对两三个匪徒还可勉强应付,可匪徒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中,她力有不逮,险些就要把小命给交代了。   毕竟,裴清妍才是护卫和家丁们保护的重点,义女不过是个添头,不同的性命权衡之下也有贵贱,这样的情形下,当然无人有暇顾及姜锦。   除了裴临。   他和他的剑杀了进来,带她从乱局中逃脱,拣了条命。   猎猎的风声里,惊魂未定的姜锦伏在冷溪边洗脸,试图清醒过来。   水珠顺着她的鼻尖滴落,姜锦侧着脸抬头,便见裴临持着剑,半蹲在一旁。   剑尖直插地面,他握着剑柄的手泛着脱力后的红,正在微微颤抖。   姜锦有些恍神。   她这才想起来,裴临没比她大上几岁,瞧他的发髻,大概也还没加冠。   也许他是男儿,学得多些有本事些,但看他出身世家,只怕这样的场景,他也未曾经历过。   姜锦忽然松下了心情,她扬眉问裴临:“你怕吗,刚刚。”   裴临沉默。   他不会扯谎,再难的话题也不过是敷衍不答。   姜锦等了很久,都以为裴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忽听见他开口:“怕。”   又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谁不畏死?   “怕还回来救我,”姜锦笑得很灿烂,丝毫看不出方才命悬一线时的紧张,她说:“多谢你。我们两清了。”   其实说起来,他帮她这么几次,早已经够还清了。   少年冷然的眉梢不动,他偏头,看向姜锦,“飞来横祸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辈子。只有自己变强,这样的事情,才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他这话像是说给姜锦,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姜锦听得很认真,随即,她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裴临望进她的眼睛:“我需要帮手,你相信我吗?”   像他这种世家子弟,大多是靠门荫入仕,没本事的混个散官做做,有本事的、或是家世实在耀眼的,才有机会另有建树。   可惜河东裴氏听起来响当当,实则支系甚多。他的父亲裴肃都要对他刀兵相向,想来也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人脉来为他铺路。   被父亲追杀的经历让裴临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哪怕是元松元柏这些他母亲留下的人手,裴临心中也存了疑影,找借口让他们去冀州探查,也是想再验一验他们是否可信。   相比那些与冀州裴家有丝丝缕缕关联的人,反倒是萍水相逢的姜锦更能信任。   姜锦却还记得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她说:“是我该多谢你的信任。不过,裴公子,我还记得我此行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然后道:“裴刺史收我做义女,让我护送裴二小姐出嫁,车队冲散了,我现在得去找到她。”   说罢,姜锦揉了揉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紧的脸颊,在冷风瑟瑟的溪边庄重地向裴临揖礼致谢,随即直起身,沿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那裴小姐身边自有护卫,她也知道没谁真的指望她去护送,但是她还是应了自己的诺言去寻人。   望着姜锦的背影,裴临没有挽留,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之后,姜锦在路上救下了偶遇的凌霄,又与送嫁的车队汇合,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抵达范阳。   抵达范阳之后,姜锦居然又在此地见到了裴临。   ——此地山匪横行,范阳节度使张榜招人平匪患。裴临揭榜,借了一百个人,两个月内,范阳境内已无大的山匪割据。打完回来,他手底下的人不减反增,山匪中的可用之人也被他收拢到了麾下。   重逢那天经开春了。   裴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银光甲在烈日下也让人胆寒。   他挑眉看向姜锦,带着脸上的自负与骄傲。   眼睛仿佛在说:瞧,你可以相信我。   ——   这一次,到底空长年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盐米,认亲前夜,姜锦倒没有再为明日之事而感到惶惑不安。   只是在这样的节点,她很难不想起上辈子的故事。   说起来,她会心许裴临也并不奇怪。   意气风发的少年憋着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要建立一番大功业,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偏生他就是有这个骄矜的资本。   如此傲气的一个人,却几次三番为她停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姜锦轻叹一声,算作感慨。   其实她很清楚,自始至终,裴临的性格都没有变过,让她心动和后来伤她最深的,本就是同一柄刀刃的正反两面。   今夜没有下雪,天边挂着轮光影朦胧的月亮,姜锦本已经卧下了,又觉得月光晃眼,趿着寝鞋去拉窗帘。   窗外那棵枯树看起来实在寂寞,姜锦抓着帘角的手一顿。   不会再有谁来,她得靠自己。   虽说裴清妍会因山匪袭击、车队冲散,意外被卢宝川所救,有惊无险,反生情愫。可谁又敢担保这一世不会演变成更坏的境地,又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左右他们已有婚约,就算没有这一遭,总归也会在相处中投契的。   姜锦没有被上辈子的经历圈死,她这几日打算提醒裴焕君多派人手送嫁,以保平安。这一回也不会再有什么神兵天降,她最好也能要来几个人在身边,无论是救凌霄、还是保全自己都方便。   姜锦想得入神,没有听到风中细碎的响动。她转身阖上了帘子,将一院子清凌凌的月光关在了窗外。   她没有发觉,檐外,有一道人影静悄悄地停在月下。   直到听见屋内传来姜锦均匀而平顺的呼吸声,把自己活活蹲成了脊兽的裴临才静默无声地飞身一跃,站在了窗外几丈远的地方。   她没有如前世那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病重之后,她甚少这样好睡。在他们同榻共眠的零星几夜里,裴临当然能感受到,枕边人没有睡着,可他问心有愧,不敢拥她入怀。   隔着密不透光的布帘遥遥望了一眼,裴临攥紧了双拳。   好在……上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危险斩灭在摇篮里。   光杀一个裴焕君灭口可远远不够,她的身份始终是隐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辈子的他能查到姜锦的身世,难道一定就没有旁人知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郜国公主一脉有势力尚存,他们就不会放弃利用姜锦,将她裹挟到台前。   所以,他得知道……郜国公主一脉,到底有多少潜藏在暗处的积蓄。   只有引蛇出洞,将这些余孽一网打尽、彻底消灭,她的性命才能够真正得以保全。   裴焕君充其量只算是一个破口。   潇潇月下,清隽的身影没多逗留,在风声中没入了无边的阴翳。   ——   许是出于愧疚,这些日子,裴清妍时常来找姜锦。   每回都不空着手来,有时是一些首饰头面,有时是一些布料裙衫。看姜锦喜欢舞刀弄剑,裴清妍甚至还弄来一把漂亮的短匕首送给她。   姜锦要拒绝,裴清妍便半是撒娇、半是强迫地拉着她的胳膊,道:“阿锦姐姐,就当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了。你要不允,我可要难过的。”   她们互相交换了年岁,姜锦比她略长几个月。   姜锦什么都招架得住,就是招架不住小姑娘撒娇。况且裴清妍生性娇蛮,并不是个会和人商量的脾气,姜锦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和她起争执,半推半就地被她架去内间换衣裳了。   “听父亲大人说,族老们已经来齐了,在明日正式认亲的仪式前,他们要见一见你。”裴清妍道:“所以,阿锦姐姐,你得穿得齐整漂亮些,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可不能这个时候出了差错。”   说着说着,裴清妍竟是把自己给说得紧张了起来,她加重了语气,强调:“可千万别让他们瞧不上你。”   从前她怎么没觉得,裴清妍这么担心她,就像是担心她……做不了裴家的义女?   姜锦心下觉得古怪,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她只道:“若如此,也只能说是缘分未到了。”   “阿锦姐姐,我……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裴清妍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拿起她带来的那身百迭裙,凑在姜锦跟前比划。   她美滋滋地道:“这可是长安传来的,近来最时兴的样式,阿锦姐姐,你快试试吧,试好我们一起去前院见族老。”   时辰确实不早了,姜锦没有耽搁,换好后便同裴清妍一起出了门。   一旁的裴清妍悄悄打量着姜锦,爱嫉妒的小姑娘一面觉着她好看,忍不住多看两眼;一面又觉着她太好看了,有些苦恼。   前院里人影错落,姜锦站在裴清妍身侧,微收下颌,坦坦荡荡地迈了进去。   她抬头,骤见得一众陌生的老迈面孔中的那张熟悉的脸,愣了一愣。   裴清妍以为姜锦是发怵了,她不想让她出差错,于是拉了拉姜锦的袖子,低声提醒:“都是祖祠来的族老,那边年轻点的那个,是这两日来做客的,好像裴家冀州那边的子弟。”   做客吗?   姜锦坦然行了礼,便没再抬眼看向裴临,因而没有发现他的视线,就像被钉死在她的裙裾之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开。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鲜妍的颜色,和十五六的少女正相和。细密的粉蝶扑在裙摆的兰草间,她步履轻悄,裙摆的粉蝶随着她的脚步雀跃扑簌,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这身衣裙,和她过世前、为自己挑好却没来得及再穿上的那身,几乎如出一辙。   仿若梦中的场景走入现实。   周遭的声音再难入耳。裴临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延绵了两世的心悸席卷而来,直教他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很喜欢他们上辈子青涩时的感情,点烟.jpg   有工作,来迟啦,老规矩抓前二十个~   —— 第20章 (补1k+)   姜锦垂着眼帘装乖,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她的身侧,裴清妍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她讶异地抬起眼眸,循着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回望过去。   那位冀州来做客的裴家郎君,沉默冷峻,裴清妍一度以为他是在打量自己,可紧接着,她便发现,他眼神的落点是在她的身边。   裴清妍稍侧过脸,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向姜锦,又悄悄抬眼望向裴临。   咦?怎么感觉哪里都怪怪的?裴清妍暗自思量。   一旁的姜锦没有察觉到这些,倒不是她反应迟钝,只是这堂前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多一人少一人看着她,她实在很难分辨。   有族老起头问了她几个有关出身的问题,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姜锦自然没有什么好讳言的,不过她养父姜游的底细,她便无可奉告了。   裴焕君坐在仅次于主位的位置上,见状,他出言解了围:“这孩子的父亲,是我昔年在长安游学时相交的旧友,长安人士,后家道中落,他性子又孤傲清高,不肯谄媚权贵,便从长安离开了。”   裴焕君说着说着还感叹起来了,“他性子太倔,出走后也不曾再联系过我,这么多年了,若非……”   这样的话上辈子姜锦也听过一回,可再听来还是不免感慨。   她对于养父姜游此人并不了解,尽管一起生活了十余年。而如今想要感受到他的存在,竟也只能从旁人的言辞寻觅踪迹了。   只可惜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姜游已经故去许久,否则,很多困扰了她半生的问题,或许可以直接问他。   族老又问裴焕君,“可要让此女改姓‘裴’,入裴氏族谱?”   裴焕君拱了拱手,满脸伤怀:“姜游只此一女,收养只为庇佑,若让她改姓从裴,反倒是我的不是。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她承袭门庭,招揽赘婿的。”   右手的袖子好似被拽住了,姜锦微讶,侧过脸看裴清妍。   感受到姜锦的视线,裴清妍被唬了一跳。她瑟缩了一下,才松开她的袖子。   姜锦压下心底的疑惑不表,一抬头,正好撞上裴临投来的眼神。   这回,她没有躲闪的意思,与他的视线坦然地在空中交汇。   时下民风开放,想到方才裴焕君所提招赘之事,姜锦承认,她是有些心动的。   只不过,日后若有招赘的机会……家世出身不论,但这身形样貌她还是要挑一挑的。   要是样样都逊色于眼前这位,她可不要。   想到这儿,姜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以裴临的性子,若是让他知道了,她在心里拿他和她未来的赘婿相比,只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接下来,便是由裴焕君再同族老们推敲细节。不过认一个义女罢了,也不改姓,其实乏善可陈。   末了,姜锦却也没急着走,裴焕君敛了敛衣摆,站起身,见状,问她:“阿锦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这个称呼从长辈嘴里唤出来,实在是让姜锦有些微妙的不适应,她微收下颌,道:“当年家徒四壁、手无余钱,父亲下葬时,我只草草置了一口薄棺……”   不等姜锦说完,裴焕君便满口应下:“你且放心,我自然会派人前去,重新为他敛骨。你不必劳心,好生歇几日,到时随清妍一起去范阳便好。”   “多谢刺史大人,”姜锦谢过他后,又道:“只是父亲养育我多年,如今要为他迁坟立碑,我虽非他亲女,却如何都要在的。”   确实养育多年,不过这里也是掺了水的叙述。姜游并不会带小儿,姜锦小时几乎都是村里好心的婶子你一眼我一眼照看大的。   裴焕君再劝了姜锦几句,见她坚定得很,一点被他说动的意思都没有,便收了声。   他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既如此,你便跟着一起去吧,不过快去快回,不好耽搁行程。”   目的达成,姜锦却没急着退下,她道:“我自青县来时,一路所见流民甚多,荒僻些的地界匪患更是屡见不鲜。清妍小姐此去范阳路途遥远,只怕危险,刺史大人请一定要多派些人手护送,以保安全。”   裴焕君像是很意外,他说道:“你也不过十五六,能想到这些,说明……姜游把你教得很好。”   姜锦心道,这可不是她想得多,实则是她经历过。   事关自己亲女的安危,裴焕君自然应允。话已说到,姜锦便也放下心,她行过礼,便退下了。   看着姜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裴焕君的眼神渐黯,叫了侍候他多年的长随来,问道:“二小姐呢?”   长随姓陈,叫陈海。陈海垂手答道:“听见您提要给姜姑娘招赘之后,二小姐就打了蔫儿,哼着气儿就跑回自个儿院子去了。”   裴焕君皱眉,像是对这个女儿很不满意,“那日分明与她透过底,却还是一点都沉不住气。陈海,你要叫那碎玉,好生得劝一劝二小姐才是。”   陈海应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裴清妍的脸就挂不住了,她鼓着气,把脚步踩得咚咚作响,抓了一旁案几上的玉摆件就要往地上砸。   碎玉见了,忙不迭奔过来扶住她的手腕,连声劝道:“小姐,砸东西轻巧,一会儿砸伤了您自己,那可怎么是好啊!”   这股气不发难受,可是被拦下了又不好发作。裴清妍顿了顿,把玉摆件放下,旋即冲到里间砸她的枕头去了。   碎玉一路小跑跟上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可是方才谁惹了您了?”   裴清妍心里堵得慌,连话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阴暗的小九九根本无法同旁人言说。   原本,她以为那日父亲是在暗示,可以让姜锦替她嫁过去。裴清妍心下虽有愧疚,却可以以此告诉自己,这是父亲的意思,她最多、最多只算是顺水推舟,怪不了她太多。   可是今日在堂上,当着那么多族老的面,父亲却说打算给姜锦招婿,那这么说来,是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   她真的还要这样做吗?裴清妍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一阵茫然。   旁边的碎玉像是猜到了什么,她细声细气地劝慰道:“奴婢知道,小姐定然是为出嫁之事焦心。”   裴清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抬起脸,恹恹地道:“碎玉,你晓得的,我根本不想嫁给那个青面獠牙的莽夫。现在……现在我有机会不嫁,可我却……”   碎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性地去理她篷乱的鬓发,又说道:“小姐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呀。小姐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不管你做什么,就算是不嫁,难道他们还真的会苛责你吗?”   裴清妍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碎玉的手腕,“真的可以吗?我……”   碎玉点头,道:“老爷夫人对小姐的关心,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若有办法,也一定不愿意荒废小姐的一生的。”   是啊,一生那么长……裴清妍忽然打了个哆嗦。她紧扼住碎玉的一截腕子,直到红痕浮现,才蓦然松开。   裴清妍急切地道:“碎玉,你帮帮我,你帮我想想办法。”   ——   来时裴清妍热络得很,出来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没了人影。姜锦被撂在这里,也没当回事儿,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   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再过一处转角就要回去的时候,果然遇上了裴临。   寒翠如烟的松树下,他一身青色襕衫,负手而立,看起来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几乎要与树影融为一体。   而姜锦也并不意外。   她连眼帘都懒得掀,只站定在距他数尺远的檐外,静静看着他。   姜锦启唇:“那封书信,果然是昨夜崔公子留在我窗下的。”   裴临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在屋顶上喝了半宿冷风,他的意识无比清明。   ——他得做点什么,才能在她的刻意逃避下找到接触的机会。   他知道她挂心自己的身世,故而留书一封,自述在青县找到了有关那枚玉扣的线索,邀她一道去寻。   这话倒也没有作伪。   寒风徐来,吹动了他青色的襕衫。裴临缓步向前,走出摇晃的树影,道:“昨夜贸然探访已是失仪,自然不敢再惊了姜娘子好梦。只好修书一封,已表诚意。”   说话的时候,他语气寻常,可眼神却总是若有似无地飘到她的裙裾上。   姜锦还以为是裙角染了脏污,提着裙摆看了两眼,却并未发现哪里有异样。   她便笑道:“山野村姑矫饰起来,确实惹人笑话。”   这身百迭裙,似乎对她来说并无什么特别的用意。裴临一顿,眼瞳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更多。他说道:“姜娘子不像是会妄自菲薄的人。”   “是吗?崔公子很了解我?”姜锦挑眉看他,抛下这个意味深长的问句,随即话锋一转,道:“我已经按你所说,找了借口再回青县一趟,不知崔公子所说的线索,是在何处?”   前世,裴焕君同样记得遣人去为姜游迁坟立碑,只不过确实临近送嫁的车队启行,权衡之下,姜锦没有再坚持回青县。   但,今日晨起,她在窗槛下发现了一折信笺。   姜锦一眼认出是裴临的字迹。   ——笔锋浅淡,甚至称得上温和,都说字如其人,但是裴临的字却与他本人的性格并不相似。   既有有关身世的线索,这约,姜锦定然是会赴的。   裴临的目光逐渐上移,直到定格在姜锦的眼眉,便再别不开了。   衣裙不过是死物,鲜妍的颜色没什么稀奇,更比不上她灵动的眉梢。   他锋利的薄唇微抿,道:“只是机缘巧合下,搜集到的一些线索。与人有关,待到去了青县,自会知晓。”   只是这样啊……姜锦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崔公子说起来轻巧,但想必还是为了此事花了不少气力,不论此番能不能理清头绪,我都要多谢你才是。”   如若没有后来那么多纠葛,平心而论,姜锦会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不管他是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还是免她日后要挟,总归他仁至义尽,能帮她的都尽力帮了。   闻言,裴临默然。   每句话都在谢他,每句话也都在和他划清界限。   唇齿间的苦涩滋味化也化不开,裴临沉声道:“等到了青县,再谢也不迟。   崔公子叫得实在是不顺嘴,于是姜锦趁势发问:“方才裴二小姐说,崔公子你……其实是裴家的子弟?”   带着答案去看问题,那这个问题往往就是错漏百出的,姜锦并不擅长做戏,裴临当然看得出她的别扭,却也只能配合她往下演。   “一些家事。崔是我母亲的姓氏,没有故意隐瞒。”   姜锦摆了摆手,她道:“你我萍水相逢,瞒了又如何?”   裴临原还打了腹稿,预备着她刨根问底的时候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这刺史府,不曾想,姜锦压根就没接着问下去,她显然并不关心。   眼看她兴致缺缺,正要走时,裴临忽然生硬地开口,问道:“今日堂前闻得裴刺史一语,原来……姜娘子竟是有日后招赘的意思?”   姜锦愕然,还没琢磨过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便听见他又补充了一句,“时年不稳,愿意做赘婿的,多是些歪瓜裂枣的男人,姜娘子……还是得审慎考虑才是。”   作者有话说:   前二十~   ——   ——   12.8 补了1k+在本章,今日新章会晚,宝子们别等。 第21章   青县。   前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这样艰难的光景连路都难寻,遑论去找一座孤坟。   裴焕君遣来的随从见状,不免都有些退缩。   “多谢诸位今日冒雪前来,”姜锦能感受到他们微妙的情绪,她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了众人的跟前,拱手一礼:“山路难行,我走在前面开路,诸位小心些。”   虽说他们都是听裴焕君吩咐来做事,但怎么说都是在帮她,姜锦的感谢倒也发自真心。   这雪天里做事辛苦,有她这样的态度,底下人的怨言消解不少。   两个率队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和姜锦走在前面,倒也没有真的只让她一个小姑娘去前面清雪开路。   姜锦长于山野,在这里,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积雪对她不是阻碍,很快就带人寻到了地方。   当时条件简陋,连碑都未立一座。如今……多年未见的故交能做到这个程度,姜锦心底还是感谢裴焕君的。   算风水、选址、动迁……迁坟不是件易事。这么些人也不可能在山中过夜,天刚要擦黑,姜锦便撺掇着大家都下了山。   他们领头的人早就和里长家联系好了住处,不过,姜锦没有和他们一起过去,她还是循着山路,回她那山脚下冷锅冷灶的破屋去休息。   离开不过旬余,姜锦倒不至于觉得呆了十几年的家变得陌生。只是……   犹有积雪的粗陋窗前,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侧坐在窗边,他单手支腮,闭着眼睛,像在休息,又像是在等谁。   啊……   姜锦脚步一顿,心情复杂。   她不意外裴临会在此等她,因为他们原就约好了今夜相见。   一灯、一人、一屋,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她瞧了就是不顺眼。   不顺眼到想给他两拳。   前世,她数不清这样等过他多少次。   孤衾对孤灯,她对他残存的希冀也就在这样的寒夜里一点一点冷掉了。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他等她的时候。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她加快脚步,推开了自家的蓬门。   裴临只是在闭目养神,听见蓬门被推开的声响,他骤然睁眼,眼神锐利如剑,可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骤然和缓了下来。   裴临施施然站起,朝她叉手一礼,道:“比预估的时间回来得早些,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只好借姜娘子地盘稍歇。不请自来,是在下冒昧了。”   姜锦未置可否。她放下手头上的镐头,在屋里翻出另一盏旧油灯,凑到裴临面前那一豆火光前,点亮了它。   她才从湿冷的屋外进来,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寒气凝成的水珠,可是她周身的气息却比外面的寒气还要冷,一言不发,倒叫裴临一时有些愕然。   他偏头,望向她手中被挑亮的灯火。   憧憧火光里,眼前人的轮廓和他记忆中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影子渐渐重合。   裴临指尖微动,像是读懂了什么。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低声问道:“姜娘子的玉扣,可还在否?”   姜锦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劝诫自己,不要把上辈子的情绪牵扯进来。   裴临千般好万般不好,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不该迁怒眼前一无所知的他。   姜锦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两步,道:“未曾离身。”   她果然足够理智,很快就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察觉到姜锦语气的微妙变化,裴临没说话。两人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思,都未再多言,就这么摸黑出发了。   老天赏光,夜里没下雪,只略有些风。   山路难行,裴临始终走在前面开路,将风都挡下不少,姜锦疑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却还是不免多嘴问道:“裴公子的伤都好全了?”   这声裴公子刺得裴临耳朵疼,他却找不到理由叫她改换称谓。   再开口回答时,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倒真像灌满了冷风:“小伤,有劳姜娘子挂念。”   可真嘴硬。姜锦心下感叹,眼睛却没忍住多瞄了裴临两下。   他单手举着火把,火光从上往下氤氲,很容易把人的脸照得崎岖,好在他轮廓生得极好,暖意融融的光影反倒为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增添了些许柔和流畅。   没来由地给了姜锦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张面孔她自然熟悉,但这股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却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很久了。   姜锦状似不经意地挪开了眼。   是夜,两人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居于深山的老玉匠。   他曾在长安谋生,经手过的玉器不知凡几,拿着姜锦递过去的玉扣,左看右看,最后只道:“无甚稀奇。这东西大抵是子母扣里的子扣。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无甚稀奇这四个字他重复了两遍,足以看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锦也不失望,因为她本就没对此行抱有多大的期望。   前世,在这只玉扣遗失之前,她就顺着这个信物找寻过许久。   找了那么多年都了无所获,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迎刃而解?   是以,姜锦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白跑了一趟而失落,她甚至有心情对裴临道:“也算有收获。不过,或许这本来就是我养父故去前开的一个小玩笑。怕我一个人活着没意思,要给我寻点念想。”   裴临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着,他忽然开口,带着试探的意味:“听你语气轻松,倒像是不甚在乎自己的身世,又为何执意追寻?”   说罢,他自觉不妥,改口道:“抱歉,在下冒昧了。”   姜锦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整夜未眠,翌日晨,姜锦倒也不困。   裴临道要同她晚些一起回云州,她没拒绝。   实在也是没什么好拒绝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也不能买下官道,不允许他走不是?   迁好坟、立好碑,姜锦的心事算是又了却一桩。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松快了许多,单独骑着她那匹马——还是之前初到云州,城门外他干脆留予她的那匹。   裴临同样驾马走在一旁。   裴府的家丁们不是都会骑马,他们分了两辆马车回去。   骑马比驾车快,两人一起走在了前头。只是冷风瑟瑟,吹得这一路毫无并辔而行的美感。   姜锦缩着脖子,问裴临:“裴公子一会儿可有闲暇,帮我一个小忙?”   求之不得。   裴临波澜不惊地道:“姜娘子直说便是。”   他把“姜娘子”三个字咬得死死的,仿佛这样就是在回馈她冷冰冰又生疏的那声“裴公子”。   给姜锦一百个心眼子她也听不出裴临这弯弯绕绕的心肠,她反倒高兴地抚掌,道:“那好。我们先不急着回去,裴公子陪我去附近的镖局走一趟吧。”   “镖局?”裴临来了点兴趣,扬眉看她,“姜娘子有东西需要押送?”   姜锦坦白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条性命值得宝贝。此去范阳总觉得不踏实,故打算雇两个人护送我。我一个姑娘家孤身前去,怕那镖局的人搪塞敷衍,所以有劳你帮忙,充个场面。”   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姜锦顿了顿,继续道:“雇人的银两,还是当初那张银票散开的。”   其实不用解释这么多,裴临便心知肚明,她为何会这么做。   她在做准备。   做这一次没有他的准备。   作者有话说:   前十五~   快入v了,瘫   —— 第22章   年节前后,正是票号和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姜锦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出个脑袋,踮着脚往拿算盘的管事那边走过去,约好时间、下定、看人、商议细节,一气呵成。   裴临跟在她后头,安心当一个辟邪的貔貅。   辟没辟邪他不知道,末了,姜锦看起来倒是挺满意的。她掂了掂手里的余钱,道:“总算放心些。”   裴临道:“去看看那两个镖师再说吧。”   姜锦点头,小二极有眼力见地插到两人之间来,领他们去后院找人。   这俩镖师一个叫凌峰、一个叫金水。叫凌峰这位,姜锦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他们生得倒都是魁梧有力,凌峰生得高挑些,年纪也轻些。   这两人一看便是吃这碗饭的。   姜锦心下点头,很快收回了目光。   裴临却沉默着没说话,他上前两步,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打算直接拳脚上过过招。   凌峰和金水对视一眼,正欲一个个来,谁料转眼间裴临凌厉的的掌风已至,竟是要直接和他们两个一起打。   被主顾考较是常有的事,交换过眼神后,这两位镖师便一起上了。看裴临年纪轻,他们原不以为意,只当是个托大的青年。手底下过了两招之后,见了真章,才渐渐紧张起来。   几个来回后,裴临收势站定。而那两位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凌峰摆摆手,颇有些自惭地开口:“阁下师承何处,显得我们哥俩实在是……”   金水替他补充道:“显得我们像吃干饭的。”   姜锦心道,要不是这位的身上旧伤未愈,恐怕你们连两招都撑不过。   “功底不错。”裴临忽然道。   他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点评,然而他年纪轻,这样的语气才更是让年长者面上烧烫。   姜锦自认自己已经够耿直了,不过还是比裴临说话懂得转圜许多。   她轻笑一声,和从前一样熟稔地圆话,“过几日启程,有劳二位好汉了。”   凌峰的眼睛在她和裴临之间转了一骨碌,他问道:“娘子身边既有强手,为何不干脆雇他?”   姜锦瞄了裴临一眼,玩味地道:“他么……我可雇不起。”   雇未来威名赫赫的节度使大人护送,也不知是个什么价钱,卖了她够不够?   再交代了一些细节后,此行便算是功德圆满。   走前,姜锦隐约听见那叫凌峰的镖师和同伴闲话:“……家里也走镖,只是一毫一厘都要上交,我这不就出来接私活,攒些私房……”   姜锦心念一动,刚要回头再去找那凌峰,便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裴临察觉了她的动作,不由问道:“怎么了?”   姜锦回眸,轻叹一声,道:“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回去吧。”   回返的路上,两人都没有骑马,只各自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姜锦心里盘算着上辈子的逐项事宜,脚步放得很慢。裴临也不着急,如此并肩漫步,即使是在前世,也是他太久没有过的感受。   刚重生回来时,他几乎整夜都不敢入眠,生怕惊醒了眼前的这场好梦。   已经过去许久,可如梦初醒的感觉却并没有淡去,他也总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姜锦,才能安下心来,反复确认这不是一场自我欺骗的梦境。   姜锦没有察觉旁边这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街边店铺间游荡,正巧,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家书肆前,身穿蓝布袍、戴着头巾的顾舟回正抱着一轴画,与掌柜的在门槛外交谈。   “劳您帮我挂售这一回……家母重病,如今我……”   姜锦本不打算上前寒暄,可书肆的掌柜恰在此时展开了卷轴,露出画上的半边山峦、一抔春水。   她正要挪开的视线忽然就顿住了。   裴临见她停步,亦是顿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他牵着缰的手忽然就用力起来。   那幅画……   “原来如此……”姜锦喃喃道。   只言片语刚好够拼凑出上辈子的细节,怪道那时的顾舟回会在她病中伸出援手,原来她无意间买下的画,竟是解了他的旧时的燃眉之急?   裴临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姜娘子可是看见什么稀奇事了?”   姜锦抿了抿唇,牵马避到一边,没有言语。直到顾舟回神色寂寥地放下画走后,她才终于上前,和书肆掌柜买下了那幅画。   就当是全了这辈子的机缘吧。   裴临在一旁凉凉地看着,他负手背在身后,没来由地道:“姜娘子可真是乐善好施,菩萨心肠。”   姜锦闲闲睨他一眼,怼他:“我有自知之明,不必裴公子夸奖。若我冷心冷肺,先前也就不会有人把你给扛回去了。”   这话把裴临噎得死死的。   他原还想试探一番她看清那幅画后,到底想到了哪一层上,如此,却也张不开口了。   裴临的眼神往顾舟回方才走入的巷口随意一瞥,看见他还呆立在原地,没有走。   顾舟回正愣然望着姜锦的背影,他衣摆微动,像是被风吹起,又像是想抬步过去却又不敢,就这么怔在那里。   姜锦若有所感,与书肆掌柜银货两讫的瞬间,她抱着画轴,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回望,视线忽然就被另一个挺括的身影挡住了。   裴临不知何时上前了两步,那袭青色襕衫同她近在咫尺。而他宽肩劲腰,手长腿长,很容易就把她眼前的光景遮了个全。   裴临自然地道:“姜娘子好雅兴。”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帮她拿上东西,姜锦抱着画轴的臂弯一紧,避开了他的动作,旋身牵马就往前走。   她说:“走吧,时辰不早了。”   裴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在她身后,他低垂眼眸,掩去了瞳孔中飘忽的神色。   姜锦心中挂念的事又多一桩,自然没有发觉裴临细微的神情。   她想,或许上辈子她应该多问旁人几句有关顾舟回家中的情况,他的母亲是否有度过此次难关,她现在竟是一点都不知晓的。   姜锦一向知恩图报,旁人对她细碎的好,她一概记在心里,哪怕是裴临,她也可以很理智的把属于他的好与不好分开来看。   前世顾舟回送来的药,不论有用没用,总归是一份恩情。   卖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姜锦眉梢微动,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她紧蹙的眉心一松,裴临便读出了些苗头,他却没问,生怕问出个自己不能接受的答案出来。   刺史府门前,有小厮在门口等候他们归程。姜锦把手上缰绳交给小厮,说了声“有劳”,便又转身面向裴临。   她先不说话,只伸手去解她身上那把原属于他的佩剑。   姜锦把剑伸向裴临,道:“这把剑太贵重,我受之有愧。裴公子这些日子帮我良多,不必担心我再挟恩图报或是如何。”   见裴临没有看她,目光定格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姜锦顿了顿,继续道:“裴公子若不信,我大可对着这悠悠天地起誓。我姜锦,他日若……”   裴临终于掀起眼帘,淡薄的日光下,他的瞳色显得愈发深沉,他哑声道:“何需赌誓?我自相信你的为人。”   不值得信任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而已。   姜锦心下一松,把手往前再递了两寸,刹那间,他宽厚的手掌竟是已经直接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紧握的瞬间,她还来不及松手,他修长的手指已然悄悄上移,重新握住了剑柄。   仿佛方才短暂而温热的接触只是她的错觉。   姜锦蓦地抽回了手,她搓着有些发紧的手背,顺势一礼,没有拘泥于这些小节,“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剑柄是冰冷的,可裴临的手心却在发烫,他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   临近启程,姜锦有心观察了一番在院中收拾家伙事儿的家丁们。左瞧右瞧,看起来会武的人不少,人数也比前世她印象中的起码翻了一番。   姜锦心下稍安,她又去前院拜访了裴焕君。   听到她的来意,裴焕君道:“两个镖师?我如今到底担着一个你义父的名号,阿锦,你若忧心自己的安全,我大可再派些人手。”   姜锦打算到时候提前去救凌霄,裴家的人不是不能用,只是日后问起来不好解释。而镖局的镖师天南海北地走镖,她与他们之间又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不担心他们怀疑什么。   于是姜锦用准备好了的说辞解释道:“刺史大人,您要听我说实话吗?”   哦?裴焕君惯常那般眯起了眼,狭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点精光,他道:“且说便是。”   姜锦答:“我是您的义女,清妍小姐是您的亲女,如若真有意外来袭,您猜……”   这也是前世确实发生了的事情。   和聪明人讲话不用说太清楚,裴焕君几乎瞬间便已明了,他抚须大笑,看向姜锦的眼神也越发欣赏。   “说的在理,反倒是那镖师受你所托,一定会以你为先。”   姜锦原还担心自己这样的话会有些冒犯,见裴焕君不以为意,便也松了口气。   气氛松快,她就继续提起了另一桩事,“我还有一事,想要麻烦刺史大人您。”   “你我既成父女,谈何麻不麻烦?”裴焕君微微一笑。   姜锦也不扭捏,她简略说起了自己先前是怎么混进来,又提起顾舟回此人的人品,最后道:“您开办的书院既是选贤举能之用,那我想向您推举此人。”   裴焕君的眼神竟更狂热了起来,姜锦微微一怔,悄然退后了两步。   他低喃道:“倒真有她的遗风……”   姜锦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什么?”   裴焕君飘渺的眼神很快就收了回来,他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道:“晓得收买人心,这很好。”   姜锦不甚理解他的意思,然而事情的结果是好的,裴焕君答应了她,开春向长安举荐士子时便会推举顾舟回,她也就没有纠结裴焕君脸上那一点她读不懂的神采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微垂着头,退了出去。   送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这几日间,裴清妍也来找过姜锦许多回,每回来都不空手,首饰和衣裙送了整箱。   姜锦摩挲着衣料,随口问道:“二小姐送的衣裳,我瞧着和你自个儿身上的怎么都差不多?”   裴清妍娇俏的小脸一僵。   她偷偷抬眼去觑姜锦的脸色,见她只是随意发问,并未深究,才压下不自然的神情,描补道:“阿锦姐姐的,我都是比着自己的东西来的,时兴的款式就这些模样,自然瞧着差不多。”   姜锦对首饰钗环、绫罗绸缎无甚兴趣,平时她最爱穿的其实还是利落的胡服和短衫。   是以她没有注意。   启程那日,凌峰和金水两兄弟来了,一道护卫在姜锦的马车旁。   姜锦没在车里,她觉得憋闷,正侧坐在马背上——漂亮裙衫确实不甚利落,她没办法大剌剌地跨在马背上。   马匹刚开动不久,一直在周遭巡查护卫的凌峰忽然走了近来,姜锦抬眼,便见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   凌峰挠了挠头,道:“姜娘子,方才有个年纪不大的郎君一直在附近徘徊,我瞧他古怪,一上前发现正是那日陪你一起来镖局的那位。”   “他把这把剑交到我手上,让我给你。他还说,路途遥远,空着手可不行。”   姜锦先是一愣,再一看,发现是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并不是裴临自己那把之后,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总有些避无可避的时候,她也不能总带着前世的芥蒂去看人家。   她的马车旁,便是裴清妍所在的车驾。   裴家的二小姐正趴在窗边望着姜锦这儿,她低声同丫鬟碎玉道:“帮我瞧着她点,她太聪明了,我总觉得会出岔子。”   碎玉开解道:“您多虑了。我看这位姜姑娘,对您很是信任,想必不会多心。”   信任……裴清妍眼神一黯,她嘟囔道:“烦死了。她与我又不熟,为什么要信任我。”   碎玉便道:“没事的,二小姐别担心,实在不行,我们也还有别的法子。”   她用不凑在耳边都听不见的声音,继续道:“那药……已经准备好了。”   裴清妍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复又松开。   她把脑袋缩了回去,整个人窝在车厢的一角,什么也没说。   如此平平无奇地行进了几日,一直没有什么异样发生,姜锦不曾松懈警惕,始终提防着可能来犯的匪徒。   算算时间,算算路途,离范阳也不远了,而至多再过三四日,就到了前世她救下凌霄的时候。   姜锦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她得早些启程去救凌霄。   听见姜锦说要暂别车队些许时日,晚些再汇合一起去范阳时,裴清妍急得头发都快竖了起来,她忙不迭道:“不行,说好了你要陪我去范阳的!”   姜锦只当她是临近出嫁心思忐忑,于是安抚道:“实在是有事要走一趟,我快去快回,二小姐莫担心。”   裴清妍紧张到嘴唇都在颤抖,她拉着姜锦的手腕,道:“你一定要去吗?”   然而时间越是紧迫,姜锦的心越是挂牵在这一世还未谋面的凌霄身上,她敷衍了裴清妍几句,见她再说不上话来,便也先回自己车上去了。   见姜锦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里,裴清妍猛然抓住了碎玉的手腕,她的眼神惶恐,“怎么办,她是发现我想要她替我嫁过去了吗?不然……不然怎么会……”   碎玉表情一僵,她垂眼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戳破窗户纸,撕破脸算了。”   裴清妍蓦地抬头,她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左右此地离范阳也不远,左右车队都是我们裴家的人,下点迷药,把她和那两个镖师都药倒,直接捆了那姜姑娘,快马送她去范阳,就说裴家小姐已经到了……”   “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她若是聪明,知道裴家是她的后盾,也不会同我们再撕扯。”   裴清妍没再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   正是早春,暮雨将歇。   傍晚,姜锦和凌峰、金水交代着晚些是要去哪里。   车队刚停下,姜锦他们打算用完这顿晚饭就走。   见裴清妍和她的丫鬟走来,姜锦以为她还是不想她出去这一趟,刚要说什么,便听裴清妍道:“方才是我着急了,阿锦姐姐莫怪。”   她一招手,端着酒壶的碎玉便上前两步。   裴清妍笑语盈盈地给姜锦递上杯盏,又亲手替她满斟,她说:“赔罪的酒,阿锦姐姐可要喝掉。”   姜锦会喝酒——前世混迹军营,和一群老兵油子一起,喝酒赌钱她自然都是会的,扔骰子是一把好手,喝酒能喝倒三个壮汉。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裴清妍便已经满饮下一杯,展示起她空空的杯底。   姜锦没有客气,同样一饮而尽。   这还是重生回来的第一杯酒,辣得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裴清妍悄悄松了口气,把余酒留下给了凌峰和金水两个人佐餐。他们都是粗人,有酒喝没理由拒绝,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个精光。   没多久,姜锦便觉得自己眼皮沉沉,她以为是少时的身体还不擅酒,于是扶着马背,打算回车厢坐下,结果刚上去还没坐稳,她脑袋一歪,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就像潜入了无边的湖水,姜锦冷得哆嗦。   耳畔有猎猎的风声和马鸣,可是隔着湖水,她什么也听不真切,意识仿佛也被封冻在了混沌之中。   一时间,前世今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纷纷忙忙地将她扑至了更深的湖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整夜,也许是整年,直到风声止息,姜锦残存的神智才开始一点一点苏醒。   好热……   不对、不对,方才明明还冷得彻骨,怎么会忽然这么热?   心口升起了一团滚烫的火,缠绵的热意顺着她的经络绵延到四肢百骸,从手指一路热胀到天灵盖。   好热,她急需什么东西来纾解。   可以是从头浇到脚的冷水,也可以是比她更滚烫的东西。   咔哒——   有人推门。   姜锦挣扎着猝然起身。   她睁开眼,可眼前的一切却像被蒙上了一层红晕,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越看不清,越惶恐,姜锦跌跌撞撞地在房中摸索,险些摔倒之际,有一双手,稳稳搀住了她。   好冰,这双手像是在雪水里浸过一般,一点温热都没有。   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姜锦急急攥住了这双手,试图借由那点冷,来缓解她掌心的烧灼。   可还是不够,姜锦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抬起头,在眼前漫天的红晕里,找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睛。   这双自负的、倨傲的眼睛,怎么也会出现这样慌乱的、无措的神情?   不过,没关系的……   她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混乱的浆糊,早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没关系的……姜锦想,他们是夫妻,她在他身上纾解,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攀紧了唯一能抓牢的这双手,掂起脚,隔着眼前的红晕,漫无边际地亲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   贴个刚摸的预收:《我渣过的竹马称帝了》   叶衿与永定侯府的世子韩少陵自幼定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未来的日子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幸福平顺。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永定侯手掌兵权遭人忌惮,满门忠烈惨死疆场,阖府男儿只活了一个韩少陵。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被折了傲骨,以通敌叛国之罪投入大狱,只待秋后问斩。   ——好在叶家嗅觉敏锐,急流勇退,事变之前就已取消这桩儿女姻亲,给女儿重新定了好人家。   人声鼎沸、烛影摇红,叶衿安静地坐在喜床边,等她的郎君来揭她的盖头时,恍惚间听到有宾客低声议论,那韩家最后的血脉,今晚逃了狱。   *   婚后,叶衿与丈夫相敬如宾,她为他打理家事,伺候亲长,为他照料妾室……和那一双小儿。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总能过下去,直到那一日,风雨如晦,偌大的长安城一夜间改换了天地——   昔年鲜衣怒马的少年冷峻似冰,他身披戎装,踏过尸山血海,颠覆九重宫阙,剑指最高的宝座。   而叶衿的丈夫和当年的叶家一样识时务,一纸休书送她下堂,为划清界限、免遭新帝迁怒,更是将她迷晕,献媚似的送到了新帝床上,供他解恨。   叶衿再睁眼时,暴戾恣睢的新帝正紧扼着她的手腕,赤红的眼底像有毒火在烧。   玉白的肌肤红痕宛然。   他强令她直视她前夫鲜血淋漓的头颅,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   “始乱终弃的代价,不知阿衿可消受得起?”   ——   warning:真的很土很古早很狗血   ? 第23章   那日前往镖局, 听到姜锦轻描淡写地说:“他么,我可雇不起。”   是雇不起,还是懒得与他多接触, 裴临心里其实一清二楚。   这一世, 分明他们都带着前世的记忆, 可是一个蓄意隐瞒, 一个无意再续,到头来,他竟还是只能如前世那般, 悄悄缀连在送嫁的车队后。   ——只有那两个花钱雇来的半桶水保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有了之前的经历,她果然要警觉许多,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提着他让凌峰送去的那把剑, 护卫在车队周围。   裴临同样也提防着上辈子的匪祸重演。   尽管他们并未沟通,但在这件事情的想法上, 却惊人地达成了一种默契。   刀剑无眼, 裴临宁可不要前世那般英雄救美纠葛不清的机缘,也不愿姜锦再有被伤害到的风险。   或许是路上太平不少, 又或许是车队的护卫多了很多,沿途窥伺的山匪见状, 不敢妄动。路途过半, 始终风平浪静, 不曾起什么波澜。   是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车队挑了块平坦地界扎营, 裴临在稍远些的树上藏身, 身影隐没在新绿的树荫里。   他了解姜锦,他知道,她一定是会去救凌霄的。   连前世说不上有什么旧谊的顾舟回,她都会想办法多帮一帮,之于凌霄,定然是想要更早救下她。   毕竟那是前世她弥留之际,依然挂念着的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裴临遥遥望下去,果然看见姜锦和那两个镖师凑在一起,似乎在和他们交代着什么。   晚风吹过,树影婆娑,窸窸窣窣的叶片短暂遮住了裴临的视线。   如此遥远的相交,却还是能让他感到满足。   只要她在,便已是前世求而不得的结局。   再等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姜锦带人走。裴临揣摩着她的心思,觉着她大概是想明早启程。   这一夜,他没有闭眼,只等着姜锦出发,却一直没有等到。   不对……   裴临眉头紧锁,他低眸,顺势看向自己紧扣在剑柄上的指节。   零碎的细节如蝶翼上闪烁的粼光,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她回到马车里便再也没出来过,而她雇来那两个镖师也再没踪影。不久前,车队里分出去两辆,仿佛要去前面探路,一路疾驰,可这么久了也没回来。   裴临瞳孔一缩,他果断飞身从树梢跃下,遁入无边的暗影。   ——   裴清妍正在自己的马车中,夜已深,但她还没睡下。   她睁着灰暗的眼睛,死死揪着自己膝上的衣料,一遍又一遍地问碎玉,“现在应该到哪了?”   碎玉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选的是最快的马,还是走的近路,明晚之前一定能到。”   “迷药下得那么足,那两个镖师是大男人,喝进去之后,我们把他们搬来搬去,都一点醒的意思也没有,更别说她了。”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裴清妍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笨重的浊气。她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脑袋,对碎玉道:“你先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听到碎玉退下了,裴清妍也没抬头。她掐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定在裙摆下秀气的鞋尖上。   她是骄傲任性、蛮横不讲理,可却是头一次做这样祸水东引、害人的事。   怎么办……   有脚步声靠近,车帘被挑开了,无孔不入的寒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裴清妍一激灵。   她以为是碎玉没她允准就自作主张进来,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斥责时,颈间忽然就被冰寒的金属抵住了。   裴清妍猝然抬眼,撞上一双比横在她脖颈间的剑更冷的眼睛。   是那个冀州来的族兄。   他话音冰寒,一字一顿:“我来找人。”   几乎是瞬间,裴清妍就慌了神,她下意识想惊叫出声,可是剑尖堵在她的喉前,让她连张嘴都不敢,生怕一动就被刺穿了喉咙。   她的心虚实在是过于明显,明显到原本试探之意更多的裴临立马就能够笃定,关于姜锦的下落,她肯定知道点什么。   “别逼我对女人动手,”裴临冷然开口,嗓音低沉,“说。”   裴清妍像被定在了原地,望着眼前人赤红的眼底,她嘴唇发颤着说:“我……我……”   剑尖翻转,直挑她的下巴,裴清妍立马就不结巴了,她慌忙开口,道:“你在问姜姑娘吗?她……她走了……”   冰冷的刃锋没有给她机会,已经擦出了血痕。   或者说,有人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才只擦出这一点血痕。   命悬一线的焦灼瞬间,裴清妍瞪大了眼睛看向裴临,她急急道:“我、我、她……她在去范阳的路上。”   范阳……裴临骤然明白了一切,他的瞳色越发深沉,霎那间怒火燎原:“你要她做你的替死鬼?”   替死鬼?   不……裴清妍努力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那姜锦只是一介孤女,纵然日后出嫁,又能嫁什么好人家,她没有在故意害她,她只是……   可还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   裴清妍怔在原处,泣涕涟涟。   “我当然知道我做错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被嫁过去就是为了拉拢旁的势力,我和物件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没有头绪,不像再对旁人说,倒像是在对自己剖白。   裴临重重阖上眼眸,复又睁开,他眼底猩红,用光了最后的耐性,“裴小姐,你每一句,都只会说‘我’。”   他掩去中烧的怒火,压下想让裴清妍立时就付出代价的冲动,冷声道:“告诉我,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裴清妍低下头,鬓边的珠钗在抖,她啜泣着说来原委,又道:“他们……他们抄了近道,你若走官道,是追不上的。”   她低着头说:“往南一里有一个山坳,从那抄近路走密林。”   听罢,裴临没有片刻犹豫,提剑转身就走。   冰寒的剑锋分明已经离开了她的喉咙,可裴清妍反倒像脱了力一般,跌坐在地。   她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扒在车厢边缘,朝裴临的背影喊道:“你要快些,我给她下了迷药——”   这样大的动静,全车队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可却无人敢靠近。   直到天蒙蒙亮,跌坐在地的裴清妍才趔趔趄趄地爬起来,喊了碎玉和另外两个丫鬟进来。   她正襟危坐,道:“去把嫁衣拿来。”   碎玉一愣,“二小姐……”   裴清妍抬袖抹抹眼泪,再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哭音,她昂着头说:“是命,也该是我的命。”   “没什么好任性的,去吧,替我拿过来,换好衣服,我们该启程了。”   ——   春寒犹料峭,风声呼啸,扑在面上像刀割,马背上的裴临却恍若未觉,脸色一沉再沉。   他这一生,经历的来不及实在太多。   想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姜锦身上,此时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不够快,还不够快。即使抄了近道,即使缰绳已经紧勒入掌心,心跳却还是快过了马蹄。   日轮东升西落,光影逐渐偏斜,裴临身体紧绷、愈发夹紧了马腹。   终于,在目力可及的不远处,可见范阳节度使的府邸之上,红意喧腾,热闹忙碌,正是喜事将近的样子。   夜幕下,裴临握紧了手中剑,悄无声息地越过层层把守,屏息潜入了此处。   手心的冷汗几乎浸湿了整个剑柄,他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被装饬一新的内院,铺满了红绸和喜缎。守小门的两个卫兵正盘腿对坐,磕着果仁闲话。   “那裴家的新嫁娘,我连面都还没见上呢,裴家的人可真着急,直接就把人送到了新房。”   “可不是嘛,嫁妆都还在后头追,人先赶不及来了……”   “这么着急,也不知今夜卢节度会不会赶回来,毕竟明日才是吉日。”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打发值夜的空虚和寂寞,一时不察,后颈吃了一手刀,就这么齐刷刷地倒了。   为新人整饬的喜房,自然不会安排太多耳朵在这里。料理完这两个人之后,裴临提着剑,径直就冲了进去。   万幸的是……听他们所说,事发突然,至少那卢宝川还没有回府。   屋内燃着喜烛,迷离的红光扑朔,一道袅娜的身影被投影在窗侧。   裴临脚步一顿,刚要推门的手亦是顿住了。   他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香气,似兰非麝、如浓云氤氲,隐约还夹杂着一点腻人的甜,像丝丝缕缕的线,专往人的下三路萦绕。   裴临的呼吸骤然一滞。   走南闯北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如何闻不出来,这是床笫间助兴的东西?   房内杂乱细碎的脚步声竟也在朝门边靠近,裴临再忍不住,哐的一声推开了门。   粗重的呼吸声霎时间便如潮水般涌向了他,而这呼吸声的主人,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是姜锦,是她。   看到她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裴临刚要松上一口气,就被她身上裹着的锦绣红装怔住了。   不知何时,姜锦被人换上了鲜红的嫁衣,指甲上甚至还草草染了蔻丹,头上还蒙了张红盖头。   可即便如此,裴临却依旧可以透过红纱的盖头,看清她暮云般通红的脸颊。   姜锦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在房中走来。   她险些就要摔倒的瞬间,裴临终于回神。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伸出顶着风牵马勒缰、被吹得冰冷的一双手,坚定地搀住了她。   她的动作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烧烫的手指死死扣住了裴临的手心。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存在的薄茧。   攥住他冰冷双手的瞬间,姜锦的呼吸反而更急促了,她迎着裴临投来的视线,眼神灼热地望进他的眼睛,裹挟着丝丝缕缕嗳昧的意味,她滚烫的手抓着他的手,竟是要继续往上摸索。   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什么情况。   她分明是中药了。   若是他赶得不及时、若是在路上发生了意外,有歹人发现了意乱情迷的她……又或者,那一无所知的卢宝川赶回府中,只当眼前人真的是那裴二小姐……   仅仅是想到这些可能,裴临就已经瞳孔紧缩,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真的会动杀心。【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裴临撑住姜锦疲软的身子,眼风一扫,却没在房内发现燃着的情香。   可他走进来之后,同样也闻进去了不少,却还能够自抑,说明这香充其量只是助兴,根本不至如此。而那裴清妍说的也分明只是下了迷药……   莫不是那裴家小姐骗了他?   裴临眉头紧锁,一时不察,被跟前的姜锦直接扑了个满怀。   她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烧烫的面颊隔着半透不透的红盖头直接贴向了他冷峻的面孔,而那双惯不饶人的嘴巴,正胡乱地在他的脸上贴着,寻求着她渴求的慰藉。   隔着红纱,裴临都能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属于她嘴唇的温度,还有属于她的丰盈和柔软。   眼前像有烟花砰然炸开,连带他的呼吸也变得变得粗重了起来。   自前世的变故之后,他们再没有如真正的夫妻一般亲密过。   眼前的一切实在超乎了裴临的预料,措手不及之下,他被姜锦强硬地怼到了墙上。   天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面仍不饶人地在他脸上啄吻,一面居然还有意识腾出只手,去拉紧门闩带上门。   听到门被带上的动静,裴临的理智堪堪回来一点,他趁势反制住姜锦的手腕。可他不欲抓疼了她,手下并没有太使劲,姜锦显然没在乎这点力气,她闭着眼睛,继续隔着红纱去吻他。   裴临狠下心,单手攥住了她的两只腕子,另一只手点在她的肩头,强硬地推开了她些。   四目相对,他本能地伸出手,拽起红盖头的一角揭开了它。   烛光缭绕,姜锦透着红晕的面颊倏尔显现。她未施粉黛,可眉目间却美得惊人。   恍然间,裴临忆起了上辈子他们草率的昏礼。   没有喜烛摇曳,没有十里红妆,除却几杯水酒,连红盖头都没有一张。   捏着盖头的手心,忽然间紧到发疼。   裴临松了手,长指钳住姜锦的下巴,阻止了她意欲再贴过来的动作。   他声音喑哑,朝看起来并无理智的姜锦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此时此刻出现的是别的男人……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吗?   铺天盖地的红晕从眼前消散,姜锦被钳住了也不恼,依旧用热切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他的眼眉。   她拉着他的手腕,笃定地说:“我知道呀。”   “裴临,你是我的夫君。”   啪——   裴临紧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断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啾咪   ——   ? 第24章   夫君……   其实哪怕是后来在长安, 姜锦也从不忌惮于提起他,提起他的身份。   有贵女讥她不配,她也只是冷笑一声, 坦然地说, 哦, 那又如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她拜过了天地的丈夫。   不过,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 她就只会生疏地叫他裴节度、裴将军,连名带姓的唤法都极少,遑论喊他夫君了。   听见这两个字从她唇瓣间逸出的瞬间,裴临点漆般黝黑的瞳仁闪了闪。他微微偏过头,不去看姜锦的眼睛。   他当然记得她这样的眼神是在看谁。   她看的是他, 却又不是他。   眼下,姜锦的状态跟发了高烧也没什么区别。   她才不管裴临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药性上头, 放大了她骨子里的任性和倔强,她只想找她要的东西, 他再木她也照亲不误。   吻转眼又至,这一次, 没有红绡的阻碍, 她很容易就找对了地方, 亲昵地贴向了被裴临抿得发白的薄唇。   她浑身烧烫得厉害,灼人的热度顺着相接的肌肤传递, 烫得他手腕发麻。   像是怕他再推开她似的, 姜锦掂着脚, 凭借本能胡乱地去亲他,毫无章法。   反叫裴临招架不住。   已经避无可避,他放缓呼吸,合上了眼眸。   他很清醒,一点也没有意识迷离。   这个吻没有给他哪怕一丁点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这是给上辈子的他的。   准确点来说,是上辈子还未曾辜负她的那个人。   轻飘飘的、像一片小羽毛似的吻落在他唇畔,裴临一阵阵地心悸。分明并不快乐,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臂推开她,只能放任自己在这个吻里越陷越深。   他在想,他这算什么?趁人之危?   流逝的时间足以模糊过去,人的记忆会保护自己,连身体上受过的伤有多痛都会渐渐淡忘。   假作什么都不知,再凭借对她的了解蓄意为之,其实很容易让她再次动心。   甘心这样一辈子演下去吗?   做前世自己的替代品,让她绵延的爱意从那个人流淌到他身上。   唇角传来一点痛感,裴临低眸,而姜锦正在抬着眼瞪他。   她像是要惩罚他的不专心,咬着他、还正欲撬开他的齿关。微妙的腥甜,随着她的动作弥漫至他的舌尖。   她果然……没那么老实。   前世他们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白天经历过的血雨腥风越多,夜里越是需要用最直接粗暴的手段,确认彼此的呼吸都还存在。   过往的旖旎混乱涌入脑海,裴临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展臂,揽住姜锦的后腰,放开了强行压抑的冷静自持。   他的意志早在她喊出那声“夫君”时就已溃不成军,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在负隅顽抗……而已。   眼下,正是说服自己丢盔弃甲的好时机。   姜锦的小臂抵在裴临的臂弯,感受到他的回应后,她把脚掂得更高,刚预备用更猛烈的攻势扑过去时,眼前的世界蓦然旋了半圈——   冷铁似的坚硬指掌紧箍在她腰间,轻巧地将她抵在了墙上,他的手心顺着被鲜红嫁衣包裹的脊背,一路摩挲往上,垫在了她的脑后。   独属于他的气息层层席卷而来,背后唯有冷硬的砖墙和他火热的掌心,退无可退,本就不甚清醒的姜锦一阵恍惚。   裴临垂眸,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鲜妍欲滴的唇。他微勾着背,不再让她吃力地掂着脚去够,自然地低下头,去攫取她温软的唇瓣。   强硬与温柔之间,男人的气息如山倒来,姜锦被吻得晕头转向,却仍不服输,固执地伸手去攀他的脖子。   她指尖的热意熨在了他的颈后,裴临动作一顿,劲竹般瘦削的长指趁势捏住了她的下巴,他还嫌她凑得不够近,竟是要钳着她继续往前,要让她分毫不差的感受他全部炙热的呼吸。   鼻尖碰鼻尖,心跳也早分不清你我。   直到吻得血迹斑斑,他们才暂且放过气喘吁吁的彼此。天地昏昏,烛影重重,究竟是谁中了药,谁又是清醒的,已无人可知了。   或许,所有的放纵都应该在这个吻之后结束。   裴临垂着晦暗的眼眸,指腹爱怜地摩挲过她微肿的唇,他忽然很想问姜锦,她眼前所见到底是谁。   是他吗?抑或只是她心中投射的幻影。   前世和今生之间,她到底想要什么?   指尖一痛,裴临回过神来,便见姜锦龇牙,扭头咬住了他的指尖。   跟恶犬似的,咬了就不松口,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十指连心的痛一般,只定定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瞳。   姜锦松了嘴,抬眸对上裴临那双尚属少年的眼睛。   澄明锐利,目中无人,就像是一柄出鞘了才沾血的刃锋,锐不可当。   裴临扫了一眼自己指节上快要见血的齿痕,长喟一声。   姜锦的理智没有一丁点要回来的意思,她缓慢地眨着眼,脸颊上的酡红浓重得化也化不开,反而还在愈演愈烈。   裴临轻阖眼睫,摁住了那只在他领口胡乱攀扯的手。   被拦住了,她倒还委屈了起来,往他怀里一个劲地乱蹭,嘟囔着埋怨他,“我好难受……我难受得要死掉了!你还不让我动,裴临,你是脑子坏了还是不喜欢我了?”   “当然是我脑子坏了。”   裴临轻轻叹气。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随即抬手覆住她的眼眉。   姜锦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茫然无措,想要挣扎,可紧接着便听见他凑在耳边说:“我帮你。”   两人一起跌落柔软的床帏,而姜锦就像被叼住了尾巴的猫,一声多余的嘤咛都发不出来。   她抻直了胳膊,死死拽着裴临肩上的衣料,脑子热成了一锅浆糊,咕咚咕咚地往外炸。她失去了视觉,看不见他于秽处埋首,可其余感官却如同炸开的鞭炮那般被百倍千倍地放大,让她招架不得。   偏生那人还在点火倒油、精准撩拨,何止是脑子,她浑身上下都快要炸了。   时间于她开始变得很漫长,于裴临而言又何尝不是,叼尾巴可比被叼累多了,他的煎熬比她只多不少。   好在,耳畔属于她的呼吸声终于渐次和缓了下来,裴临动作一顿,起身,打量她的模样。   她闭着眼,面颊上绯红的色彩浅淡了许多,眼睫微颤,眼尾有一点泪湿的痕迹,呼吸均匀浅淡。   药性看起来已经解了大半。   裴临舒了口气,他抬手,试了试姜锦额前的温度。   尚还是烫的,可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仅仅是挨在肌肤上都会有被灼伤的感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扶入怀中,一点一点理顺她松散开了的襟扣。   她安静地倚在他的臂弯里,像是纾解后终于安心彻底睡死了过去。   也只有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才会再如此平和的靠在他怀里。   裴临抬手,轻轻捏了捏姜锦微红的鼻尖。   她仍未醒。   这样短暂和谐的时光,本该放任它继续延长才是,可是……   裴临抱起姜锦,拿上随他多年的剑,推开窗,踩着窗槛轻巧地一跃而出。   他倒是很想陪她沉溺在这凝固的嗳昧情形里,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要去救人,耽搁不得,对吗?”裴临轻声开口,像是对姜锦说话,又像是在兀自低语。   凌霄对她是极重要的人,弥留之际,她对他无话可留,却唯独放心不下她。   在她心里,恐怕他早不知排到多后了。   裴临自嘲似的笑笑。   他动作极快,即使怀里抱着个人也没有影响到他行动如风。   潇潇然的夜风里,月光如春水弥散蔓延,他顶着天边极璨亮的月,悄无声息地抱着姜锦在檐上行走,轻飘飘地踩着瓦片,疾速出了这卢府。   像是被习习凉风所感召,蜷在裴临怀中的姜锦指尖微动,若有似无地敲了敲他的心口。   行兵打仗,方向感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来时路上经过的事物悉数都印在了裴临的脑海里,顺着回程的方向,他轻车熟路,抱着姜锦找到了那处冷溪。   “姜锦,你得醒过来了。”   裴临蜷起食指,用指背碰了碰她紧闭的眼睫。   她还是没有动静。   裴临没再犹豫,他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复又抱紧怀中的姜锦,扑通一声,跳进了这冰冷的清溪。   安静的林间被骤然惊动,树梢上栖息的飞禽扑拉翅膀,哗然之下作鸟兽散。   裴临抱着她,往溪流更深处走去。冷水浸润衣衫,寒意沁入腠里,而他们隔着湿透了的衣衫紧紧相贴。   月影偏斜,裴临怀中的人终于有了感知。   漫天星芒之下,姜锦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龙卷风摧毁停车场!   ——   ? 第25章   “合吾——合、吾——”   山间小道, 齐整的口号声响彻林间,一听便知有走镖的人经过。   这走镖也是有讲究的,镖局的人亮出声势, 沿途的匪徒也会卖面子, 不轻举妄动。哪怕真要劫镖, 走镖的人若实在比不过, 给点过路钱一般也便罢了。   正值傍晚,天色昏暗,此地又离官道甚远, 杳无人烟。夜幕低垂之际,眼前所见皆是黑黢黢的一片,怎么瞧都有些骇人。   车队一众老爷们中,混着一个年轻小姑娘,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褐色胡服, 扎着高辫,正是凌家的幺女、凌霄。   她走在镖车的一侧, 埋怨道:“父亲, 走官道不好么?我们为什么非要抄这条近道?”   凌父讪讪一笑,道:“没办法啊, 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单主花了大价钱, 要我们把东西送到范阳, 留的日子又不多, 若不抄近道,我们怎么赶得及?”   凌霄警惕地握着她的长-枪, 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环顾四周, 她说:“说实话, 我们凌家的镖局才多大?往日也就接接那些大镖局看不上的、乡里乡亲跑腿送嫁的活,怎么会有数额这么大的单子找上我们?”   她说着,拍了拍被封得死死的镖车,道:“古怪得很,我们还是得小心为上。”   凌霄话刚说完,她那吊儿郎当的大哥凌云就凑了过来,他低下头,神秘兮兮地跟小妹说:“阿妹呀,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天来给咱下定的人,我见过了,是个女的。”   “女的!花枝招展招摇得很……你懂了没?”   凌霄不解,追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凌云啐了一口,继续道:“瞧那女子的打扮,不像好人家的,不是哪家大户养的外室,就是哪里的暗娼鸨头。这种来路不干净的银钱,大镖局才不接,不然哪日被打将上来,岂不是自砸招牌?”   凌云虽然浑,但是这话其实说得没错,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的大单不可能随意落在他们的头上。   凌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大掌,“啪”地给了大儿子后脑勺一下,道:“你小妹才几岁,跟她说什么昏话?还不是你跟凌峰两个娶不到媳妇的讨债鬼……”   “还说凌峰呢!”凌云捂着脑袋,委屈道:“凌峰都能出去跑私活挣钱,怎么就我天天要跟着家里混……”   “凌峰没比你小两岁,还要等你这个大哥办好婚事才轮得到他,他能不着急?他能接到顺路的单子,攒点老婆本,碍你这个大哥什么事儿了?”   “要你有凌峰的本事,我也敢放你去自己走一走……”   一旁的凌霄挖挖耳朵,面无表情。   父子争执的闹剧,在母亲去世无人压制后,她听得耳朵都起茧。   车队里人不算多,除了凌家三个人,剩下几个都是在凌家镖局做了很多年事的雇工和镖师,像老吴叔他们,在凌霄记忆起便一直在了。   风平浪静,连树梢上的鸟雀都无异样,安静得很,凌霄却没有松懈下来的意思,手始终反握在枪柄上。   太安静了。   安静到异常诡异。   有凌霄的懂事对比,凌父更是对不争气的大儿子怎么都看不顺眼,他气不打一处来,“瞧瞧、瞧瞧!你成日里游手好闲,连你小妹都比不上了!”   两人眼瞅着就又要上演全武行,凌霄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迈步上前去调停劝架,一阵惊呼忽地从她身后传来。   凌霄眼皮突地一跳,她蓦然转身,正对上老吴叔放大的、震惊的瞳孔。   他大张着嘴巴,血从他的喉咙眼儿里涌了出来:“劫镖、有人劫镖——”   老吴叔缓缓向后栽倒,鲜血从他脖颈间汹涌迸出,像开了闸的水渠喷涌飞溅,霎那间半张脸已经被染红了。   马儿急促地鸣叫奔逃,车队骤然被一伙人团团堵在了山间。正是一处山坳口,凌家人还来不及反应,数十个黑影已然从林后扑了过来,直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   ——   春夜的风并不和煦,磨人得很。   冰冷的溪水加速了体内热意的流逝,再睁眼时,姜锦的眉间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起眼眸,意外对上裴临的眼睛,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被他抱在了怀里,唯有一个脑袋、和攀在他肩膀上的胳膊露在水面以上。   浮在水中漂浮不定,姜锦下意识勾手扶上了他的肩膀,复又松开。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声音沙哑:“放……咳、放我下来,裴公子。”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好在她终于清醒了。裴临却没有依言松手,而是依旧稳稳地抱着她。   他尽量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被裴清妍算计了,现下想必还没缓过劲来,江湖中人不必拘泥小节,再稍息片刻我便抱你上岸。”   姜锦没有逞强,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还有余烬在烧,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闭上眼,竟是仰面把自己的脑袋也往水里埋。   她知道自己被下了药。   在那杯裴清妍亲手倒的酒里。   她并非不设防,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前世与她算是交好的裴清妍,原本打得竟是这个主意。   有些好笑。   姜锦闭上眼,把整张脸都沉了下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水,以平心口烧灼的燥热。   裴临低头,便见姜锦的双手紧攥成拳,没有再要搭他肩的意思。   他不知药性作用几何,不知方才之事,她又记得多少、不记得多少……   莫说她了,裴临甚至都分辨不清自己的内心,分辨不清他到底该不该希望她还记得。   如果说,刚才的姜锦炽热得像一团随时要炸开的火焰,那么现在,她就像一块骤然封冻的冰,极度清醒、极度理智。   纵然仍停留在他的怀中,却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见她眉梢几乎都快凝了霜,裴临一顿,开始抱着她往岸边走。   他们从头到脚都湿的彻底,一上岸就踩湿了整块草地。   裴临缓缓将她放下。   姜锦脚下虚浮,却还是尽力稳住,站定后庄重地朝他一揖,道:“多谢。”   脑海中存在的记忆影影绰绰,姜锦记得那杯酒,也记得耳畔猎猎作响的风声和送她走的人路上悄悄谈论的“替嫁”。   就连方才在卢府的经历,她也是……   太多的疑问萦绕在姜锦的脑海,就像找不到头绪的线团儿,越盘越乱,得好好坐下来静下心理一理才可能理出答案。   可眼下,她一丝一毫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心里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念头。   ——凌霄,她要去救凌霄。   身上还穿着那件滑稽好笑的嫁衣,嘴唇也已经冻得发白,极冷与极热的交错更是不好受。然而姜锦并不在乎,只抬手捋了一把额前遮挡视线的湿发。   月色把她身上散发的潮意洇染成了薄薄的雾气。不知何时,裴临已经退开了两步,就像是对她望而却步似的。   他取下了挂在一旁树上的干爽外袍,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姜锦的背上。   她在女子中算?婲高挑,也并不纤弱,可是和他的外袍对比起来,却还是显得瘦削了许多,哪怕此时他也尚未弱冠。   这样单薄的脊背,前世和今生,都是怎么扛起重伤的他、把他带回去的?   回忆越是细想越伤人。裴临一阵恍惚,他攥紧了拳头,复又松开,竭力语意平淡地开口道:“姜娘子先前有话,在下很是赞同。”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时的马就牵在不足半里外,不怕冷的话,现在就可以驱马出发。”   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姜锦将它们全数都抛在了脑后。和裴临那点子事根本不足以让她纠结,她几乎立时就开始催促起他了。   “马在哪儿?”   裴临大步往前,姜锦紧随其后。她原以为他只是打算把马留给她,没曾想他果断翻身上马,又果断地把手伸给了她,要她和他上来。   姜锦急到恨不得把自己化作离弦箭,是以她一点也没有犹豫,搭着裴临的手,踩着马蹬子就上了马。   马儿打了个响鼻,带着他们破风而行。姜锦被裴临严丝合缝地拢在了身前,她轻扶着缰绳、手心微颤。   裴临似乎感受到了,于是伸手叠在她的手背上,帮她拿稳缰绳、掌握方向。   姜锦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匆匆回眸。   浸在水中多时,甚至还脱了件外袍,眼下被裹在风里,他只会比她更冷。可裴临却浑然不觉似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直视着前方。   “出范阳往东,约莫三四里,”他嗓音低沉:“我们方才便是在那里。”   姜锦盘算着位置,心下了然。   她紧盯着前方,像是要用目光把夜幕戳出个洞来,攥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已经不需要谁再来扶住她。   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马跑得飞快,即使这样,也依旧抵抗不了时间的流逝。   天边渐渐出现了些微蒙的颜色。   姜锦循着前世的记忆,去寻那条河——那条差点吞没了凌霄的河。   凌霄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她很坚强,并不脆弱。越是如此,姜锦越不敢想,能让她险些就跃下湍急河流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情,会有多么惨痛。   她一定是在这附近遭遇了什么变故,循着河,她要找到她。   想到这儿,姜锦的心跳得愈发急促。她眨掉被风逼出的眼泪,勒马放缓了速度,大海捞针似的在河的沿岸开始搜寻。   不远处的前方,一大波鸟雀乍然惊起,姜锦下意识与身后的裴临对视一眼,彼此间没有开口说话,却极默契地一起放轻了动静,悄然下马。   姜锦指了指河的两岸,裴临明白她的意思,但在这天还未蒙蒙亮的时候,他却也不放心她独自去找人。   察觉到他的脚步声跟在自己的身后,姜锦步伐一顿。   然而裴临和她、和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牵连,她没有资格强硬地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是以也只能这样。   她告诉自己,反正哪怕她一个人,这路也是要走完的。   越往前,空气中甜腥的气味愈发浓重,姜锦的眉头扣得死紧,晦暗的山林中,她终于发现了异样的地方。   就在鸟雀惊起的方向,阴影里像是七零八落地散开了几座木框木箱似的东西。姜锦快步向前,却在看清了地上有什么之后,惊愕地大退几步。   她压住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瞳孔紧缩、手心微颤。   裴临亦跟了上来。   顺着姜锦的视线,他看到了满地狼藉……和大摊大摊凝固的血。   可连尸首都没有一具。   作者有话说:   ? 第26章   本该和煦的春风好似锐剑出鞘, 割得人咽喉发紧。   凌霄望着血泊里倒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人的血。   凌家世代经营着一家小镖局, 家中人口简单, 跟着一起走镖做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大家日日生活在一起, 和家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是家中幺女,最受疼爱,却没有养成娇气的性子, 男儿能做的她要做,男儿不能做的她也要做。一寸长一寸强,走镖人惯用长兵,她也自小在父亲的亲手教导下学长-枪。   可她的长-枪早不知何时就脱了手,父亲为了保护她, 替她挡住了致命伤,双双滚落山坡。   夜色浓郁, 混乱的场面中, 劫镖的贼人一时无暇顾及这边的插曲。凌父死死捂住凌霄的嘴巴,不让她惊呼出声。   他的胸口, 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凌霄望着自己的父亲, 眼泪夺眶而出。   凌父攥着幺女的手腕, 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卸下, 他瞳孔涣散地看着凌霄,声音极低, 呼吸短促:“不……不要……不要报仇。”   凌霄恍然间没有听清, 她忍下仓皇的眼泪, 努力回握住父亲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阿耶,你……”   凌父望着她灵秀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话音断断续续,“走……是我、是我害了你……”   肺腑重伤,喉间鲜血漫溢,他再说不出来一句话,就这么阖上了眼。   凌霄却连俯首恸哭的时间都没有,她知道,等那些贼人在上面屠戮殆尽之后,也一定会再回来搜寻她这条漏网之鱼的。   她拖着伤腿,艰难地爬起来,在山间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处洞穴藏身。   凌霄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贼人又是否会寻到此处,可她只能够走到这里了。   山洞里阴冷逼仄,她咬着自己的手背,无声地恸哭。   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贼人找到了她父亲,没注意少了个她。山坳间人声渐息,只有风依旧在猎猎地吹。   决堤的泪水永远没有风干的时候,凌霄却越来越清醒。   所谓镖局听着气派威风,实则也就是开门做买卖。若是山匪为劫财而来,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抵抗,又为何要下此死手?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为财而来。   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发出嗡鸣,凌霄几乎是手脚并用,顺着原路悄悄返回。   她心中仍抱有期望。   或许有谁还像她一样,拣了条性命……   只可惜,老天爷惯会开人玩笑。   “他奶奶的,还以为这么大动静,是劫了什么大买卖!就这破车,能送得起好东西?”   “怎么搞的,比被狗舔了还干净!”   哐——似乎有人在踹东西。   “老大,咱回去吧,这漏我们是捡不上了。”   “呸,开年第一笔就空着手回去?你让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   世道不太平,占山为王的匪寇可不少,螳螂捕蝉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   这明显是另一伙人的动静。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跑,可是她腿伤了跑不快,脚步趔趄,被眼尖的匪头子发现了。   匪头子扬着马鞭,朝林间传来响动的方向一甩,哈哈大笑:“怎么会空着手回去呢,那不就有个姑娘?”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去摸她的武器,却只摸了个空。   四面林木稀疏,躲都没地方躲,马鞭卷起的风刃眨眼即至,凌霄以为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心下绝望,可是她连寻死都还不敢——荒野之上,她的家人无人敛骨。   她不能……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面前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爆发出了一股力气,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马鞭,随手拾起一旁的木棍招架在身前——   实力的悬殊之下,这样的挣扎显得有些好笑。   山匪也确实在笑,那匪头子狞笑着朝跌倒在地的凌霄走去,绝望之下,凌霄闭上眼,可紧接着,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她猝然睁眼,却正好对上那山匪被定格的、惊愕的表情。   一支羽箭凌空飞来,直插他的面门。   其他山匪见状,立马慌了神,恰在此时,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从坳口传来,震得人耳膜都在痛。   本就是山匪,哪有什么齐心,头头都死不瞑目地倒下了,剩下的人更是四散奔逃。   凌霄只怔了一瞬,来不及为脱险而高兴,她本能地就要趁机往密林里逃,才跑出几步,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凌霄一哆嗦,顺着手臂的方向往上抬眼,便见正抓着她手腕、要拉她一起跑的,竟是个陌生女子。   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头发丝都还在滴着水。身上是鲜红华丽的衣裙,裙裾上却全是泥土。   鲜红的影子和今夜的夜色一起,死死烙进了凌霄的脑海。   这种时候,凌霄居然还愣住了?姜锦一咬牙,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跑。   “快走!”她急得脑门都要冒烟,“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了!”   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太多,她和裴临拢共加起来四条胳膊四条腿,为免风险,姜锦使了点小花招。   擒贼先擒王,她先放出的那一箭——从方才打斗的残局里拣来的残弓和一支破烂羽箭。   而那听起来轰隆的马蹄声,是裴临牵马去了山坳尽处、回声最大的地方。   这样的小把戏只能趁那些山匪还没回过味来糊弄一时,所以她们得赶快跑,跑得远远的!   凌霄机械地跟在姜锦身后,目光怔忪地望着她的背影。   平心而论,她们现在的形容都很狼狈。   可不知为何,尽管凌霄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宛若神兵天降来救她的女子,可是她的背影,却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山坳的转角,而马蹄声也在向她们靠近,终于,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姜锦的视线里。   裴临走来,把缰绳抛给姜锦,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他神情淡淡,仿佛并不把可能的危险当一回事儿,姜锦皱了皱眉,道:“暂时没人追上来,我们一起走便是。”   她牵着的那只手挣扎了一下,姜锦回头,便见凌霄低下头,竟是要向她行大礼。   “多谢你们。我……我不能走,我……”   生死之间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翻涌而上,可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光了,凌霄顶着通红的眼眶,没有眼泪,却是在哭,“我不能走,我还要为他们收尸。”   姜锦隐约猜到是她的家人出事了,想到方才所见的血泊,她艰难地开口:“方才这半边山林我都走遍了,只看到了打斗留下的痕迹,未见尸首。”   凌霄身形一晃,若非姜锦还搀扶着她的手臂,只怕已经倒了下去。   可她还是固执地不肯走,她说:“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一人留在这里,寻一处僻静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人都走了,我再回去看看。”   她害怕得都在抖,可说话还是有条理的。姜锦别过眼去,心下的愧疚不安让她很想紧紧抱住凌霄,可是她贸然出现救人已经很是唐突,无法再做更多。   姜锦深吸一口气,说:“我陪你等。”   凌霄的意识似乎都已经剥离在父亲为她挡箭的瞬间了,她神情愣然,也不知还到底听不听得见旁人的言语。   裴临已经退出一射之地,而姜锦也没空顾及他,她只站在凌霄身侧,试探性地去碰她的手背。   不过,连老天似乎都在赶人,天将亮的时候,忽而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极度的悲恸损人情志,而刚才的奔逃更是让人筋疲力竭。足以冲刷掉一切秽恶的淋漓雨幕下,凌霄身子一歪,再支撑不住,直愣愣地倒下了。   姜锦的情况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凉雨浇得她身子发颤,只能靠咬破自己的舌尖来保持清醒。   裴临当然看得出姜锦实在硬撑,可是他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是她需要自己面对的场合。   他拍了拍马屁股,这马倒也灵性,竟真的懂了他的意思,凑到姜锦身前,屈下前腿,要让她骑上来。   好在这是匹大马,扛三个人也不吃力。在场四个活物,就这马看起来还挺高兴,它迎着哗然的雨打了个响鼻,旋即马蹄子一哒,跑了出去。   ——   附近的县乡管理松懈,城门口几乎无人把守,客栈也都是半死不活快黄了的那种,有人来宿,闭着眼睛就往里迎,管他是缺胳膊少腿还是穷凶极恶,给钱就行。   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子被抛到了掌柜跟前,小二殷勤地引姜锦他们三人上楼,就跟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见他们身上的异常一样。   之前在云州投宿的时候,客栈的人还会要看他们的路引让他们留下姓名,这里倒是浑然没有这回事儿了。   三个人,理所当然开了三间房。   姜锦的声音已然哑了,她对小二道:“准备几身干净衣物,再烧些热水上来。”   给钱的就是大爷,店小二应声,忙不迭下楼去了。   凌霄依旧不省人事,整个白天,姜锦都眼不错珠地在一旁看顾着她。   果不其然,当夜,姜锦便也病倒了。   她本就中了那虎狼之药,在冷溪中浸了许久,又是一路提心吊胆、奔波不停……   额前像火烧一样在发烫,眼皮沉重,坠得姜锦睁不开眼。   她隐约能感到有人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随即扶她起来,喂她喝了些温水,又拿了巾帕,来绞她还没干透的长发。   她也能猜到,这个人是谁。   终于,在意识清醒一点之后,姜锦的手蓦然伸出被子,拉住了这人的手腕。   裴临动作一顿,对上姜锦艰难抬起的眼眸。   “裴……公子,”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有话想问你。”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就像是飞鸟乍听了离弦箭, 裴临的肩膀骤然一僵。   他还来不及反应,抓在他手腕上那只软绵无力的手已然松开,再低眸时, 姜锦便又合上了双眼, 沉沉睡去。   这两日如此折腾, 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更何况姜锦不是铁打的,她的身体还没有经历过那些淬炼,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她的小臂无力地垂下, 正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裴临趁势捉起了她的腕子,放平,长指微屈,感受她的脉搏在他指尖之下滑动。   他通岐黄之术,如今倒刚好派上了用场。她虽发热, 但好在脉象还算无大碍。   果然是不一样的。   在未曾受伤之前,她的身子一贯康健, 即使经历了像方才那样的大起大落, 损伤也只在腠理。   裴临嘴角扯出个生硬的笑,旋即低眸, 掩去满目自嘲。   他不意外姜锦会有此问,只是他没想到, 这一问会来得这么快。   情急之下, 他做不出天衣无缝的决定。正如那日山中, 姜锦救下受伤的他,她那时的表现落在他眼里, 处处都是漏洞。而他救人心切, 自然也顾忌不了太多有的没的, 恐怕已是惹了她的怀疑。虽未必疑心自己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但恐怕也在猜疑他居心不轨了。   这一世,他本不愿姜锦与裴焕君这个危险人物再有瓜葛,谁料派了元柏,却还是没有拦住她。命运似乎又推动他们走上了这个路口。   如今之计,也只能再徐徐图之了……   她不愿与前世的他有纠葛,实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机关算尽,直到这个时候也不敢坦诚。   如何坦诚呢?与日俱增的隐瞒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但若坦诚相告,只怕她立时就会与他分道扬镳。   谎言和欺骗就像一杯喝了只会拖延死期的毒酒,明知早晚会死,却总还是满怀希望的饮下,期待哪日的神迹……抑或是死期到来。   裴临动作极轻地松开了姜锦的手腕,帮她掖好了被角。   他起身,找了小二来,要来纸笔写下药方,差他去抓药。   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再回去的时候,姜锦的状况居然已经不太好了,手死死攥着被子,双目紧闭到眼睫都在打颤,涔涔的冷汗像骤雨一般,从额角往下淋。   听到推门声的瞬间,她自梦中惊厥,蓦然睁开眼,空乏地望向房顶,直到意识逐渐回笼,而她反应过来屋内还有旁人之时,才终于勉强回过神来。   裴临却不知何时已经背过了身去——他还记得,她一贯不爱在人前显露狼狈。   直到身后传来她沙哑的“多谢”,裴临这才转过身。   姜锦又闭上了眼,清晰可见的泪痕自眼尾垂至两腮。   裴临能猜到她大抵在做什么噩梦。   多年夫妻,彼此的底细那是再清楚不过。凌霄的事情,裴临自然也清楚。   凌霄和后来绿萼那几个跟在姜锦身边的侍女不同。说是侍女,其实她更像姜锦死心塌地的追随者。   所以,哪怕这一世算是提前了一步,她也只会懊恼自己没有赶得更及时些。   不过,世事难得早知道,前世她不曾过问凌霄的过去,除却一个模糊的时间与方位,其余的就再不知晓了,她无法提前去阻拦凌霄的行动,能做到的无非也就是提前带人去。   救凌霄晚了一步。尽管她还未遭遇到前世那些不幸,然而她的家人,却似乎还是……   裴临站在一旁,酝酿着开口:“尽人事,听天命。”   姜锦抬起雾盈盈的双眸看他,“裴公子自己可相信这句话?”   裴临默了默,道:“我从不信天命。”   姜锦轻笑一声,她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没说自己信或不信,只道:“裴公子自己都不信的话,居然也会说来安慰旁人。”   额前仍有冷汗,姜锦的眼神却宁静得好似一枯死水,她低声道:“方才做了噩梦,倒叫裴公子看了热闹。”   姜锦眼皮沉沉,话音却是轻飘的,她在枕头上蹭了蹭,努力将瘦削的肩膀支起来。   她不习惯躺着仰视别人,更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虚弱的、没有力量的一面。哪怕是在前世病重的时候,见到裴临,也会尽力掩饰自己的病容。   那身狼狈的湿嫁衣倒是早换掉了,现下她身上穿的是再朴素不过的粗服短打,半干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是难得的柔婉姿态。   裴临没说话,只倒了一盏温茶水,递到姜锦手边。   她接过茶水,极客气地又道了一声谢,才凑在盏边浅啜起来,氤氲的热气里,眼泪啪嗒啪嗒往里掉。   裴临几乎以为她已经忘了方才那一问,可紧接着,等她拿茶水润过唇,泪水也顺着热气一起蒸腾干净后,却还是波澜不惊地再开口了。   她咳了两声,问:“方才的问题,不知裴公子……可有心情答否?”   心念百转千回,裴临缓缓抬起眼帘,面上丝毫不显,“姜娘子何故会有此问呢?”   姜锦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她向来直来直往,眼下也没有打算绕圈子,“裴公子本不应出现在此处,不是吗?”   “察觉我被人劫走、冒夜相救,这似乎还在‘知恩图报’的范畴。可是随我一路往前,连缘由都不问一句。”   她顿了顿,略歪着脑袋,稍加思索,找到了合适的形容:“我怎么觉得,裴公子对我,很是纵容呢?”   分明屋内只有他们两人,裴临却没来由地有了些自惭形秽的感受。   她是足够坦诚的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起了疑心也不打机锋,有话直问。   迎上姜锦清凌凌的目光,裴临心底隐痛,他轻垂眼帘,掩去眸间晦暗不明的神色,摆出了刻意轻快的语气:“姜娘子心思如此敏捷,想必前夜里发生的事情,一定都还记得。”   姜锦没想到裴临会骤然提及昨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是中药了,不是失忆了。那晚的记忆虽然都像隔了团红云似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是倒在一处的两个影子,她总还是记得的。   啊……其实她这也和酒后乱性差不多吧。   在马背上喝着风的时候,姜锦其实就回过那股子尴尬的劲来了。   比如,她是怎么把人给怼到墙上,又是怎么喊人夫君的。   这算个什么事儿?她把这辈子的裴临,当成上辈子的给睡了?   主要是睡上辈子的他在她记忆里实在是一件太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以至于她一点异样都没觉出来。   不过,也正是在这灵光乍现的瞬间……   此时此刻,姜锦倒不紧张,她放下杯子:“是我唐突,冒犯了裴公子。裴公子要我负责,也是使得的。”   “姜娘子不怨怪在下乘人之危就好,”裴临的眼睛始终落在她的脸上,“我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无需谁来负责。”   清醒的……好不容易稍加平复了的尴尬情绪卷土重来,姜锦眼皮一跳。虽然她的记忆有些断片,很多细节记不清楚,但那时的感受总还是记得的。   她抬眸,环顾了一眼这间客房,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裴公子想来出身高贵,要我负责也是负责不起的。不过,裴公子……”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如此助我。”   她的眼底一片清明,像是可以洞穿人的内心,裴临没有回避,只是道:“那夜火光扑朔,姜娘子一直念叨着在下的名字,又念叨着要去救人,会感到好奇,想必也是人之常情。”   他并不清楚姜锦到底还记不记得清楚那夜的细节,诌了两句,否则实在是不好解释。   倒让他误打误撞碰上了似的,姜锦闻言,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竟没再追问。   她还不至于粗枝大叶到如此地步,从前一道行兵打仗时,她的直觉和反应有时他都自愧弗如。   裴临清楚得很,他会轻而易举地猜到她的重生之事,她却几乎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是因为他经历过失去她的痛苦,她的重生就像是一场反复杜撰终于成真的美梦。   她却不然,前世的他于她而言早就无足轻重,最多可供怀念,她当然不会像他那样,去搜罗那么多的细节去论证一个荒谬的事实。   姜锦此时也确实没想那么多,她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嘀咕了一句“还行”,便掀起被子,一骨碌爬起来了。   裴临在旁叉着手,道:“这么着急去照料旁人,小心自己先跌一跤。”   话音刚落,姜锦刚趿上鞋的脚一崴。   裴临立马收声。   姜锦一点也放心不下凌霄,才没空理会这个乌鸦嘴。   凌霄小腿上受了一道刃伤,不过,在刚到客栈那会儿就找郎中来看过包扎过了,姜锦更担心的却不是这些外伤。   她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害怕这一次凌霄也会和前世一样去寻短见。   所以在凌霄醒之前,姜锦想要守着她。   甫一推开凌霄这间客房的房门,姜锦惊异地发现,房间里除了凌霄外,竟还有个仆妇模样的女子。   仆妇见有人来,起身解释道:“这位娘子,不是我擅自闯进来,是和你们同行的那位客官,方才找我上来帮忙看护。”   这一下可真是把姜锦惊住了。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娘你先歇一会儿吧,这儿我来,等下我若要休息,再请你来搭把手。”   她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却还是暂且压下了。   直到窗外头晓色低垂,姜锦伸手碰了碰凌霄的鼻尖,她还是没有一点要醒转的意思。   姜锦压下心头的不安,去找了那仆妇来帮忙,自己则去客栈楼下,叫了几个菜上来她房间。   等菜上好,姜锦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去叩响了裴临的屋门。   她巧笑倩兮,“裴公子陪我忙活这么久,出人又出力,要是连顿饭都舍不得请,那我真的是不用做人了。”   她一改回避的态度主动来找他,裴临微微有些意外。   不过,在随她一道走到了支起的简陋饭桌前时,他终于明白,姜锦意欲何为了。   桌上三个菜,一道莼菜鱼羹、一道葱油鲤鱼、还有一道鱼脍。   可以说是一桌全鱼宴。   姜锦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只不过怎么看都有一点等猎物跳进陷阱的阴险意味。   她强按着裴临坐下,自己主动坐在了他对面拿起了筷子,“这边的小二说,他们弄鱼最好吃了,来裴公子,我们一起尝尝。”   裴临久久未有动作,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似的。   姜锦见他不动筷,催促道:“吃呀裴公子,这会算我做东,客人不动筷,我也不敢吃了。”   裴临慢条斯理地理好袖子,拿起木筷,在姜锦期盼的眼神之下,伸向了那碟鱼羹。   筷子停在空中,裴临不经意地与姜锦对视一眼。   果然不止他会试探。   她也会。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大家!猜猜这是要干啥ovo   前几章评论的红包我就不回去发啦,这章抓前30塞小红包么么叽!   主要是心态没有那么好,前面章节多了很多不太友好的评论(没有说正常讨论剧情不夸夸就是不友好的意思),已经咳得像播撒病毒的大喷菇了,不想回头再直面一遍不友好的评论啦_(:з”∠)_   ——   ? 第28章   这家客栈看起来其貌不扬, 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做饭的厨子手艺倒还真不错,三道鱼菜各有各的花样, 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正襟危坐的裴临垂下了眼帘, 像是在避开与那盘中死鱼眼睛的对视。可惜的是, 尽管料理得当, 那股子腥气还是丝丝缕缕地裹进了他的呼吸之中。   裴临举箸的手顿在空中,他抬眸,看着笑眯眯的姜锦, 心道,大概这就是笑里藏刀吧。   她果然没有相信方才他搪塞的言辞,酝酿了这招狠棋来对付他。   在战场上,裴临作风狠绝,对底下兵士却称得上不错, 粮草补给供应不及时的时候,一起喝西北风也不是没有过, 如此多年, 昔年那一点饮食上的讲究早就没了,有什么吃什么。   唯独一样东西例外。   他从不碰诸如鱼之类的河鲜。   这点底细, 姜锦一清二楚,也知晓他为何会如此。   当然, 不是因为嘴挑。   有一年春末夏初, 激烈的战事顺着河道一路绵延, 不知敌我的尸首几乎覆盖了整片河面,残肢被水流冲上河岸。天气炎热, 为免瘟疫散播, 战后裴临率部清扫战场, 驶船将水面上浮囊的尸体收集掩埋。   回中军帐后,他几日都没吃东西,姜锦起初还有些奇怪,后来听见底下一起去的兵士聚在一起闲扯,方才明白。   ——这个时节,正是鱼儿繁衍的时候。河道里活鱼比死人还多,想来也知道,它们吃的是些什么。   缓过劲来以后,裴临也再没碰过河里长的东西。   后来,初到长安那一年,宫中设宴邀他前去。   明知是鸿门宴,然而形势波谲云诡,那时裴临的位置还没有几年后坐得那么稳,需要朝廷的加封和认可来背书。面前是天子赐下的鱼脍,他不得不动了一筷子。   回去之后简直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姜锦倒是还好,那回战后她受了些小伤,躺床上养了两日后照管的是城内的事务,未曾真的见到鱼啖人尸的场景。   否则今日这三道鱼一摆,她也得给自己准备个盆吐一吐。   见裴临面色如常,筷子却悬在鱼羹上头没动,姜锦善解人意地把瓷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连日辛苦,我特地叮嘱了灶上的厨子,一定要拿最新鲜的鱼来炊,一个时辰前,这几条鱼估计都还在河里游水吃食呢。”   她一面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一面把最后那几个字坏心思地咬得死紧。   裴临当然听得出来。   事实上,那些恶心的画面,也正在他的脑海不断翻涌。   “裴公子不动筷,那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锦的声音犹在耳畔,裴临轻轻叹气,他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没那么好混过去。   悬在鱼羹上的那双筷子忽然被收了回去,姜锦见状,眉峰一挑,以为裴临终于是忍无可忍了,刚要开口,便见他手腕一转,改换方向,伸向了鱼羹旁的那盘鱼脍。   他挟起一片进嘴,仔细咀嚼,甚至还有闲心点评,“脍鱼肉,鲤长一尺者,第一好。确实不错。”   姜锦的话突然就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那些原本有迹可循的细节,在他平静地吃下那一筷子鱼肉之后就变成了一桩桩的悬案。   裴临波澜不惊地停箸,又舀了一碗鱼羹。   桌上这三个菜,想必都是她精心挑过的。鱼羹最瞧不出鱼的形状,葱油鲤鱼最吃不出腥气。只有动了那碟子最忌讳的鱼脍,才有可能打消她的疑心。   姜锦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的动作,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端倪来。   他后来有多忌讳这没腿的东西,她是知道的,如果真的是他,当真可以把生理本能压抑到这种程度吗?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多了?   姜锦狐疑地看着裴临,可是她同样也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   她越发想不明白了。   当年那是还需要朝廷的支持,不得不忍。可她又不是天子,如果他有与她相同的来历,又为何要如此隐瞒?   姜锦深吸一口气,也没什么胃口了,她说:“裴公子慢用,隔壁还有伤号需要照料,我先走一步。”   走前,她略带失望的看了他一眼。   最好不是演的。   望着姜锦转身出去的背影,裴临放下碗筷,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受,却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   他知道,与其说她信了,不如说是她选择暂且信他这一回。   回到自己房中,裴临叫来小二,要了整坛的烈酒,自斟自酌。   这杯毒酒仿佛喝上了瘾。何止姜锦,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在做什么。   懦夫行径。   窗外疏月凌凌,眼前有月,杯中亦有月,只是这样纯净的月光,实在是把他照得太过卑劣。   裴临轻叹一声,信手丢开杯盏,单手托起坛底,借由浓烈的酒意,压下唇舌间的秽恶之气,草草宿在了浓烈的醉意中。   ——   姜锦没有太多的精力纠结在这件事情上,裴临充其量算个小插曲,凌霄才是她现下满心满眼的重点。   那花钱雇来的仆妇还算尽职尽责,茶壶里热水都添满了。   姜锦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嗓,濯过手后,掀起被子的一角,把凌霄受了伤的左腿露出来,给她换药。   看着这狰狞可怖的伤处,姜锦的心里便不是滋味,她抽了抽鼻子,上好药后,拿了干净绵纱来重新包扎。   前世,怕伤凌霄的心,姜锦没有问过她从前的经历,只从凌霄偶然的话语里得知,她的家人大抵是都不在了。   她原以为只是山匪横行导致的飞来横祸,可那夜山间所见的血地上的一片狼藉,散了架子的镖车、不翼而飞的尸体,却都告诉她,凌霄的遭遇没那么简单。   山雨降下之前,空中尚有半阙月亮,所以姜锦看得分明,那驾镖车上刻着一个“凌”字。   也就是说,凌家人、包括凌霄,是在走镖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那……   姜锦叹气。只有等凌霄醒了,才有机会得知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轻轻地拿起被角,盖住了凌霄的伤腿,正要起身,回头的瞬间,忽然发现凌霄的指尖正在微微颤动。   要醒了吗?姜锦一喜,视线一路往上,撞上了凌霄蓦然睁开的眼睛。   凌霄轻轻地眨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姜锦,她滞涩的唇瓣颤抖了一会儿,发出了沙哑却又真切的呼唤。   “姐姐——”   听到这句姐姐的瞬间,姜锦只觉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了此刻。   只有凌霄会这样叫她,只有凌霄。   姜锦瞳孔微颤,下一瞬,凌霄已经艰难地坐了起来,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凌霄的声音都在抖,“那样不管不顾地来救我,姐姐,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是你,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看向裴临)(上下扫视)(欲言又止)(指指点点)(破口大骂)裴狗你看看人家(振声)   ——   ? 第29章   姜锦眼窝浅, 容易掉眼泪,几乎是凌霄扑过来的瞬间,她的眼底就开始泛酸。   “是我。”她说着, 抬手也回抱紧了凌霄。   凌霄却猛地松开了胳膊, 她挪着身子往后退了些, 转而抓住了姜锦的双手, 一双亮晃晃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直白看着她。   “姐姐,真的是你!”   姜锦能感受到,凌霄攥着她手腕的指尖都在打颤, 便和从前一样,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哪曾想这轻轻一拍,凌霄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见她哭得头都抬不起来,姜锦轻叹一声,努力撑起玩笑的语气和她闲话, “凌霄,你是要把连我这一份也一起哭完吗?”   凌霄抓着她的手背抹眼泪, 随即抬头, 道:“姐姐,我……我很想你。”   姜锦心念一动, 问她:“我走后,你……”   凌霄压根听不得这几个字, 嘴巴一瘪, 眼看洪水又要开闸, 姜锦哭笑不得,赶忙换了话茬,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那你又是何时来的?”   她是嘎嘣一下死得很干脆, 可在她过世后,凌霄大抵会很难受吧。   凌霄怔忪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眼帘轻垂,“今日姐姐守着我的时候,我就有意识了,只是还没有力气醒过来。想到记忆里姐姐那样来救我,我就在猜……”   姜锦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凌霄抬眸,一脸急色,“姐姐,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郎中?”   闻言,姜锦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肩膀,道:“无碍,就是浇了点凉雨,歇一歇也就好了。”   凌霄收了声,她握着姜锦的手,忽然歪着头问她:“那姐姐是看到我也回来,不高兴了吗?”   姜锦抿唇笑了笑,“怎么,我的不开心看起来有如此明显?”   重生于她而言,是消磨遗憾的机会,可于凌霄而言,却是背负着痛苦再走一遍。   前世,凌霄的性格便极度偏激,她把所有的体贴、忠心,抑或是其他能称得上正面的情绪,都只留给了姜锦。   在其余时刻,她的行事都称得上狠绝,若非有姜锦拦着,只怕已经走上了一条极端的路。   在那样的刺激下,养成这样的性子再寻常不过。所以如果可以,姜锦宁可凌霄不要有上辈子的记忆。   只是命运从来容不得她选,她也没资格去替别人选。   姜锦的声音内疚极了:“我很没用,没能提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若是我再早些……”   “姐姐,你又不是菩萨,可以普度众生,”凌霄看起来更紧张了,她忙道:“不对,你就是菩萨。只是菩萨来了,单枪匹马也解决不了。”   姜锦心下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凌霄,你可以告诉我,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总觉得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差一根线将它们都串起来。你若实在不愿,便也算了。”   事实上,即使再经历一回,失去亲人的痛苦也不曾减少分毫。   凌霄闭上眼,攥紧了姜锦温热的手心,她咬着下唇,说:“凌家世代在云州附近经营着一间小镖局,前几日,镖局接到了大单子,要我们护送一车东西到范阳,路上遇到了劫镖的,我们……”   “我的父亲护住了我,两辈子都是。前世,我躲在山里藏了半夜,结果被另一伙匪徒掳走了。我……我那时就想去死,可是想到他们还在曝尸荒野,我想尽办法逃了出来,结果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仅仅只是听着,姜锦的心尖便一抽一抽地疼,也总算是明白,前世的凌霄为什么会了无生念了。   亲故皆亡,自己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逃出来后却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她重新把凌霄揽到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霄,他们九泉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姜锦一面内疚,一面却又有些庆幸,自己终归没去得太晚,至少这一次凌霄没有掉到土匪手中。   而凌霄分明是伤心的,居然还记得回过头来安慰姜锦,她说:“所以姐姐,你也不要再因为我内疚了。那伙劫镖的人身手不凡、人数众多,制装和兵刃瞧着也不像寻常江湖人士,纵然你再提前来,不带个几十精兵也是奈何不了的。”   她居然越说越自责了起来,“不对,还好姐姐没有来得更早,否则真的碰上那伙人,可怎么是好?都怪我从前不曾和姐姐说过这些……”   姜锦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她强抿住唇,把眼泪憋回去。   其实重生回来这么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重来一回的意义。   她的遗憾有很多,可在一切划上句点的那个晚上,原本的那些介怀,好像也都没什么值得在意了。   重来这一回,她好像也没有变成什么聪明人。命运给了她这样的机会,但却也没有一点想要眷顾她的意思。   她顿了顿,道:“凌霄,虽然我宁可希望你不记得这些,可是你能记得,我也真的很开心。”   凌霄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晓得的。如果真的只有姐姐一个人的话,那也太孤单太寂寞了,所以,上苍也让我来陪姐姐了。”   姜锦的唇边终于泛起了最近难得的真情实感的笑,她摇摇头,道:“谢谢你,凌霄。”   凌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肯定,她又道:“姐姐,这一次和上辈子还是不一样的。我……我有个亲二哥,这一次出去接了顺路的私活,没有跟着一起走镖,我要去找到他。”   忽然间,姜锦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什么,她眼睫微颤,道:“你的这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凌峰。”   凌霄才说完,便见姜锦整个愣住了,像被人点了穴似的,连眼睛都不眨。   电光火石间,两世的细节在姜锦的脑海里飞速串联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自认前世今生对裴清妍都没什么差别,这辈子裴清妍打着让她替嫁的主意,说明上辈子她打得也是这么个算盘。   不过,前世的她不曾有想着离开车队的时候,裴清妍便没有急着下手,直到后来车队被匪徒冲散,流落之下她与那卢宝川定了情,也就更没必要琢磨那歪点子了。   但这一世不同。她挂念着情况未知的凌霄,急着要离开,裴清妍想来是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才这么早下手,暴露了自己。   同样,是因为她挂念凌霄,想要在去救她时多点人手帮忙,才去镖局雇了两个人来。凌霄的哥哥好巧不巧,正好接到了顺路的单子,没有和凌家送镖的队伍一起同行。   合适的单子没那么好接,所以上辈子,凌峰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凌家其他人一起遭遇了不幸。   姜锦有些激动,反握住凌霄的手腕,说道:“我知道他会在哪,等你腿好一点能走了,我就带你去找他。”   凌霄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姜锦连珠炮似的,把连日来的经历全说了一遍。   听到姜锦轻描淡写地提起那裴清妍给她下药之事时,凌霄的拳头就捏得吱嘎乱响,她气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姜锦已经感叹过了,所以现下倒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道:“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两日要好好养伤,等你缓过来,我们立即就出发去范阳找裴清妍要人。”   两姓姻亲是大事,裴清妍的美梦泡汤,裴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会被再打包嫁过去。逃?兵荒马乱的年月,这样就是找死,裴清妍想来没那么蠢。   所以,她是一定会走唯一剩下的那条路的。   凌霄乖巧地点头,见姜锦起身,下意识问道:“姐姐要去做什么?”   姜锦道:“去厨房给你要碗热粥来,饿了吧?”   凌霄一掀被子,拐着腿跟在她旁边,“黑灯瞎火的,姐姐,至少我得看着你下楼才放心。”   瘸子担心拐子,聋子担心哑巴。姜锦没忍住,笑得肚子有点痛,却还是没拦凌霄,任她跟着一起。   生意萧条,整个客栈的二楼只零星亮了几盏微弱的灯,若是一个人出来,还真有点让人害怕。   古旧的木质走廊尽头,有一个孤孑的身影立于灯笼之下。   昏黄的火光映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非但没给他增添一点柔和的气质,反倒衬得他愈发冷峻。   是裴临。   他穿着件青蓝色圆领袍,发丝高束、身影萧然,朴拙如存世古迹。   离得越远,姜锦反倒觉得自己越能够看清他了。   这段时日里并肩前行,她的眼睛和他隔得太近,而他的面孔又太熟悉,让她无法不把眼前这位,和上辈子与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裴临当成同一个人。   但眼下,她站在摇曳的光影之外,将他还属少年的身形收入眼中,心下便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了。   很陌生。   但她终于有了一点重新认识他的实感了。   而站在她身边的凌霄,却在看到裴临的瞬间倏尔一滞。   姜锦察觉到了凌霄的变化,抬眼看向她。   按理说,凌霄从来都不喜裴临这个人。   在长安之前,凌霄便觉得他太过倨傲自负,配不上她天下第一好的姐姐。   ——当然,在她眼里,这世上还没有配得上她姐姐的人。   在长安之后,凌霄更是看不惯他对姜锦的种种作为,没在他面前露出过一点好脸色。   姜锦原以为再见到他出现,凌霄怎么着也会露出点嫌弃的表情。可是很古怪的是,凌霄非但没有,反而深深地望了裴临一眼,眼神复杂。   “怎么了?”姜锦压低了声音问她。   凌霄收回了目光,转而真挚地看向姜锦,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   “是挺意外的,”姜锦感叹:“我……”   裴临听见了她们的脚步声,步子微动,转过了身。   或者说,他原就是在等姜锦。   看到她们并肩出来,裴临倒也没有感到意外,她们本就投契,重来一世也会是很好的伙伴。   他单手成拳,虎口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向前两步,道:“姜娘子,在下有话想同你说,不知方不方便。”   凌霄蹙眉,眼睛在他和姜锦之间转了好几圈,又拽住姜锦的袖子,低声道:“姐姐……”   姜锦眉梢微动,她对凌霄道:“你先回去歇着,难道还真要拐着腿下楼不成?”   她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凌霄点点头,先回去了。   幽寂的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姜锦坦然迈步,朝裴临走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不知是光线不足还是什么原因,今夜,裴临的眼睛显得格外幽深。   作者有话说:   凌霄: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没什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姐控+复读机罢了:D   ——   ? 第30章   夜风寂寂, 裴临的眼睛犹如古井,沁着若有似无的寒气,几乎要在寒夜里凝结成霜。   姜锦却不觉这冰冷的寒气可畏, 只是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古怪。   直到走近了, 她才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寒气, 分明是裴临吃酒吃醉了。   姜锦没有继续往前走,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到他身上极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裴临酒量不怎么样, 但他喝酒从来不上脸,很能唬人。光看他此刻长身玉立、身形稳健的模样,是一点看不出来他喝了这么多酒的。   从前得胜归来和底下人一起喝庆功酒,他无论喝了多少,结束的时候都脸不红气不喘, 把手下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他们主帅千杯不醉了。   只有姜锦知道他的底细。   姜锦还记得自己那时笑话他, 说他脸皮厚得过城墙拐角, 难怪连酒劲都发散不出来。   这人酒量差酒品也不咋地,还记仇得很。听她揶揄, 他冷哼一声,转头就要把她一起往被笼里裹, 拿他发烫的脑门去贴她的脸。   只是……这时的他怎么就喝上酒了, 还喝得这么多?姜锦皱了皱眉。   裴临单手撑在阑干上, 脸上的神情很是淡然,只有瞳仁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察觉到眼前人神情的微妙变化, 他几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半步, 像是怕自己身上的酒气冲撞到她。   “小酌了几杯, 姜娘子莫要见怪。”   这都按坛喝了吧,也能算小酌?姜锦嘴角一抽,把心里寒碜他的话憋了回去。   她不咸不淡地笑笑,道:“裴公子想说什么,不若等明朝酒醒了再说。”   姜锦的语气可称不上好,可裴临听了,锋利的薄唇边反而还浮现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姜娘子不必担心在下借酒装疯,只有几句话要问罢了。”   “先前姜娘子问了在下不少话,在下的心里,却也有不少疑影等着你来解答。”   他并不是诘问的语气,姜锦却突然有些心虚。   她大概能猜到他会问些什么。   果然,裴临朝前走了两步。   他的眼神和动作并不唐突,可没来由地就是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   少年人的身形早已颇具后来的神姿,再寻常不过的蓝布袍沾了他身材的光,都变得挺括有形了起来。   姜锦退后两步,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   “在范阳的那一夜,姜娘子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   完了完了,果然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来讨债了。姜锦平生最怕这种尴尬的场景,此刻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他。   她视死如归般迎上裴临的目光。   对上这双尚属少年人的眼睛,姜锦忽然就有那么一丁点愧疚了。   不会就是因为被她非礼了,所以今夜才借酒消愁吧?   啊……说起来,他如今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吧。她就这么把人家、把人家给霸王硬上弓了?   关键最缺德的是,她心里想的,压根就不算是他。   有了这样的心思,姜锦开口回答他的话时,便放软了些语调,道:“虽说我是受了药性作用,终究是我不端,托辞也推不到旁的外物上。裴公子不必担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   “我说过,那晚我是清醒的,不需要谁为我负责,”裴临冷冷出言,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出身世家,还没见他如此失礼过。姜锦一噎,心道完蛋,这位看来真的是喝醉了。   她酒量一贯比裴临强许多,所以也不止一次糊弄过这个醉鬼了。   但问题是,那时他们是夫妻,她糊弄他的方式是把他打晕了丢床上冷静冷静。现在可不行,他们还不熟。   姜锦哭笑不得,只好和哄小孩似的继续道:“那你想听什么?我说。”   “我只想知道,认识不过数月,姜娘子那晚为何会把我当成自己的夫君。”   裴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他真的是借酒装疯,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在问什么?他在问那一夜她到底的所思所想到底如何,他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哪怕是对前世的他依旧有情的答案。   可惜的是,虽然她回答坦荡,却和他想听到的大相径庭。   姜锦微微一笑,道:“我说过,裴公子很肖似我从前认识的一个旧人,那夜我也只当是春梦成真,裴公子不必介怀。”   “旧人?”裴临却仍不松口,继续追问:“会在那样旖旎梦境里相逢的旧人?”   姜锦却觉得有些奇怪。裴临咄咄逼人的点很是奇特,仿佛一定要逼她承认,那一晚,她是把他当成了别的哪位一般。   少年时的裴临如此的有个性吗?就这么希望……额,希望自己是被当成了旁人的替代品?   不过话已至此,姜锦是十分确信裴临已经醉了。   既如此,和醉鬼又有什么道理好讲?   于是姜锦决定不为难自己的嘴皮子,她顺着裴临的话对对对了好一阵,又道:“裴公子如何想,自然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夜里寒气重,还是各回各屋先。明早我们再叙,如何?”   显而易见的搪塞,也是显而易见的……不在乎。   裴临只得到了他完全不想要的结果和答案,他垂下眼帘,掩去了晦暗不明的瞳色。   纵然这一世的亲密接触来得比前世还快,可是那又如何?   难道他原本指望着,她会像寻常被拘束惯了的闺阁女子那般,因为和他有了切肤的接触,从此就对他难舍难分、青眼有加?   出现的是他,不过恰好帮她解了燃眉之急罢了。于她而言,好像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裴临半晌没回话,整个人像是要被背后的阴影给一点点吞没掉似的,姜锦也没在意。   她朝裴临叉了叉手,便施施然从他身侧走过,踩着哒哒的老旧木梯,下去大堂里找店小二去了。   这个点,灶上坐着的热水还有,吃食倒真没热的了。好在这里的小二拿钱办事非常利索,明明都已经眯起眼睛打盹儿了,听到姜锦的需求,还是一骨碌跳了起来,帮她热粥。   姜锦自己也没吃什么东西,她摸摸自己辘辘的肚肠,眼睛往灶台上一扫,看见还有鸡蛋,趁着热粥的功夫,简单炖了两碗水蒸蛋。   店小二的上下眼皮都快粘到一起了,还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她把吃的端上去,姜锦忙不迭拒绝,她找来托盘,端着两人份的清淡夜宵复又上了楼。   楼梯口处,裴临居然还杵在哪儿,只不过喝了半晌的冷风,他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见姜锦端着东西上来,下意识想帮她拿一拿。   不过,想来这里没有他的一份,怕她误会,他刚伸出袖口的手还是缩了回去。   裴临不主动开腔,姜锦自然也没打算同他闲话寒暄,她只收着下颌含蓄地朝他点了点头,便从他跟前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她扭头就进了凌霄的那间客房,而凌霄果然也正在等她。   不大不小的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凌霄坐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听见姜锦的脚步声,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尾,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姐姐——”   姜锦没好意思说,就这一会儿,她耳朵都快要起茧了。   她放下食盘,把水蒸蛋端到凌霄眼前,“小心压着伤处。”   凌霄听话地调整了坐姿,又急切地扒住了姜锦的手腕。   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姐姐,这里的房板粗陋,所以方才你们讲话,我有听到哦。”   姜锦动作一顿。   在凌霄面前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不过她一贯对裴临很有意见,姜锦酝酿了一会儿,还是解释了两句:“我这辈子,没想再和他纠缠了。过去的事情,也该让它停在过去。”   谁料凌霄倒是意外地看得开,她捧着蒸蛋的碗,吃吃地笑了,道:“姐姐,吃了就吃了,难道还要负责不成?你别想太多。况且……”   她话音一顿,旋即煞有介事地点评:“难道姐姐就不觉得,以他的样貌身姿,还是可以一睡的吗?”   作者有话说:   凌霄锐评:可以一睡   ——   ? 第31章   姜锦一时还没听明白凌霄在说什么, 反应过来之后,她手里筷子差点都摔了,“凌霄, 你放……放什么厥词!”   凌霄笑得前仰后合, 手上那碗炖蛋倒还捧得牢牢的, 她说:“搏姐姐一笑罢了。倒是姐姐怎么重活一回, 说话还变文雅了?”   她扭着腰挪到姜锦身边,歪着脑袋蹭了蹭才作罢。   凌霄重新端起炖蛋,满足地嗅着香油味。她感叹:“虽然重新再来, 也还是会有很多遗憾。可是姐姐,我真的很开心可以看到你这么开心。你是健健康康的,再不会像之前在长安时那样……”   话还没说完,凌霄就呸了一声,“呸——不吉利不吉利, 那些事情,这辈子一定不会再发生在姐姐身上。”   姜锦发现了凌霄眼眶里可疑的泪花, 放下碗筷, 勾了指尖去擦拭她的眼尾,道:“别怕, 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我常常想,如果人失去了那一份记忆, 那还算是之前那个人吗?”   “所以我们都记得, 这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真的很怕, ”凌霄在热食的蒸汽里抿了抿唇,说:“我现在都忘不了, 姐姐走的那天, 我有多难过。”   凌霄和她感情深, 姜锦一贯是知道的。人生中从来不止爱情,她和凌霄一起经历的风雨,绝不比她和裴临之间少。   自从家逢巨变之后,凌霄不想再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她渴求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可是却偏偏在姜锦受伤要在长安静养的时候,选择放下这些,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闻言,姜锦一阵恍惚。   大限将至的时候,人肯定是有预料的,她对自己的寿数很有自知之明。   那一晚夜幕降临,姜锦隐隐就觉得自己不好了。但当时的心情如何,再回想起已是云山雾罩,连她自己也琢磨不真切。   她其实无有遗憾,重生这么久之后,对于那句没说出口的和离也没了什么执念。   姜锦低头,舀了两口粥吃,“那你呢,凌霄。我走后……你……”   凌霄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把炖蛋往嘴里塞,她说:“我把那谁揍了一顿。”   姜锦“啊”了一声,继而又觉得非常合理。   这确实是凌霄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她不免又有些好奇,问道:“那……他呢?我死了以后,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啊?”   姜锦其实想问,裴临有没有为她掉几滴眼泪?   凌霄居然沉默了,她咬着嘴巴,半天没有回话。   见她犹疑,姜锦补充道:“他不会没几个月就重新再娶了吧?”   凌霄立马瞪大了眼睛,她怒声道:“他敢!他要是敢这么辜负姐姐,我就把他剐了!”   其实姜锦问这句话,不过是玩笑的成分更多,就等着凌霄吹胡子瞪眼说这句话呢。   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凌霄的背,随口又问了一句:“说起来,我以为你会很讨厌裴临。可是方才在走廊上看见他的时候,我感觉你没有像之前那么厌恶他了。”   包括凌霄方才说的那句话,其实也很让姜锦震惊。   要知道她从前的态度,一般都是“哪来的脏东西,也敢肖想我的姐姐”。   她能说出“可以一睡”这样的话,已经称得上是对裴临大大地改观了。   凌霄拿着勺柄的手微微一顿,神色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她缩了缩肩膀,道:“男人怎么都是一样的讨厌。”   姜锦心念微动,她忽然问道:“在我死后,可还发生了什么?”   “总之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凌霄喃喃:“姐姐听了肯定会伤心的。”   姜锦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奇,听凌霄这么说,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摸摸她的脑袋,道:“那我不问了,先吃饭吧,一会都要凉了。”   凌霄低着头,努力吃掉了面前混了眼泪的蛋羹,她说:“其他都不重要,只要姐姐开心,这一世做什么都好。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只要能让姐姐开心,就是好男人。”   在长安的那几年,不仅是姜锦的心结,更是凌霄心里过不去的坎。   姜锦失笑,她说:“得亏你不是个男人,否则只怕也是个沾花惹草的主。”   笑笑闹闹的,一晚上竟已过去了大半,瞧外头天色不对,怎么也该睡了,两人这才歇下。   姜锦没回自己的房间,反正和凌霄歇在一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样晚上也方便照顾她。   好在凌霄腿上的伤处虽然看着骇人,但其实只是皮外伤。在这家客栈休息了三日之后,她和姜锦便要启程了。   走之前经过裴临的那间客房,姜锦稍有些犹豫。她在想,到底要不要进去和他再打个招呼。   自打那一晚,他在酒后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姜锦便没有和他再打过照面。   将要叩门的手,悬在半空中。好巧不巧,门突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姜锦抬眸,撞上裴临的眼睛,她下意识视线往下,便见他一身打扮,也像是要出门。   既如此,姜锦微微一笑,退后两步,朝裴临叉了叉手,道:“先前之事,多谢裴公子了。山长水阔,来日再见吧。”   她襟怀坦荡,面对他时一丝异样的心思也无。裴临瞧得分明,他压抑着深深望向她的冲动,也退后了两步,低眉颔首,叉手一礼,“姜娘子,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简单道别之后,他们便真的分道扬镳了。彼此都没有再过问对方的行程,仿佛真的从此往后,山长水阔,只能去等一个来日。   ——   两人没有急着走,她们先去了出事的那座山头。   尽管凌霄说,上辈子她从匪窝里面逃出去后,再看时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抹去了,而姜锦也记得,那晚所见的只有散落的镖车,并无尸首,她们还是再跑了一趟,生怕有遗漏的蛛丝马迹。   姜锦攥着凌霄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试图以这样的接触给她一点支撑。   凌霄面色苍白,精神却还好。她抿着下唇,说:“果然。”   果然这一片山野之中,已经再找不到任何发生过打斗的痕迹。   “这背后必有蹊跷,不可能只是劫镖那么简单,”灭口二字太残忍,姜锦没有说出来。   她看向凌霄,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那为何……前世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报仇或者是如何?”   凌霄其实是非常温柔的长相,垂下眼帘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被淡淡的忧伤笼罩住了,她说:“我爹临死前,拉着我,要我不要报仇。我答应他了。”   怪不得……   姜锦明了。她爹肯定是了解这个女儿的,以凌霄的性格,若非如此,恐怕最后也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凌霄抬起头,强颜欢笑道:“我们走吧,在这里耽搁也没有什么用了。至少这一次,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二哥。”   再空乏的言语安慰也是无用,只有让她尽快和亲人重逢,才是真正的安慰。姜锦点了点头,没再多言,两人一道下山,启程去往范阳。   姜锦虽然才来过范阳,但先前她那是被打晕了塞在车里,算不得真正来过。   节度使的府邸在此,城中的守备显然就比云州要强上很多。城头上可见列卫守候,正值中午,姜锦甚至还正好看到他们在换岗。   姜锦和凌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有商量,但是彼此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是夜,月黑风高。   卢府别院里,裴清妍静坐在窗前发呆。   成婚数日,她还没有见过自己丈夫。那个据说青面獠牙的家伙没有回来,而她就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   她折腾的那些事情,卢府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裴清妍不愿讨嫌,左右卢家也没有多在意这桩亲事,连新房都是现辟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她就借口自己水土不服身子不适,先去别院中暂居。   别院里人口稀松,倒给姜锦和凌霄行了方便。   夜色下,她们自檐上悄然走过,敲晕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两个,放倒了不中用的护卫若干,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溜了进去。   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她们就这样潜入了这间别院,长驱直入前往内间。   近似于猫踏在落叶上的声音传来,窗前的裴清妍不以为意,还以为是丫鬟来劝她吃午饭,恹恹道:“你放下吧,我还不饿。”   “裴二小姐。”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裴清妍猛然回神,她腾地站起来,才看清外面来的是谁。   “怎么是……”她嘴唇翕动,下意识往后退,想要叫人,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丫鬟都已经被她屏退了。   姜锦瞧出了她的害怕与心虚,原本心里那一点怀疑此刻也没了。她心下感慨,悄悄叹了口气,还是道:“才多久没见,裴二小姐不认得我了吗?”   裴清妍哆哆嗦嗦地往椅背上靠,“你……你你是来报仇的吗?”   姜锦身后,她不认识的那个年轻姑娘忽然嘲讽地开了口:“有贼心也得有贼胆,下手的时候怎么就不知害怕了?”   姜锦压住了凌霄的手背,对裴清妍道:“二小姐,今日我并非来算什么账,只是回来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裴清妍一愣,好在她脑子没坏,反应还是很快的,“你是说,之前那两个镖师吗?”   姜锦点头。   她原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或者小小的恐吓威胁一下这个坏心眼的小丫头,没曾想裴清妍很快就打起了精神,主动站起来要给她们带路去找人。   裴清妍自知理亏,见是姜锦来了之后连抬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敢,一路缩着脖子,哪还有之前骄矜的样子。   她咬着牙,道:“那两个镖师,吃的酒太多了,中药之后昏了两三日吧,我就把他们带过来先安置着了。”   凌霄拳头都捏起来了,一面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哥哥,一面却还是因为姜锦,她没忍住,怒道:“下那么腌臜的药,裴小姐真是好手段!”   裴清妍起初没明白,她偷偷斜眼觑了姜锦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后猛然一惊,急急道:“什么腌臜药?我……我没有!”   “我那日在酒水里下的,千真万确,只是蒙汗药而已!”   作者有话说:   凌霄:>p<狗男人下线第一天,撒花花   ——   ? 第32章   姜锦脚步一顿, 她抬起略带讶异的眼眸看向裴清妍,“蒙汗药?”   “我……”   裴清妍原本只是不小心把真话脱口而出,可当她看见姜锦的表情像是一点也不在乎, 立马真的急了, 心一横, 恨不得拽上姜锦的手跟她解释。   “我……我原本想的, 只是把你、把你迷晕了送来这里。千真万确,我并没有其他的打算,也更没有说下那些脏东西给你。”   姜锦眉梢微动, 面上却没有什么波澜。   倒不是她快要立地成佛,被摆了这一道也一点都不介意。   如果是一个陌生人对他下手,她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偏偏裴静妍前世同她算得上有旧,这才是最让姜锦难以接受的。   姜锦叹了口气, 压下蠢蠢欲动的凌霄,她说:“裴小姐, 我们先去找人, 好吗?”   她不气恼,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   裴清妍碰了个软钉子, 喉间想要继续解释下去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紧抿着嘴唇,脸颊上青一阵红一阵, 就像是有火在烧。   她捏紧拳头, 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走在了姜锦前头,低声道:“我知道再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我的, 但真的不是我, 我一定会查清楚还有谁谁在里面捣了乱。”   姜锦没再多话, 凌霄倒是深深地望了裴清妍一眼,眼神扑朔,不知在想什么。   这处别院的装潢并不精致,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武将世家的粗犷,又因为裴清妍刚搬进来没多久,很多地方还来不及打理,眼下走过,触目所见甚至可以说得上萧条,和她从前在云州时的住处简直是天壤之别。   单看这处住所,就知卢家的人对她是什么态度。   姜锦心下感慨。   很难说裴清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好像坏也坏的不纯粹,反而把自己折腾到了如此尴尬的局面。   不过,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上辈子裴清妍心里到底是怎么盘算的,至少并没有害她,所以姜锦不会否定上辈子的交情。   但这一世,抛下心里的芥蒂,像从前那样和她成为朋友?姜锦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裴清妍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一路领着她们走到了一间厢房。   她指了指里头,道:“那天的蒙汗药下得有点多,他们又把壶底的酒都喝得干干净净,足足昏了三日才醒。醒了之后,我原本是想要把他们放走的,可我又觉得你还会回来找他们,就先暂且把他们留下了。”   裴清妍以为姜锦至少会和自己发脾气,可是并没有,无论她说什么,她都只是安静地听着。   裴清妍忽觉没趣,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妇人发髻,沉默了。   三人先后走进了这间厢房。   咔哒——耳畔似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姜锦与凌霄对视一眼,循声走了过去。   这间厢房正中有一棵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树。冠盖如云,树荫浓密,树冠间似乎有人影耸动。   “老金、老金,你小心些。啊——有人——”   凌峰和金水两人,以为自己是被扣住了,正在试图爬树逃走。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凌峰脚下一滑,哐一下从树杈上跌了下来。   已经爬到檐上的金水瞄了一眼,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兄弟!你垫后,我一定带人再回来救你!”   好在这棵树不算太高,树底下也是松软的泥土而非青砖。凌峰灰头土脸地从树底下爬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忽然就被人一个飞扑给扑倒了。   凌峰一个趔趄又跌坐在地,摔了个屁股墩。   “谁啊,啊——”   凌峰抻着脖子,刚试图掰过正死死抱着他的这位看清楚是谁,忽然就听见了哭声从他颈侧传来。   “二哥……”   这个声音,凌峰可再熟悉不过。他一愣,“小妹?小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是爹和大哥要你来找我,对不对?”   “我前几日就想去找你们的,可是先前被下了药又被绊住了脚,走不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妹,小妹你怎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在哭?”   “是不是凌云那混球又欺负你了,你和二哥哥说,二哥哥帮你找他算账。”   凌峰从未见过自家妹妹这幅模样,只是哭,一个字都不说。他越说越急,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起来,“妹妹,小妹……”   一叠声的“小妹”里,凌霄颤声开口:“二哥,只有我们了。”   凌峰瞳孔一晃,像是一瞬间就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打着哆嗦,问:“凌霄,你在说什么?”   凌霄没有再开口,只是把他抱得更紧,紧到连肋骨都快要拥断。   十几步外,姜锦已经不忍再听,她别过头去,可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也姓凌,眉眼间仔细看能看得出和凌霄生得相似……   她退了出去,没有搅扰他们兄妹的重逢。   裴清妍只是跋扈任性,并不是看不懂脸色读不懂气氛的蠢人,她不明就里地打量了一眼院中抱着的兄妹两人,也和姜锦一起出去了。   兄妹两人聊了什么,姜锦不得而知,直到日头偏斜,她才听到里面的男声说:   “你答应了爹不去报仇,可我没有。”   ——   小茶楼人声熙攘,二楼窗边的雅座,裴临听着元松元柏哥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你是没看见裴刺史那表情,哎呦喂,可真的是太精彩了。”   “三郎不是要你别明着送去吗,你怎地还看得到他的表情?”   “虽不是我亲手送的,但这种好戏我怎么能错过?我戴着斗笠,就蹲在旁边。我第一回 见人的表情能垮成那样,啧啧,想叫又不敢叫。”   裴临在旁边,安静地喝着自己的茶。   元松元柏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双胎,后来又一直跟在他身边,打娘胎里生出来,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分开办事这么久。   元柏是弟弟,性子反而沉稳些,他咕咚咕咚牛饮了整盏茶,便开始和裴临禀报正事。   “三郎,您让我查的那云州书院,这些日子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都不是什么秘辛。那些从云州书院走出去的仕子,都叫什么名字,去了长安之后又被举荐到何处任职,我都整理出来了。”   裴临接过元柏递来的名册,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   果然,和前世时的情形差不多。   裴焕君举荐到长安的仕子,全都是无根无基、只能依附于他的人。此举为他博得了好名声不说,这些人到了长安,也只能再依附于他。   可若只是如此,这些人也仅仅只是好拿捏而已,裴焕君凭什么觉得这些人会跟他一起去做砍头的事情?这背后一定还有操控的手段。   “还有那姓顾的书生,我也查清楚了,”元柏挠了挠头,道:“从头到脚都无甚稀奇,他本是乡绅之子,早年间家中遭了难,他和母亲都被族里赶出来了,而后日子才过得那么艰难。”   裴临听着,食指无意识地屈起,敲击着自己的虎口。   元松在旁,忽然问道:“三郎怎么突然要查这些,倒像是两军交阵前,先派斥候去探似的。”   “这么说,倒也没错。”裴临勾唇,似笑非笑。   三人也没多寒暄,他们都不是有闲情逸致喝茶的人,不过找个地方好说话而已,很快就离开了茶楼。   元柏还记得那日在山中,循着杀手留下的痕迹要去找人,却发现那些人已经被裴临清扫干净了的事情。   他眼巴巴地看着裴临,道:“三郎,你那时可答应了我,等这次的事情办完了,要和我过过招,也要好好再点一点我和元松的。”   重活一世,最明显精进了的地方就在武艺拳脚之上。裴临也没忘那时随口允下的诺言,他拿上剑,准备找个空旷地方好好练练。   元松看到裴临手持着的剑,微微有些讶异,他说:“这把剑……我记得当时,不是落在了一个女子的手中吗?三郎还说送给了她,怎么又……”   他那时多嘴问了两句,从裴临那得知拿剑的那个女子便是之前救下他的猎户女。   佩剑的含义不言而喻,元松还以为是裴临红鸾星动了。   元柏道:“你看错了吧?这把剑从启蒙时就跟着三郎,从不离身的,怎么会落在什么女子的手中?”   裴临似笑非笑,他抓着剑的中段,抛起来掂了掂,轻描淡写地道:“你没记错,元松。”   松柏俩兄弟交换了一个不太默契的眼神,旋即便听到了一句更另他们震惊的话。   “想要赠剑,奈何……有人不稀罕。”   作者有话说:   ? 第33章   用“不稀罕”三个字来形容, 都算是裴临给自己脸面上贴金。事实上,姜锦何止是不稀罕,简直是退避三舍。   裴临不会开玩笑, 是以元松的眼睛都快瞪掉下来了, 他夸张地扶了扶自己的下巴:“想当年在冀州, 心许三郎的贵女不知凡几, 一个小小猎户女,她是不是不知道赠剑的含义啊?”   裴临皱了皱眉,尽管这样的玩笑话哪怕落在姜锦耳朵里, 她估计也不会在意,但他就是听不下去旁人因为她的身世低微而轻率的语气。   所以再张口时,他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好了,“有的话,不要让我再听见第二遍。”   裴临很少把话说得如此直接, 元松一听,立马乖觉地收声, 纵然更好奇了, 也一个字都不敢再问。   笑话,再问那不是自寻苦头?   只可惜他的反应已经慢了半拍。   三人找了个山野空旷处对招, 裴临一把剑对他们兄弟二人。元柏都还好,没吃太多苦头, 元松却被针对得气喘连连, 连声告饶。   “三郎、三郎!留条命, 今年才刚开始呢!”   裴临清楚自己是在借题发挥,迁怒罢了。   能握紧手中剑的瞬间, 他的内心却是平和的。大抵这就是重来一回的底气, 那些从前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塑造出了一个如今的他, 战场上喝过的风饮过的沙,也都变成了他眼下愈发精进的剑招和睥睨的气场。   再折腾了一会儿便收了剑。他脸不红气不喘,连额前的头发都没来得及乱。   相比之下,元松元柏就显得狼狈了不少。可这么一收,元柏反倒不乐意了,他忙道:“三郎,这就打完了?我们再来一轮吧!”   这家伙是个武痴,脑子里一贯只有练武这一件事。裴临微微一笑,收剑入鞘,道:“走,我们换个地方打。”   “什么地方?”   裴临放眼向北望,淡淡开口:“范阳。”   ——   早春天气晴好,夜里天上的星斗都是璀璨的,和冬日绵延着的阴霾全然不同。   裴清妍觑着一旁姜锦的神色,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你……还好吗?”   姜锦抬手,用手背揉了揉发僵的脸。   她原以为再和裴清妍说话时难免会憋着火,没曾想开口时,却是她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心平气和。   “我还好,多谢二小姐关心。”   就连她的丫鬟此时都不叫她小姐了,她们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和所有人一样,唤她卢少夫人。两相对比之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裴清妍嘴一瘪,有点委屈。   姜锦能看得出来裴清妍对凌霄和凌峰之事的好奇,然而她没那么好心为她解惑,更没那个兴趣拿凌霄的私事来说嘴,是以姜锦只是沉默着,立在檐下等他们恳谈。   不论如何,尚有亲人在,总归是一件好事,人有了顾忌,也才会有牵挂的情愫,面对苦难的时候,也才有走下去的动力。   直到月头偏斜,天边流云悄散,厢房内声音渐息,姜锦有些担心凌霄的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叩开了这扇门。   脚步声靠近,姜锦便见泪痕满面的凌霄低垂眼帘,徒劳无功地遮掩着鲜红的眼眶。而她身后,她的二哥凌峰见是姜锦进来,哐哧一下就要给她跪下了。   “多谢女侠救下家妹!我……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女侠的恩情。”   姜锦视线游移,她本就心中有愧,更是不会受这样的大礼,快步上前扶住了凌峰。   哪曾想,凌霄居然在旁边狠狠拧了一把她二哥的胳膊,恨恨地道:“来世?二哥你怎么就不敢说今生?”   相似的五官落在不同的轮廓上,也是截然不同的长相,凌霄眉眼温柔,凌峰却生得就是一副老实人模样,脸上一点多余的光彩都没有。   他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凌霄的手,说道:“这条命,今生要为父兄报仇,女侠的恩情只能等到来世再报。”   见凌霄气得要炸了,姜锦赶忙上前道:“天色已晚,先歇下再说吧,还未宵禁,外头应该……”   裴清妍却忽然站出来开了口,她鼓足勇气道:“再出去也晚了,为免折腾,不若就在此处别院休息。”   姜锦有些惊讶裴清妍会这么说。   感受到她的目光,裴清妍像是被踩了痛脚一番,急道:“卢家再不喜欢我,这里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你们歇下,歇下就是,我去叫人送吃食和热水来。”   说罢,裴清妍连拒绝的空档都没留,一溜烟就走了。   姜锦顾及不到这位,她拿起凌霄的手,道:“我一直在,别怕。你也不要害怕做决定。”   说罢,她给了凌霄一个坚定的眼神,便又把时空留给了他们。   方才他们兄妹相认的时候,姜锦站在檐外,感受着细细的风拂过面庞,心里其实想了很多。   重活一世,不止有她会想重新做选择。   上辈子囿于悲痛,和对父亲的诺言,凌霄选择埋下那时的仇恨,重新生活,不去报仇。   但这一世呢,她也不再是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了,多活了那么多的年岁,再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又会如何作想?真的甘心这辈子也强行埋下仇恨,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生活吗?   况且,她的兄长是那样坚定地想要报仇。   姜锦叹了口气,心结就是这样,要么选择埋下,要么选择打开。否则它就会像一颗石头,硌得人辗转难宁。   何况这不是普通的心结,而是两辈子的灭门之恨。说句不好听的,上辈子凌霄孤立无援,尚且可以选择把一切埋藏心间,这辈子,凌峰也活了下来,他的存在也会不断提醒她这件事情。   她忘不了。   不过,姜锦知道,即使再亲密,也总有她取代不了的位置和时刻,这个决定,只有凌霄自己能做。   裴清妍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带着两个丫鬟回来了。一个丫鬟端着热菜,一个丫鬟端着新衣。   姜锦原打算是在宵禁前,他们一起去找个驿馆先宿下再说,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逗留久了也不好,没曾想裴清妍居然主动要他们留下,那其实更好,免得今晚还要折腾。   见她去而复返,姜锦顿了顿,道:“多谢二小姐好意,只是他们兄妹再叙不容易,不若把东西留在门外,不必搅扰他们。”   裴清妍对姜锦心怀愧疚,此时自然言听计从,她摆了摆手,身后的俩丫鬟便依言把东西放在了小桌台上。   姜锦没再多话,裴清妍却悄悄走近了两步,她低着头,说道:“阿……阿锦姐姐,我们方便去旁边说几句话吗?就几句。”   姜锦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她轻挪脚跟,与她保持着距离,随即道:“二小姐有什么话想说,在这里便好。”   裴清妍抬起头,环顾四周,把那俩丫鬟屏退了,方才开口。   她说话难得这样的没有底气,“我知道,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做了就是做了。阿锦姐姐……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那人发觉,及时拦下,那我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姜锦其实也不是不后怕。   如果那日不是裴临悄悄跟在车队后,又及时发觉她被人送走,等到木已成舟……这算个什么事儿?   她的人生就要这么荒唐地走向另一个方向了?   这么一想,其实这辈子,裴临也帮了她许多。   姜锦也不是不气恼。她不是圣人,当然想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不过看到裴清妍如今的现状后,她的气差不多就消了。   相比前世时的处境,裴清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败坏了自己的姻缘,几乎可以说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再报复的?总归坏事没有真的酿成。   “二小姐,”姜锦生疏地叫她,又道:“那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味呢?”   裴清妍自暴自弃地跺了跺脚,道:“总之,我是一定要和你说清楚的,我那日下的真的只是蒙汗药,绝对没有别的东西!”   她虽自私,虽坏,但认都认了,也没有必要在细枝末节上再嘴硬。   姜锦其实信了七八分,一些飘忽的细节涌入脑海,她想要求证,便顺势问道:“这样的念头,是凭空出现在二小姐脑子里呢,还是……蓄谋已久?”   裴清妍咬着银牙,道:“我说我是被人撺掇的,你信吗?”   姜锦心念微动,“谁?”   “我……”裴清妍眼神一晃,她喃喃道:“我不会感觉错的,父亲先前明明就是在暗示我。”   “可是他要我嫁来范阳,不就是要拉拢卢家的势力,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本就是我想左了,才想处处找寻这样的事情来为自己开脱……”   姜锦听她喃喃,心下却闪过许多念头。   在亲耳听到裴清妍诉说之前,她其实就从这次的变故,察觉了许多异样之处。   比如说……裴焕君为何要收她做义女?   若只是为了照拂故交之女,又为何要让她陪护裴清妍出嫁?   以她和裴清妍那时浅薄的情谊,有她这个同龄人相陪又能给她多大的安慰?而她就算有些武艺本领,那也只能和同龄人比一比,还没有远超世俗的本事,让她护卫,实在还不如多请一些练家子来。   转圜之间,姜锦忽然发现,裴清妍的所说竟然是有迹可循的。   如果原本裴焕君打得就是让她替裴清妍嫁过去的算盘呢?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裴清妍的鼻尖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憋得红彤彤,她抹了抹鼻子,朝姜锦又走近了些,道:“我说这么多,你肯定觉得我在为自己开脱了。罢了,不说了。”   她把一双手并拢伸到了姜锦面前,道:“你打我吧,我活该的。”   看着眼前这双不沾阳春水的柔嫩手心,姜锦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她该说裴清妍是好还是坏?说她好,她偏偏是知道做坏事的后果,才这么去做的。说她不好,她偏偏又敢认。   裴清妍的手背都绷得直直的,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姜锦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她低头,掂了掂自己背上的佩剑,旋即做了件买椟还珠的事情,把剑拔出又随手丢开,把沉甸甸的剑鞘拿在了手上。   啪——   剑鞘实打实地落在了裴清妍的掌心,一下就起了棱子。她从手腕一直抖到肩膀,痛出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晃啊晃,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那些“好好做人不要做坏事”之类居高临下的话,姜锦自问怎么也轮不到她来说。   她只是把剑收回剑鞘,然后看着裴清妍的眼睛,忽然开口:   “裴小姐,你觉得……你的父亲,像是一个会为了女儿的亲事,如此筹谋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 第34章   姜锦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把事情怀疑到裴焕君的头上, 是裴清妍的表现让她真正起了疑心。   此番范阳之行,皆是由裴焕君安排的,如果不是他安排了这一切, 裴清妍纵然有想法又能如何呢?   可姜锦不明白裴焕君为何要这样做。事实上, 前世今生, 裴焕君对她这个旧交养女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她不懂她身上有什么好值得一州刺史去算计的。   所以姜锦也想过,会不会是裴焕君心疼自己的亲女,不愿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才出了这么一招。   可是理智让她很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答案。   裴焕君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是差不多的,天地君臣,父父子子,不管是从前世还是今生的了解来看,他都不会是一个如此溺爱女儿、溺爱到连她的亲事都可以由她任性的慈父。   那些凶神恶煞的传言终归是传言, 他也不会觉得这桩亲事于裴清妍而言有什么好推辞的。   这一点,裴清妍更是想得明白, 她已经有些哽咽了, 说:“我也不是傻子,父亲若是想体谅我, 大可以有其他办法不让这桩亲事发生。”   “我不懂他们男人是想要图谋什么,可是我知道, 他一定有事瞒着我和母亲。”   姜锦一时无言, 而裴清妍看起来也没有打算等她安慰或是如何, 她胡乱地抹抹眼泪,道:“这处别院没有卢家的人在, 隔壁也是空的可以住人的。你、你自便吧, 我先回去了。”   说罢, 她没有多留,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春夜的冷风里,姜锦捋了一把自己飘散的头发,重重地叹出口浊气来。   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过,事情越是复杂,姜锦越不着急。   凌家兄妹想来有很多话要说,这个时候,姜锦自然不会去搅扰他们,她歇在了隔壁的厢房。   她一向很放得宽心,天塌下来也好睡,今夜本就时候不早,姜锦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   这边才起,那边居然就有人来叩门,姜锦以为是凌霄有事来找,起身开门,门外候着的却是个脸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垂着手,恭恭敬敬地道:“少夫人那边有请,娘子请随我来。”   姜锦想了一会儿,才能把少夫人三个字和裴清妍联系到一处。   “有劳。”   她没有推辞,跟在了这小丫鬟身后。   昨夜之后,裴清妍应当一时半会不会想再见到她才是,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地使人来找,估计确实有事。   姜锦心下思忖,随着小丫鬟一起沿着回廊往前。这一路,她竟看见了不少张熟脸,仔细一想,都是之前在云州裴家内院里见过的。   这是……裴家来人了?   前厅里,有女声正在说话。   “卢家又无人赶你,你独自住在这别院里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真是昏了头了,做事之前也不晓得和娘商量一声,就一个人闷着头去做。”   “听娘的,这别院无论如何也待不得了。再留下去,你和那被下堂的弃妇有什么区别?”   这道女声跟连珠炮似的说得一刻不停,裴清妍的声音夹杂其中,显得弱了许多。   “娘,我不要。他们本就瞧不上我,回去吃他们白眼有什么好的,就当我没嫁得了,我……”   “他卢家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算他们如今割据一方,又有什么天大的脸面,敢看不上我们河东裴氏的女儿?”   王氏的声音顿了顿,带着舟车劳顿的疲倦,“不过,终究是咱理亏。你父亲让我来,是有意让我找你那婆母薛氏,从中调停,保住亲事,免得儿女姻亲不成反结仇。”   裴清妍的性格完全肖自其母。然而出嫁女在婆家本就要矮一头,何况理亏在先又闹得沸沸扬扬,王氏为了女儿,也只能走这一趟。   姜锦无意听壁角,但离得这么近,不想听也听见了。她略略低下头,悄声问引路的小丫鬟:“确信是找我来了?”   小丫鬟弱弱点头,道:“是的,娘子稍候片刻。其实不是少夫人找,是卢家大宅那边,说是卢大夫人想要见见少夫人和娘子你。”   “见我?”姜锦有些意外,“见我做什么?”   那卢大夫人,卢宝川的母亲薛靖瑶,姜锦前世自然也和她打过交道。   薛靖瑶的丈夫早年间就死了,给她留下个独苗卢宝川,她这儿子虽然争气,在战场上也是个煞神,但是勇猛有余头脑不足,整个范阳,真正把持着一切的,是她。   城防、用人、军资,无一不要过这位卢大夫人的手,她才是这座城池的灵魂。   不过,薛靖瑶要见自己的儿媳不奇怪,怎么也会想着要见她?   姜锦的脑子很快就转过了弯来,卢大夫人想见的,怕是裴家的义女,而不是什么姜锦。   王氏虽是客,但这客做得很是闹心,卢府那边接人的马车差不多已经来了,她只好结束了和裴清妍的对话,缓步出了厅堂。   看到姜锦时,王氏的神情很明显地不自然了那么一瞬。   确实有些尴尬,姜锦也没多寒暄,只是非常客气地称呼了一句裴夫人,便退到了一个大家都觉得舒适的距离上。   马车徐徐开动,姜锦陷入了沉思。她能想通卢大夫人为何想要见她,却想不明白具体的缘由如何。   这处别院离卢家主宅并不远,半个时辰不到,马车便停在了卢府门口。   卢家的婢子来迎她们往客厅走,姜锦眼观鼻鼻观心,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如她所愿,她确实没什么存在感。   会客厅里,这座宅邸真正的掌权人、卢大夫人薛靖瑶,身披一件鸦青的氅衣,鬓发梳得极规整,正端坐于上首的胡椅上。   她四十多了,再保养得宜,眼尾也已经可见一些细微的纹路和线条。这样的沟壑落在她分明犀利的轮廓上,不难看,还为她凛然的气势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薛靖瑶不笑的时候,那冰寒老练的眼神几乎可以止小儿夜啼。不过眼下是亲家见面,而非仇人相见,她的脸上还算挂着和煦的笑。   不知是不是姜锦的错觉,她总觉得薛靖瑶的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再抬眼时,薛靖瑶却已经转而看向了王氏。   她说:“云州风水养人,单看裴夫人和裴姑娘的身形样貌,便可窥一二。”   这句话其实很古怪,像是男人说的。王氏却听出了薛靖瑶的弦外之音——这两个称呼,可不像是称呼姻亲。   想到来之前,丈夫耳提面命说一定要保住这桩亲事,万不能让女儿被休弃回家,王氏隔着茶几捏了捏裴清妍的手背,硬着头皮开口。   “亲家之间说话,何需如此客套?清妍嫁给了你们卢家,那就是你们卢家的人了。到底年纪还小,孩子心性,大夫人日后该教教该罚罚,总还是能成器的。”   薛靖瑶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姜锦坐在后头,能看出来王氏是怵她这个亲家母的。   倒也不是王氏气场太弱,只是那在战场上劈敌人脑袋如砍瓜切菜的卢节度,在薛靖瑶这个母亲面前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寻常人畏惧于她实属正常。   若不是重来一世,姜锦也是会怕她的。   王氏絮絮地往下说着,“大夫人事忙,我便陪着清妍在这儿多待一些时日,多教一教她……”   薛靖瑶闻言,笑了笑,不甚客气地出言道:“裴夫人教了十多年了,想来也不差这几日罢。”   话里的讥讽之意漫溢。   意思便是,教养了十多年也就这样,多留一会儿又有何用?   在座的都不傻,都能听懂。   若非被王氏及时摁住,裴清妍能拍着桌子直接跳起来。   然而王氏却来不及捂女儿说话的嘴,裴清妍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她立马反唇相讥:“都说卢大夫人女中豪杰有勇有谋,可今日一观,却也是只会拿旁人母亲来说嘴的人物罢了!”   王氏被裴清妍的动作唬了一跳,赶忙拉扯着她的袖子,沉声道:“说什么浑话?反了教了不成?快坐下!”   “气性还挺大,”薛靖瑶忽然失笑,“不过,天大的气性,也不如做事之前,多考虑考虑后果。”   她娓娓说来,话音不疾不徐,却一字一顿、极有压迫感,“今日,我也不绕什么圈子。这桩姻亲,虽是老卢当年还在时和裴家定下的娃娃亲,但是实在是不相配。”   “我卢家没有取消这桩亲事,是信守诺言,以免他日旁人说嘴,我们卢家一朝发达了,就看不上旧日盟约。”   “那你们裴家,纵容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我竟看不明白了,总不能……是专程是为了打我们的脸?”   姜锦眉心一跳。   这位卢大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云山雾罩之间,她竟这么快就觉出裴家——或者说是裴焕君的意图有异了。   紧接着,她便听见薛靖瑶继续道:“什么替嫁什么偷转身份,那日发生的事情,我想听人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解释给我听。”   还愿意听、愿意深究原因,那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王氏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拿胳膊肘拐着一旁的裴清妍,压低了嗓音道:“快些,回大夫人话。”   裴清妍鼓着气,脸涨得通红,开不了口。   上首的薛靖瑶却一直没再看裴清妍。她的目光流转,落在了正低垂眉眼的姜锦身上,随即蜷起四指,伸手闲闲指向了她。   “你既是裴家的义女,那便由你来解释,如何?”   作者有话说:   此时,裴临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bushi)   ——   ? 第35章   祸水忽然东引, 堂前的气氛陡然一凝,一时间,三个女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姜锦身上。   王氏下意识攥紧了圈椅的扶手, 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紧张, 想来是在懊恼, 来之前没顾得上和姜锦这边通气。   视线的中心, 姜锦缓缓抬眸,撞进薛靖瑶波澜不惊的眼神。   只这一眼,姜锦便能感觉得出来, 这位老谋深算的卢大夫人,绝非一时兴起才想到要盘问她。   姜锦站起身,进退得宜地朝上首之人行礼。   薛靖瑶微眯着眼,屈起的指弯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眼神淡淡的,却已足够有威压。   形势比人强, 在这里, 她想打量谁,绝不需要谁的允准。   裴清妍枯坐在一旁, 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下唇都被她咬得发白。   纵然她已经做好了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的准备, 但如此当着她的面去一点点剖析她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后果, 也确实太打击人了。   所以, 尽管姜锦能感受到薛靖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却还是迟迟没有开口。   薛靖瑶察觉到她的犹疑, 转而扫了一旁的裴清妍, 像才发现什么大事似的, 讶然开口道:“是我不周到了,这当着人面,有些话终归不好说。裴夫人,还请你和你的女儿去前头等候片刻,一会儿聊完了,再请二位来喝茶。”   显然不是商量的语气,然而这桩亲事本就算高攀,若非有娃娃亲,轮不轮得到裴清妍头上还两说,现在又横生了这样的枝节,所以王氏讪讪的,却也只好跟着丫鬟出去了。   裴清妍倒不需要别人攀扯,这里气氛压抑,她本就抬腿欲走。   堂前只剩一主一客两人,薛靖瑶看起来倒松快不少,她扬了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再不开口,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姜锦没有扭捏作态,也没有为谁讳言,把从送嫁的车队启程起、与裴清妍有关的一五一十都说了清楚。   连同后来从裴临那知道的部分,亦是悉数道来。   姜锦不觉得自己的隐瞒会能帮到谁,这些事情,只怕上首这位早就都查清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来了这么一遭鸿门宴。   果然,薛靖瑶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与惊讶,她就像在茶馆听了一出已经听过了好些遍的、枯燥乏味的折子戏一般,连表情都欠奉。   她甚至还有心情加以点评。   “这裴二姑娘也是好笑。如此浅薄的心机,做起坏事来平白叫人发笑。不过方才瞧着,有气性却也比闷着坏强,至少还知道替自己母亲说话。”   “不过,若换作是我,我不会在马车快驶入范阳的时候才动手。有那么多威逼利诱的办法,她却选了最蠢的下药。”   说罢,薛靖瑶还轻啧了一声。   姜锦眼皮蓦地一跳,一股毛毛的感觉自她心底攀升,她抬眼望向薛靖瑶,道:“不知大夫人,与我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呢?”   “很简单,”薛靖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范阳尽皆在我的掌控之中。从马蹄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发生的每一件事,只要我想,我都能一清二楚。”   “义女?那或许我该顺下去叫你三姑娘?这位裴三姑娘,你方才好像并没有说与你有关的部分。包括那天晚上谁来救的你,你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哪里。”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被如此不客气的诘问,又连她的底细都一清二楚,姜锦不免还是有些惊讶。   惊讶归惊讶,她倒也没有局促不安。姜锦落落大方地屈了屈膝,自报家门,“我姓姜,单名一个锦。裴刺史将我收作义女,是为了全他与我养父的旧谊,所以并未让我改姓重新序齿。”   “方才没有提及的,都是只与我有关的琐事。我想,大夫人想了解的,应该是自家儿媳,而非被牵连的我,故而没有提及。是我自作聪明,而非刻意隐瞒。”   “大夫人若想听,我自然也可以如数告知。”   这番话说得恳切,没有敷衍的言辞,三言两语便把来龙去脉给解释清楚了。薛靖瑶心下点头,眉眼间倒瞧不出什么赞许,她只是道:“姜姑娘既是聪明人,那我也不卖关子了。”   薛靖瑶话音一顿,她的眼神落在姜锦点墨般漆黑的瞳仁上,继续道:“裴焕君表面上儒雅仁善,怎么看都是老好人一个,实际上最爱钻营。把亲女嫁来拉拢我们卢家的势力,应该是他巴不得促成的好事才是,怎么会允许这件事横生枝节?”   “突然收了个义女,又那么恰好差点换了人。说实话,若非宝川那边被匪祸绊住了脚耽搁了两日,若他真的进了那点了情香的新房……我们卢家确实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姜锦捕捉到了话音的关键,“情香?”   薛靖瑶单手支着额角,看起来有些头痛,“是啊,宝川手底下都是粗人,为贺他们卢节度新婚,悄摸在房里头点了助兴的香。真的是……太巧了呢。”   似乎这样也说得通,毕竟裴清妍口口声声说的是只下了蒙汗药,而姜锦残存的意识里确实还记得,她昏着脑袋,被挪到了新房以后才起了反应。   若是那杯酒里就下了情药,只怕不会发作得这么晚。   姜锦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眼睫微颤,手心亦有些汗湿了,“方才那些刁难,都只是您借题发挥。您真正的目的……”   姜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道:“我身在其中,倒没有您看得明白,可我有着和您一样的疑心。”   薛靖瑶没有回应姜锦的话,只随口道:“范阳需要一个聪明的女主人,裴二还不够格。不过……姜姑娘是聪明人,反应很灵敏,若真的换成了你,倒也不是坏事。”   姜锦眉心一跳,还来不及回话,便听薛靖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连眼尾的沟壑都还是冷的。   她说:“这些不重要,但我确实要把你留下,好看看裴焕君还要玩什么花样。他似乎想做什么,却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实在是叫我匪夷所思。”   薛靖瑶的声音越来越冷,“我的范阳,绝不容许有超脱我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情发生。只是范阳以外,很多事情要查也只能慢慢来,所以要暂且委屈姜姑娘了。”   姜锦若有所思地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姜姑娘,”薛靖瑶坦然应下,“你没得选。水落石出之前,你暂且不能离开范阳。”   “不过不会耽搁太久,我亦会补偿你。”   姜锦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她说:“我与大夫人的目的算是一致的,不需要您的补偿。”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拒绝了?”薛靖瑶玩味地看着她,说道:“你的年纪与那裴二相仿,也到了要出阁的岁数吧,他日事情解决,我亲自为你安排亲事,除却我的儿子,范阳的男儿任你挑,怎么,心动吗?”   ……脑海中顺势浮现出两排俊秀男子,一个个捏着手绢朝她招手的模样。   姜锦一窘,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把奇怪的画面摇了出去,这才道:“大夫人的承诺很有吸引力。只是我确实不需要。”   薛靖瑶的话音还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她说:“人拒绝好处的原因有很多,最可能的一件事,便是前方会有更大的利益等着她。”   姜锦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她稍加思索,最后也没客气,道:“补偿于我,会让大夫人觉得更安心的话……但我确实不急着嫁人,大夫人若想补偿囿我于范阳的时光,不若送我去城坊军中,不拘是什么职务都好。”   重活一世,她总要有事做。前世在范阳,自裴临揭榜剿匪、合理拥有了他第一波人马之后,她在他的邀约下,自此和他结伴而行。   这辈子想来是不会了,然而重活一世,姜锦算算日子,距离那一次突厥南下、大举进犯河朔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她想彻底摆脱前世的阴影,有自己的作为。   薛靖瑶很是意外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眼神终于认真了起来,目光定在了姜锦稳扎稳打的下盘和步伐上。   她没把姜锦的话当玩笑,点了头,道:“小节罢了,我从不食言。晚些你和那裴二一起回卢府吧,我会命人再来找你。”   她答应得很是干脆利落,姜锦一愣,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我曾想过,或许这些事情,会与我的身世有关。”   “你的身世?”闻言,薛靖瑶放下了才端起的青瓷茶盏。   这话说起来,很像过于看得起自己的天方夜谭。所以姜锦之前才有些犹豫。   不过,见薛靖瑶没有轻视发笑的意思,姜锦便还是继续道:“我想不明白一介孤女有何值得苦心孤诣地去利用,思来想去,或许只能和我并不了解的身世有一星半点的联系了。”   姜锦的用词极为委婉,很荒谬,但薛靖瑶却也没有当笑话听,她眉目微动,像是在思索,片刻后才道:“我记下了。日后……日后会再来问你的。”   姜锦微微颔首。   薛靖瑶是再雷厉风行不过的性子,这边搞定了姜锦,那边马上就着人去叫了王氏和裴清妍回来。   她的脸上已经找不见方才和姜锦对话时的若有所思了,几乎是瞬间就又挂回了那张刁难的面孔。   薛靖瑶端起茶,示意旁边的婢子给王氏和裴清妍也满斟,“虚与委蛇的假话,我薛靖瑶从来不会说。这桩亲事,我就是不喜的……”   话音未落,王氏的面孔陡然紧绷,眼神中夹杂着央求与不甘,她赶忙道:“亲家,这……”   尽管世风并不死板,然而女儿家因故被休弃总归不是好事。   何况卢家或许巴不得这么做呢?毕竟从前若是悔婚,那就是他们背信弃义,可如今现成的理由给了他们,就算了结这桩婚事,也不会于名声上有亏。   裴清妍见母亲如此,整个人都木了起来,她眼睫低垂,指尖深深没入自己的掌心,一言不发。   薛靖瑶打断了王氏的话,道:“先别急。好在你家女儿终究还是明事理的,没想着遮掩让事态发展下去。年轻人,一时想左了,倒也不是不可容忍。只是,身边那些撺掇她坏事的,是绝不可留了。”   这话不必薛靖瑶这个婆母说,王氏一来,便把裴清妍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叫碎玉的,全部着人扭回了云州,再行发落。   “亲家说得太有道理了,这有时也就是一念之差的事情。我这回带了两个稳妥的、好的,日后就留在清妍身边,一定会好好规劝她。”   薛靖瑶的眼睛始终没看裴清妍,她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道:“何必舍近求远?你们裴家收的这个义女就不错,先暂且留一留吧,有什么事儿,也好劝导疏解你家姑娘,不能再这么任意妄为。”   王氏眼睛一扫,就知道裴清妍像是不乐意、有话要驳,她赶忙转脸过去,瞪了女儿一眼,这才看向姜锦,道:“大夫人瞧得上,那自然是好事……姜……”   王氏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这个义女到底姓不姓姜,才继续道:“小姑娘想来也是愿意的。”   话里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威胁的意味在,然而这只是卢大夫人要名正言顺的留下她的一出戏罢了,姜锦心下发笑,面上波澜不惊地道:“刺史大人待我不薄,如此小事,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堂前四个人,其实只有一个裴清妍不乐意。   她看着姜锦,张了张嘴,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闹哄哄的一折子就这么结束了。来时两辆马车,回去时多了好些人好些车马,是薛靖瑶点了头,差人一起跟她们回别院,好把人和行李都接回主宅。   王氏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拉着裴清妍的手耳提面命,裴清妍的灵魂却似乎都出窍了,被这么拉着絮叨也不说话,只抿着嘴巴,望着自己的鞋尖。   回去之后,一时还无人顾及得上姜锦这边,她便去找了凌霄。   正巧,凌霄也在找她。   看到姜锦的一刹那,凌霄眼睛霎时一亮,可紧接着,她便躲闪似的避开了姜锦的目光,扭着手指叫了声姐姐。   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红红,一看昨晚就没少掉眼泪。   见她如此,姜锦心下便有了猜测。   果然,凌霄的嘴唇在微微颤动。最终她还是心一横,开了口。   “姐姐,这一次,我……我现在先不能陪在你身边了,我……”   “从接镖到走镖到最后出事,我全都要查清楚,我不能……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这个选择并没有让姜锦感到意外。   或者说,她也在期待着凌霄做下这个决定。   强行掩埋下那些血海深仇,难道就能过得快乐了吗?   即便上辈子,凌霄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过去,姜锦也能感知到,她就像一口沸腾的井水,压抑着让自己冷下去罢了。但这股心火,越压抑,越是会烧灼得人遍体难安。   “这是你的人生,”姜锦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凌霄有些发烫的侧脸,温声道:“你可以做出任何的决定,但不该和我有什么关系。”   凌霄瑟缩了一下,她说:“可是,我也很想陪着你一起经历,不让你……”   她把最后那句话吞了下去。   姜锦做人做事一向大开大合,此时却收敛着外放的情绪,尽力温柔下来,“等你报完仇,再来找我,好不好?”   凌霄攥住她的手,神情怔忪,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说:“姐姐,你一定保重自己,等我回来。”   其实第一句话才出口的时候,凌霄还未能完全下定决心,直到姜锦开口,温柔却又坚定地支持着她,她才算真正完成了这个决定。   姜锦抽出手来,点在凌霄的脑门上,“我有什么?倒是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的话,不必我说什么,仔细你爹爹上来找你算账。”   凌霄破涕为笑,她说:“那我不就和他再见上面了?”   气氛松快许多,两人把着手聊了好一会儿。   凌霄的二哥就站在不远处,只一夜间,他就沉默了太多太多,和那时撞见的嬉皮笑脸往树上爬时的模样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方才的经历和之后的打算,姜锦也没有瞒着凌霄,她嘱咐道:“我最近会一直在范阳,凑手不凑手的时候,都记得来找我碰碰面,可别把我就抛到脑后去了。”   凌霄格外珍惜分别前的这点时光,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姜锦,道:“姐姐,你放心吧,我保准会来找你的。”   有她这句话,姜锦才算放下些心来。   前路危险,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们没再耽搁,姜锦上了卢府派来的马车,而凌霄目送着她的背影,最后也不得不走。   凌峰在旁提醒,“小妹,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凌霄眼神一冷,她说:“再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薛靖瑶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   待姜锦去到卢府之后,她便又差人把她叫了过去,这一次事无巨细,她要姜锦把所有与裴焕君有关的事宜,事无巨细都叙述了出来。   姜锦其实很佩服薛靖瑶。   她对于还没有发生的危险、可能的威胁便如此重视,更不要提范阳其他的大事小情了。   在这里,真正主导一切的,不是什么刺史长史,也不是什么凶名在外的卢节度,而是这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妇人,一个寡妇。   薛靖瑶同样也在审视着姜锦。   聪明人不会喜欢蠢人,却更不会喜欢满脑子心机盘算的人,所以那日试探裴清妍,她的表现反倒叫薛靖瑶觉得尚可容忍。   而姜锦的性格,更是恰到好处地对上了她的胃口。   薛靖瑶依诺,在她的私兵中寻了空缺。   姜锦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挽起长发,将烦恼丝高高竖起,换上了难辨雌雄的打扮,也不曾因为这个空缺的位置高低而有什么想法。   不过月余,在例行的考校之中,姜锦展露头脚,所谓补偿之外,薛靖瑶也终于把姜锦的本事看在了眼里,重新在正经军中为她安排了个副尉。   与此同时,一则消息也在城中和军中都传了开来。   早前,传的是——   “听说了吗,真的有人赶立军状揭榜,要平范阳境内五十里的匪患呢!”   “早听说了,那人据说身高八尺、样貌不凡,可惜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吹牛说只要五十个人。”   “我看呐,这五十个人也要搭进去,谁知见过他之后,大夫人竟然允了。”   再过一阵,传的是——   “先前那人还真有两下子,我婆姨说了,最近她家后山那伙土匪,就跟蒸发了似的,再找不到踪影。”   “嗨,何止啊,我同你说……”   姜锦没听见谁提起过他的姓名,可是这个人是谁,她再清楚不过了。   裴临会这么做,表面上是为了崭露头角、剿灭匪患,但实际上,前世在他去找薛靖瑶的时候,其实只提了一个要求。   平定范阳的匪患之后,他不需要任何奖赐。他只要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这五十个人及他们日后,皆归他管束。   在这乱世之中,他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然而各地皆有群雄割据,这样拥兵的机会,逐渐积累,才是裴临真正想要的。   薛靖瑶答允了他的要求,与尚未弱冠的裴临击掌盟约。   算算时间……姜锦想,她应该不久就能听到裴临那传来的好消息了。   果不其然,满打满算前后两月,城中的便开始传,那黄毛小子带着五十个人,真的剿匪完回来了。   想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这五十一号人回城的那天,城门口人头攒动,挤得是不可开交。   姜锦本不想来,可惜被同僚连拖带拽一起拥入了人群。   她手痒得很,正捏着两只骰子玩儿,一时没注意,城门已开,马蹄声声踏在主路的石板上,颇为飒沓。   春光正盛,日头也盛,迎面的风都是暖的。   一缕鬓发被风糊到了眼睛边上,发梢还钻进了嘴里,姜锦呸呸两声,闭眼把头发吐了出去。   有光恰巧闪过,姜锦下意识眯起眼睛,再抬眸时,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的光了。   ——他骑在红棕的骏马之上,甲胄在烈日下折射着畏人的银光。   有些刺眼。   姜锦却没有偏过头去,而是坦荡地看向他。   他的银甲、他飘逸的额发、他自负的神情,与她印象中的上一世终于渐渐重叠。   许久未见,原本对他的记忆无论好坏都模糊了,姜锦终于能坦然地、以不带任何情绪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切。   裴临五感敏锐,他像是察觉了什么,眼神拨开嘈杂的喧闹,直直往人群的一角探去。   作者有话说:   ? 第36章   骤然又搬了地方, 裴清妍知道自己择床,想来也没什么觉好睡,故而干脆撑着眼睛到了夜半。   窗棂前, 月明风静, 裴清妍坐在被窗格分割成菱形的月光前, 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迷蒙的黑夜里, 她对未来前所未有地感到惶恐。   王氏此番前来,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替她抱住这桩亲事,这里真正说了算的卢大夫人都拍了板, 所以尽管此时此刻,她们连卢宝川的面都没见过,也无人在意。   裴清妍觉得好笑,一时间连她那据说青面獠牙的丈夫都不害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   再凶神恶煞,也不过是任他母亲摆布的乖儿子, 和她又有什么分别?   裴清妍没有留人值夜,不知是不是心虚的后遗症, 她只有孤枕时才好眠, 但凡感受到有人在,便闭不了眼。   碎玉和另外一个丫鬟都被打发走了, 裴清妍实在无聊,只能坐在窗前发愣。   月色绵延, 她的思绪也绵延, 窗外树影婆娑, 凉飕飕的春夜里,她着了迷似的迈过门槛, 走到树下喝冷风, 仿佛这样就可以令她清醒一点。   只可惜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   夜色下,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穿过横斜的树冠,竟直朝她的面门而来。   裴清妍本就意识恍惚,哪来得及反应。等到她瞪圆了眼睛,下意识急急后退的时候,箭意已然避无可避。   她猛地一退,后脑勺磕上墙的瞬间,箭镞穿过她的发髻,把她给钉在了墙上。   裴清妍额前瞬间迸出了冷汗,她颤颤地偏过头,发髻随着动作散落下来,她这才敢确定这支箭没有穿过她的脑袋。   射箭的人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直直从树影后的檐角跃下,裴清妍猛然抬头,便见来人她竟是才见过面的。   “你……”   凌霄的面孔冷漠,声音也冷漠,她说:“裴小姐,我们见过的,就在昨天。”   裴清妍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往墙沿上靠。虽然方才觉得人生惶惑了无意趣,可这么一来,她还是发现自己还没那么想死。   “你……你想做什么?我记得你,你和姜锦一起的。”   凌霄手上还拿着那把小弓,不大,正适合她如今的身量,所以威力也不足,拉半满的一箭最多也就能刮破油皮,擦破些血肉。   但这样的弓箭,吓唬一个闺阁小姐还是足够的。   “是,我是随她一起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霄莫名弯了弯唇角,她说:“她好性子,不与人计较,可是我一想就很介意。”   如何不介意?只消一点差错,哪怕只是那酒多饮下一些、或者药多下一点,即使没有旁的事情发生,失去意识也足够恐怖了。   她的二哥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半壶下肚都昏了三天。裴清妍没有下蒙汗药的经验,一下就下猛了。   “裴小姐,若这样的事情还有下次,我不保证,下一箭会不会悄悄的……在夜里射穿你的脑袋。”   凌霄的表情并不冷酷,相反,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眉梢还带着有些轻佻的笑意。   可就是这样才可怖。明知是威胁,裴清妍还是肩膀一缩。   或许不是威胁,或许这是她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她鼓起勇气,问道:“是她叫你来的吗?”   凌霄嗤笑一声,她说:“她有仇从来不过夜,当时不计较,便是真的不计较。可我不一样。”   眼看着凌霄又掂起了她手上那把弓,裴清妍背绷得笔直,死死抵在墙上,连连摆手道:“我、我断然不会再做那么下作的事情了!你放心……你先把家伙收一收……”   凌霄没说话,她眼风一扫,见墙根下靠着两根小腿粗的木棍,像是开春了要搭藤萝的爬架,她顺势伸手拿来一根,凌空挥出一拳,当即把它劈成了两段。   断裂处的木质化作粗糙的粉末腾空而起,裴清妍吓得动都不敢动,紧接着,便见凌霄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裴清妍还是要面子的,方才被拿捏着小命,尽管腿软也没瘫倒,这会儿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顺着墙根跌坐在地,手捂着心口,好容易把气喘匀。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羡慕姜锦。   可能是羡慕有人这么珍重她,也可能是羡慕她是自由的。   裴清妍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也有一点嫉妒。   她没有闹起来叫人,只扶着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裴清妍惊魂未定,所以也没有发现,隔壁黑黝黝的小阁楼上,有两双眼睛正看着这里。   “底下有两个人,你说哪个是我娘给我娶的媳妇儿?”   “当然是回去的那个……将军,你不会以为那飞檐走壁的才是吧?”   年轻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唉,玩笑罢了,我能不知道那是个娇小姐?”   他又道:“方才发现那女子潜入,我还以为是来卢府刺杀的,跟了过来,没曾想就轻飘飘放了一箭。没劲,回来真是没劲透了!”   “走吧将军,您突然回来,还没去给大夫人请安呢。”   年轻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走走走,快走——”   “回来了不先去请安,叫娘知道,我可就完了。”   ——   范阳如今兵强马壮,周遭势力莫敢来犯,城中尚武的气息也与之相应变得愈发浓厚。   这其实算不得好事。   到底还打着陪裴清妍的幌子,姜锦并没有整日都呆在军中。不过,有前世的经历,她对军营倒是适应良好,也不觉得气氛污糟浑浊。   有前世的积淀在,重新熟悉了这些兵器以后,姜锦的武艺同样是突飞猛进,在她看来,旁的情啊爱啊都是虚的,只有手中兵刃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很珍视如今能拿得起枪提得稳剑的日子。   当然,薛靖瑶虽答允了姜锦的要求,却不可能把她贸然就放到军中,起初只把姜锦安排在护卫卢府的私兵中,监视的意味反倒更重。   而后,她大概是查清楚了姜锦那日所言并无半字虚假,相信了她是被牵连进来之后,又听底下人回报姜锦的表现,这才起了爱才之心,将她放到城防军中,担了个副尉。   姜锦握着手中副尉的令牌,心知其实这样于礼不合。   虽然仁勇副尉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武官,但官不论大小,也都轮不到你节度使任命,最多只能说向上举荐。   但是朝野内外其实早乱了套,朝廷鞭长莫及,何止范阳,整个河朔一带的什么刺史长史都是在看节度使的眼色罢了。   何况走门路凭关系,如今到哪都一样,长安的斜封官都不知凡几,到底下也就大哥别说二哥了,大家一起糊涂着过吧。   这人总是会收到环境氛围的影响,姜锦也不例外。再回到军营中没几日,她便觉得自己的老毛病故态复萌了。   ——前世裴临洁身自好,虽然日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但那些坏毛病是一点没沾染,姜锦却不同,她懒得把意志力花费在小节之上,什么赌钱推牌吃酒,她是样样精通。   重活一世,姜锦想着和上辈子比总要有些改变,所以选择戒掉了这些本来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为了警醒自己,姜锦刻意找了两只骰子带在身边,手痒了就自己抛两圈,不曾再真的赌过了。   她虽扮了男装,也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初来乍到那会儿,还有人借此刁难过她。   好在军营里坦率直接,一向比的是谁拳头更硬。虽然姜锦的力量尚还需要磨练,但是有上辈子那么多实打实搏杀的经验在,再处理这些刁难实在是小菜一碟,很快这些刁难便都销声匿迹了。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姑娘,所以哪怕这段时日相熟了的同僚,有的事情也不会来找她。   奈何不是所有人都长了眼睛。   譬如此刻,夕阳西斜,正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姜锦掸掉勾在她肩上的那只胳膊,退开几步,道:“……望轩兄。”   崔望轩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大咧咧道:“今日发了饷银,走吧姜兄弟,请你喝一盅。”   他是崔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子弟,身上最值钱的便是这个姓氏了,其实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崔,在军中混了好几年了,勉强捞了个副尉做做。   平素他嘴太碎了,没同僚爱搭理他,好不容易新来个姜锦,他几乎是立马单方面与她相熟了起来。   只可惜这样都没发现她拙劣的男装。   姜锦觉得这人可烦,终于还是没忍住,朝他招了招手,一脸神秘地道:“你过来,我有个秘密要说与你听。”   崔望轩“啊”了一声,刚凑过去,耳旁就响起一道晴天霹雳。   “其实……我是女的。”   他跳着脚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道:“什么?你你你你是女的?”   姜锦挑眉看他,“对,我是女子,如此装束不过为了免去一些事端。”   她补充,“旁人都晓得的。”   崔望轩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就我蒙在鼓里?”   “嗯,”姜锦点头,“见过我的人里,应该就你不知道了。”   说罢,她礼貌地叉手一礼,撇下这位转身就走。   没曾想知道她是女的也拦不住这位的快嘴,没一会儿,崔望轩便缓过劲,又追了上来。   不过这回他倒是没勾她肩膀,只是道:“走吧走吧,不差这一会儿,我们看热闹去。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揭榜要除山匪的那位,班师回来了。你就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据说他年纪很轻,还未弱冠。”   范阳一带地势蜿蜒曲折,实在是山匪为祸的好地方,这里的百姓对他们可谓是深恶痛绝,这个热闹想必是一定会看的。   不过……五十个人也能叫班师?姜锦腹诽,若是旁的热闹便罢了,看裴临那张脸……还是算了,难道上辈子还没看够?   只不过崔望轩这人有个没朋友的毛病,他有的时候有一种诡异的执着在身上,不达目的不罢休。   姜锦脑子被他念得嗡嗡的,只恨自己方才嘴快搭理了他,现如今被他一路跟着念实在是太丢人了,没办法,她也只好跟着去了。   果然,如崔望轩所说,城门口好大的热闹可以瞧,甚至还有小贩见缝插针摆起了摊卖零嘴果脯。   姜锦叹为观止。   刚发了饷银就是硬气,崔望轩闪身去买了一兜子,还分了姜锦一把。   他嗑着果脯点评,“哎呀,也就是我没这等机遇,否则啊……”   话没说完,果脯之外,崔望轩还收获了一旁路人的白眼若干。   姜锦礼貌地避开几步,以免被旁人认成是他的同伴。   拥挤的人潮却转瞬间就安静了不少,城门大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逼近。   再遥遥看见裴临此人的时候,姜锦不免感慨万千。   他依旧耀眼得不可直视。   马背上的裴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神一扫,正对上姜锦的目光。   姜锦心下安定,没有回避。   不是她自作多情,但她确实感受到裴临的视线精准地拨开了人群,指向了她。   不过,只这一瞬。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平视前方,继续向前走。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回去之后,姜锦还来不及换上女装,便见裴清妍来找。   裴清妍当然知道她现在都在做什么,看她的眼神也总是充斥着欲言又止。   眼下也不例外,裴清妍见姜锦这一身利落短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我……阿锦姐姐,你还是去换一身衣裳吧,今晚有宴席,大夫人那边要我们都过去。”   姜锦动作一顿,既而悄声道:“我如何都不打紧,你倒是要真的换一身漂亮衣裳咯。”   裴清妍没听明白,姜锦便好心解释了两句,“我在营中听说了,你那夫君,已经回到了范阳,今晚大夫人叫你去,只怕也有这个意思。”   闻言,裴清妍僵硬了一瞬,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有些艰涩地道:“好,我晓得了的。”   尽管是裴清妍当时主动做下那些事情,与她无干,但姜锦总有一种自己鬼使神差之间坏了人家姻缘的感觉,所以才有这么一句顺嘴的提醒。   姜锦回去,潦草地换了身旧衣,重新绾了发便出来了。   她和裴清妍一道去了正厅里。   气氛喧闹,她们的出现没有影响到席间已经开始的交谈。裴清妍落座后,和往常一样垂着眼眸,可是想到姜锦方才的话,她便又忍不住眼神乱飘,去寻哪位该是她的丈夫。   只是实在不好找。这场宴席上,来了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大抵是薛靖瑶要犒赏这些人,他们正是席间的主角。   在一众粗人里,裴临的身形显得格外清隽,明亮的烛光笼在他身后,就像是为他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春风得意的时候,果真就是不同的。   姜锦印象中这样的他,已经很久远了。毕竟到前世的最后几面时,她将要油尽灯枯,他其实也很疲倦。   有太多的事务缠身,桩桩件件要过他的眼,行差踏错一步,不止他会死无葬身之地,那些虽他一道起于微末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想着想着,姜锦的目光便夹杂着审视和对比的意味,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借由气氛憋闷,出去散心了。   她进去就喝了一杯水酒润唇,屋外凉风吹过,酒意发散,确实也是好受的。   快要开席了,姜锦深吸一口气,没多耽搁,刚打算转身回去,便在池边撞上了一双通透澄明的眼睛。   裴临捏着只酒杯,缓缓朝这小池塘走来。   他也没看她,所以姜锦没当一回事儿,正打算继续往回走,忽听得耳畔传来他压抑着的清冽声音。   “姜娘子,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P   ——   ? 第37章   许久未曾谋面, 再听到他的声音时,尽管有一瞬失神,但面对这样的场景, 姜锦已经不会流露出多余的表情了。   她下颌微收, 算作点头, “裴公子, 好久不见。”   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充其量只算是礼貌的寒暄。   裴临敛下深沉的目光,垂眸看向指间夹着的那只小酒杯。   清澈的酒液在杯中晃起微妙的涟漪, 旋即被一饮而尽。   当真是……好久了。   人总是贪心的,学不会知足。上辈子不得善终的感情就像一团火,分别月余,便烧灼得他内心空洞异常。   拿这么一点点醉意去填,实在是杯水车薪。   “方才在席中, 看裴公子一幅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怎地一出来, 就要……”姜锦话音一顿, 想到了合适的词语才开口,“就要借酒消愁了呢?”   裴临看着空荡荡的杯底, 笑了一声。   他淡淡道:“姜娘子多心。在下不过是方才看姜娘子连饮了两杯,猜想这酒的滋味应当不错, 故而也想一尝。”   裴临此话一出, 姜锦便知方才他一定是察觉到她审视的眼神了。   怪不得她一散心, 他就也跟了出来,果然不是巧合, 而是他察觉有异。   姜锦下意识想要解释描补, 可是话刚要出口, 她忽然抿住嘴,把话憋了回去。   解释个鬼啊,或许她也应该换个思路。   凉沁沁的风穿过两人之间,她鬓边被风拂乱的发丝,就像被春风拂过的柳梢,散发着蓬勃的生气,一时竟把裴临的满腹心思都牵扯去了。   再一回神时,裴临发现,姜锦那毫不遮掩的打量眼神,竟然又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她看得肆无忌惮,也回答得坦坦荡荡,“方才裴公子轻裘缓带、玉树临风,在一干粗人中着实出众,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想必裴公子不会介意吧。”   这话其实没掺假。   即便重来一次,面对这张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脸,她也依旧想感慨一句,上天对裴临不薄。   好家世、好身法,还给他配了副好皮囊。   当然,若非这张好皮相,前世怀春的少女也没那么容易动心。   裴临的表情几不可察地一滞,喉结却滚了一圈。   他略别过了头去,不再看她,只放眼望向被绿荷覆盖着的小湖心,道:“很少有姜娘子这般坦率直接夸人皮相的人了。”   姜锦见他果然被噎了一噎,莫名有了一种重新攻城略地般的快感,也不在意他的意思是否是说她肤浅。   她轻笑一声,道:“抱歉,我山野长大,快言快语,唐突了裴公子。”   裴临果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很快,姜锦便听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姜娘子怎地会还留在这节度府上?瞧着和那心眼浅薄的裴二小姐,甚至还相谈甚欢。”   “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他果然敏锐,回程不过半日,就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之处。   姜锦还记得之前他陪自己忙前忙后,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好讳言的,便道:“裴公子有裴公子的际遇,我自然也有我的。无论是找寻身世,还是搏个安身立命之处,没头苍蝇一样乱晃总是不行的。眼下入了大夫人的眼,正好借一点她的力做事。”   他们的交情,如今只好问到这里。裴临没有继续追问惹她疑心的打算,只是道:“军中辛苦,姜娘子务必珍重己身。”   说罢,裴临朝姜锦拱了拱手,幽深的眼瞳与她对视,随即告了辞,“快要开席,某先回去了。”   他平静无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无人可见,他在袖底单手紧握成拳。   其实裴临知道,他本不该这样主动地跟出来找她,毕竟她之前便对他有所怀疑,不过被那道鱼脍浅浅打消了些罢了。   但他无法克制向她靠近的冲动。   哪怕只是多说一句话也好。   姜锦不知他内心百转千回的心思,她目送裴临的背影重新进入殿中,才抬步往回走。   厅内比她走的那一阵还要热闹,伶人们已经开始了奏乐演舞。裴清妍单手支腮,侧着脑袋,直到姜锦回来,才收回了一直探向门外的目光。   隔着一臂宽的空隙,裴清妍悄悄伸手拉了拉姜锦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认得哪个是那卢宝川吗?”   其实裴清妍话还没出口,姜锦就猜到了她想问什么。   她自然是认得卢宝川的,上辈子还同这位有过不少接触。   只是此时此刻,她不该认得他才对,所以姜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忖着该如何委婉地提醒裴清妍哪一位是他。   姜锦垂着眼帘,脑子里的想法才转过一圈,还没来得及琢磨该怎么说呢,不过几步远的斜对面,忽然有一人,哐一下就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就好像听到了她们说话一样。   他大剌剌地举着酒杯靠近,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站到了裴清妍的桌前。   姜锦认得,他就是卢宝川。   可裴清妍不认得,她见这个长相颇有些凶悍的男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大跨步走到了她面前,脸上甚至还挂着挑衅似的笑,呼吸立时便是一滞,连身侧的姜锦猛戳她的小臂都没反应过来。   卢宝川五官粗犷,轮廓大开大合,说起来还算浓眉大眼,长得并不可怖。   但他十一二岁时就敢上阵砍人脑袋,身上杀气极重,从来不加掩饰,这几日又出去料理城防,忙得不可开交,下巴上冒出来不少青色的胡茬,和儒雅风流这四个字完全就是反着来。   裴清妍着实没见过这架势,一时间吓得嘴唇都在抖。   见状,卢宝川便知道自己又吓到人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咧嘴扯出个尽量柔和的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范阳卢宝川,如今可算是见过了?”   ……不笑还好,一笑更是要命。   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丈夫之后,裴清妍更是怕得连睫毛都在抖。   好在她的礼数都还在,不曾失态,她瑟缩着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遥遥和他手中杯盏相对,道:“云……云州裴清妍。”   “我知道的,你就是我的妻子。”卢宝川大大咧咧地道,似乎一点没把婚嫁当一回事儿,他饮掉杯中酒,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他似乎还低喃了一句,“好似还差个交杯?”   想到自己要和这样的人举案齐眉、夫妻合卺,裴清妍啪嗒一声,摔坐回了她的椅子上。   还是姜锦好心扶了一把,她低声道:“人不可貌相,别着急,慢慢来。”   裴清妍眼泪汪汪,“要是他着急,可怎么办?他说……他刚刚都说起交杯了。”   姜锦倒也想知道怎么办。   她更好奇的是,上辈子这俩怎么就看对眼了?   什么山匪冲散什么救命之恩……单看裴清妍现在这怕得要死的状态,姜锦都怀疑她前世是把卢宝川当成山匪了。   好在时辰已到,行舞乐的伶人渐次退下,要开席了,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上首的薛靖瑶身上,裴清妍也勉强定下心来,随着众人一起,行礼、敬酒,不曾出什么差错。   即使是这样论功行赏的场面,坐在正中央那个位置上的,也依旧是薛靖瑶,而不是她那已经身为节度使的儿子。   姜锦心下感触颇深。   席间嘈杂,她浑然不觉有一道视线,始终若有似无地萦绕着她。   这场宴席果然是为了犒赏举办的庆功宴,而裴临便是这场庆功宴的中心,毕竟是他带着借来的五十个人,一个来月就把范阳主城及周边的匪窝捣了个干干净净。   好奇打量他的目光,从他回到席间开始就没停过。   匪祸一直是困扰范阳的一个大问题,尽管此番也不可能是拔除,最多只算暂时打压,但一个还未弱冠的小子短时间能做到如此地步,还是足够让人另眼相看。   薛靖瑶行事称得上独断,但在用人方面,却始终豁得开,不然也不会选择相信裴临。   此时此刻,她感慨道:“不负当时击掌盟约,我没有看错你。如今的范阳烈火烹油,宝川一人……”   有其他卢家人在场,薛靖瑶把“独木难支”四个字吞了下去。   裴临起身,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垂首一礼。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他最关键的第一步,他开口,语意真切:“幸而没有辜负大夫人之信重。”   他期年习武,身上瞧著书卷气却更足,行礼的时候胸背皆直,遥遥望去,君子如风,连身上那件寻常的绀青色圆领袍都显得英挺了起来。   姜锦暗自啧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裴临身上的气度更胜前世。   待他日他再赴长安,也不知要悄悄顺走多少闺秀的芳心。   眼下已经差不多是如此了。   姜锦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席间不少女眷的眼神,都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他。   卢宝川却拍着大腿不满道:“母亲,你又打什么哑谜?”   薛靖瑶忍住当堂教子的欲望,只恨不能分半个脑子给卢宝川。她顿了顿,略过他的问题继续道:“好酒好菜在前,我便不提琐事了。诸位且放开来用,席后,该有的赏赐封奖都不会少了大家的。”   此话一发,舞乐再起,宾客便可以自行谈天、敬酒、应酬了。   姜锦这边冷锅冷灶无人烧,而裴临那边,走去朝他敬酒的人不知凡几。   裴临一一应对,可被敬过几轮了,他杯中的酒却一点没少,几乎只略沾了沾唇。但他脸上看不出一点骄矜的颜色,来敬他的人也就没在意这种小事。   但姜锦晓得他的底细。   他不喝不是不胜酒力,事实上,他只是觉得很多人不配。   直到天边月亮低垂,宵禁的时分快到,这场宴席才终于有了要散的意思。   这席间的酒乍一尝不烈,实则后劲不小,姜锦当果子露似的多吃了几杯,眼下已经开始有些头痛。   要散场了,她求之不得。   姜锦琢磨着应该再没她什么事儿,刚要和裴清妍一起离席,便被薛靖瑶身边的婢子恭恭敬敬的叫住了。   ”姜姑娘,“婢子低垂眼帘,道:“大夫人请您留步,有事相商。”   模糊的酒意瞬间消散,姜锦第一反应便是大夫人那边要查的事情或许有了眉目,她正色道:“好,我这就随你去。”   内殿里,薛靖瑶已经解了厚重的外袍,换上了轻薄合宜的便衫,她正斜坐在美人靠上,膝上拢着条羊毛小毯,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婢女,正膝前为她捏腿解乏。   姜锦顿在几步外,道:“大夫人。”   她再一抬眼,便见另一个婢女,从她身后,也领了人进来。   薛靖瑶眉头都没抬,想必人也是她叫的。   姜锦收回了流连的目光,心下疑惑。   怎么把她和裴临一道找来了?   作者有话说:   喵的,再熬夜我就是小狗,明天努力早点写完(恶狠狠)   ——   ? 第38章   前月。   深夜, 范阳去往云州的路上。   夜雨声声,山路湿滑,实在不是个赶路的好时候。   然而凌家兄妹却顾不上这些, 他们只带了斗笠, 手把着手, 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前行。   下着雨, 天上理所当然的没有月亮,夜色深沉,凌霄脚下一滑, 险些就摔倒在污泥沼中。   好在她的二哥及时拽住了她。   凌峰仰起头,从斗笠的边缘看向自己的妹妹。   他的声音就像活吞了秤砣那般沙哑低沉,“找处山洞,我们歇一会儿吧。”   凌霄正在俯身揉自己的膝盖。   原本的凌峰虽然比大哥要寡言,但也不算个沉闷性子, 可这一路以来,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除却必须的沟通, 几乎不再开口。   凌霄有些惊讶,她直起身, 抬头,眸子在夜色浸染下显得更亮了。   她说:“不用了二哥, 没有扭到。我们走吧。”   凌峰也没有强求, 他点点头, 随即压低斗笠,和妹妹继续往前。   并非是他们硬要做苦行僧找罪受。   事实上, 是他们不得不在夜里赶路, 也不得不避开沿途官道和城镇, 抄小路前行。   因为他们察觉到,不只是他们想要找到害死家人的仇家。   那日的始作俑者,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己灭口没灭干净,也正在找寻“漏网之鱼”。   雨渐渐小了些,凌霄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凉意,说:“我们得回家看看,看看镖局里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凌峰在前面沉默地开路,许久后,他才道:“很危险,如果他们也觉得我们会这样想。”   前世今生相关的大事小情,连日来,凌霄都不知在脑子里盘桓过多少遍了,她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事发的地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不,还有其他的办法,只是……   凌峰回头,竹编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这个办法,甚至还可以让妹妹也不再被那伙人发现,不再继续担惊受怕。   凌霄没注意到凌峰的眼神,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总觉得,阿耶像是知道点什么。”   凌峰动作一顿,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一夜的经历,只要有一丁点再出现在脑海里,就足以让凌霄心痛如绞。   她回忆着父亲最后的表情,松开了紧咬的牙关,道:“他让我不要报仇,我先前只觉得……他是不想让我从此陷在灰烬中,怕我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现在却觉得,他就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冒着风险的事情,一朝出现这个没有超脱他预料的结果,所以才这么说。”   凌峰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飘渺,他说:“这就是你执意要回一趟镖局的原因。”   凌霄点头,“是的,如果阿耶早有预感,如果……他自始至终都清楚自己送的是什么人的什么东西……他那么谨慎的人,一定不会不留后路的。”   凌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或许真是天可怜见吧,这场绵延的雨没有下整夜,天未亮时便停了,兄妹俩相携而往,从小路混进了云州攸县,凌家镖局世代经营的地方。   知道有人在找他们,兄妹俩改换了装束,简单涂抹了面容,扮作是一对走商至此的货郎夫妇。   在此地土生土长,口音是一个大问题,凌峰的攸县口音太难掩饰,他干脆就假装是个哑巴。   好在凌霄不是真正十五岁的那个凌霄了,她伴随姜锦在长安生活了多年,一口官话说得极为流利,一路蒙混过来,并未叫路人发觉她是攸县人。   凌峰能察觉出妹妹身上微妙的地方,然而他什么也没提。   只要眼前的,还是他的妹妹就够了。   两人没有贸然前往凌家的镖局,他们先在隔壁街上找了家客栈住下,再悄悄混迹在附近开始探听。   客栈不远处就是一家很出名的医馆,这里的大夫看跌打骨伤很出名,凌家人做的是走镖押运的买卖,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从前也是这里的常客。   凌峰挑着担,摇着手上的小拨浪鼓,凌霄就在旁用官话一阵一阵地叫卖。   途径医馆时,凌霄像是无意间往里头看了一眼,她脚步一顿,旋即拉着凌峰的衣袖,继续往前走。   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有外人坐在陈大夫身边,就像是在盯着他坐诊一样。我怀疑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人和动物的本能没什么区别,受了伤遇到了困难,总会想着回到自己的窝里去舔舐伤口。   凌峰顺着看病人走去的方向,也瞄了一眼,“确实不对,不是平时那个药童了,一旁还有武夫站着。”   两人俱是心神一紧,加快步伐走出了医馆的范围。   医馆盯梢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凌霄的叫卖声始终没怎么停,如此招摇过市,反倒没有吸引来任何的注意与怀疑。   是夜。   小县城虽有宵禁,但夜晚打更巡逻的人少,听打更人唱过四更,已经换上黑衣的兄妹俩,悄悄溜出了客栈。   果不其然,凌家镖局附近有人在暗中把守。若是凌峰凌霄不知情,直接就这么回来了,估计已经被抓了个现行。   见此情状,凌霄愈发笃定了心里的猜测。   有大问题。   绝不可能是劫镖这么简单。   不过蹲守多日也没等到人,暗中把守的人也疲了。镖局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一眼就能望到底,这里又是凌家兄妹自小生活的地方,爬墙上树钻狗洞,他们有一万种办法偷偷进去。   只不过小时这些办法是为了从长辈眼皮底下混出去玩儿,现在……   凌霄眼神一黯。   走镖前,总要去祭拜各路神仙,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一路摸到了祠堂。   “我知道阿耶的存放银两、单据的地方在何处。”凌峰低声说,他带着凌霄一起,成功从神龛下拿到了东西。   凌父一向小心谨慎,这个藏东西的地方只告诉过二儿子,对不靠谱的大儿子都没提过。   他每回拿取东西前后,都会再均匀地撒下灰尘盖好。一是为了标记是否有人动过,二是就算有小偷潜入,也不会觉得落了这么多灰的地方藏了什么东西。   整座镖局已经很明显地被人翻查过不止一回了,到处七零八落,祠堂也被翻过,好在此地没有被发现。   凌霄把这叠故纸和银票抵在心口,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今夜无风无月,夜空却格外澄澈空明,两人没有久留,偷偷又摸回了客栈。   既是扮作走商的夫妻,自然没理由开两间客房。屋内只有一张床,凌峰理所当然地留给了妹妹。   他坐在床尾的胡椅上,支起一条腿,闭眼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我也累了。”   凌霄细心把拿到的东西收好,小客栈连油灯都劣质,屋内光线昏暗,她打算明早再细看。   她卧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油灯烧出的烟有点呛鼻,凌峰却舍不得把这昏黄火光吹灭。   他望着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面庞发呆。   不能让妹妹冒这样的风险。   背后的事情或许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复杂危险,像这样无头苍蝇般找下去,又要多久才能找到线索,而妹妹又要和他一起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多久?   眼下,那些正在守株待兔、等着杀他们灭口的人,不就是现成的线索吗?   他可以装作不经意地、掉入他们的陷阱中。   只要让他们相信,他还留有什么与此事有关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人应当不会急着杀他,而他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蛛丝马迹……   失去至亲的悲恸甚至不需要表演,他就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他的妹妹也死在了那个雨夜里,尸骨无存。   已经抓到了一个他,想来那些盯梢追捕的人,也会被撤回来,凌霄,便会是安全的。   油灯被吹灭了。   孤孑的身影握住了手中刀刃,义无反顾地走了回头路。   ——   范阳,主城。   骤然离了宴席上喧闹的丝竹管弦,来到这个安静的所在,姜锦的耳朵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她礼貌地收回了目光,没有继续打量也被传了进来的裴临。   人来齐了,薛靖瑶眼波一横,便从闲散的状态中端坐了起来。她理了理膝上的羊毛毯子,挥手把婢女们都屏退了。   偌大的屋内便只剩他们三人。   薛靖瑶清了清嗓子,道:“闲话不说,留你们下来,其实是有事想要拜托你们。”   有事找裴临不奇怪,毕竟他风头正盛,一看便是大有可为,而天下乱局中,各方势力都想拢络人才,收归自己麾下。   找她,姜锦便有些不能理解了。   上首的薛靖瑶却忽然看向了她:“姜姑娘在范阳待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感受?”   这句话问得空泛,然而薛靖瑶也没想等她回答,她悠悠地叹了口气,随即竟说起了范阳与卢家的情形。   其实在她面前的这两位,对这点底细都是清楚的。   毕竟重活一世,而这些事原也不算密辛。   卢宝川的父亲卢中泽,上一任节度使,他意外身殒之时,他们夫妻的独苗卢宝川才十岁多点,怎么看都还不能担事。   人心从来不是铁板一张,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军中。范阳地处险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节度使之位,范阳和长安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卢家自己就争得不可开交,军中骤然没了领头的人更是乱成一锅粥,几乎要哗变,长安还插了一脚进来搅和浑水。   谁来都不服气,乱局之中,最后朝廷一纸敕书,把这个位置丢给了十岁的卢宝川。   一看就是要孤儿寡母做炮灰,用卢中泽遗留的威严暂时稳住军中局面。但明眼人都知道,无论最后哪方势力成功登场,这对孤儿寡母都不会有好下场。   薛靖瑶就是在这样的局势里,从浑水中一点一点攀了起来,而卢宝川也争气,十一二岁就扛起枪上了战场,用敌人的血证明了一切,在母亲的谋划下,坐稳了这个位置。   平淡的叙述间,薛靖瑶没夹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单手支着自己的额角,继续道:“如今,也不过外表光鲜罢了。宝川父亲留下的旧部渐渐也上了年纪,伤病缠身,他独木难支,而我亦无人可用。”   其实不是无人可用,只是各方势力混杂,用起来背后的牵连实在太多,她的顾忌也太多。   而姜锦和裴临的底细,薛靖瑶这段时日查得清清楚楚。其中裴临的出身更是让她放心,像他这种情况,只怕是更想建功立业,他会知道该如何去做的。   姜锦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道:“大夫人想交托之事,不是小事?”   薛靖瑶点头,“不错,你很聪明。”   还不知是什么事,姜锦便没有拒绝,而是道:“若是小事,我自然会满口应承,但若是大事,我只怕自己力有不逮。”   如此反应,虽不在薛靖瑶的意料之中,但反叫她高看姜锦一眼,“你只放心,如何用人,是我的事情,只要你愿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成。”   姜锦隐隐猜到了薛靖瑶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和裴临。   她稍侧过脸,瞥了裴临一眼,却见他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死鱼脸,像是一点也不意外。   她按下心里的揣测,继续听薛靖瑶说话。   范阳强就是强在足兵足响,长安可收不上这里的税。然而今年来青黄不接,为防备危险,其中一处补给押送,她想派他们两个一起去。   薛靖瑶补充,“自有老练的伍手跟随,你们不过持点大的方向罢了,我也会从军中再拨些人一起。”   姜锦没有理由拒绝。她本就想施展自己,而这次的羁押粮草,显然也算是薛靖瑶对她能力的一个小小试探。   那裴临呢?他的目的本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点点积蓄人马,逻辑上来说,他与薛靖瑶已经两清了,那他会如何?   紧接着,在她应下之后,姜锦便见裴临朝上一揖,道:“大夫人于在下有知遇之恩,您既开口,某自当全力以赴。”   这还是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姜锦淡淡扫了裴临一眼,什么也没说。   直到从殿内离开,两人跟在引路的婢子身后并肩而行,眼看就要分道扬镳时,姜锦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方才在大夫人面前,裴公子一言不发,是在等我开口去问呢?还是说……”   她话音一顿。   绀青的衣摆停在脚步带起的微风中,裴临顿足,静静望向姜锦,等候她的下文。   姜锦狐疑地打量着他,问:“还是说,裴公子早就和大夫人通过气了?”   作者有话说:   裴某:你猜?(被打死)   ——   ? 第39章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话直说、不打机锋。   闻言, 裴临剑眉微挑,反问她:“姜娘子,这是在过问在下的私事?”   “这也算是私事吗?”姜锦的眸中隐隐有些疑惑, ”我只是觉得, 若是你和大夫人预先敲定了此事, 最后却只有我蒙在鼓里, 被动接受,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堂中三个人有事相商,结果另外两人早就通过气了, 任第三人如何想也不会高兴的。   裴临当然不至于能左右卢大夫人的决定,但他确确实实在这件事落到他头上时,有意无意地向薛靖瑶也提起了姜锦。   重来一回,连主动出击都不知道,那便是真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纵然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 也知道他们需要相处的契机。   此时此刻,裴临倒也不心虚, 看向姜锦的眼睛依旧若寒星闪烁。他淡淡道:“是吗?是你想得太多了。或许只是卢大夫人误以为我们很有渊源, 故而如此安排。”   姜锦以眼神回敬,见他的眼底倒映着湖心的绿荷, 瞧不出里头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心下一松。   她耸了耸肩, 未置可否, 只是眉心微微蹙起, “就当我多心吧。”   不过寥寥数言,姜锦忽然觉得乏味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 裴临身上那股原本让她熟悉的感觉消失了。   并非她自作多情, 在前世, 她知道她于裴临而言是不同的,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除她以外,面对哪怕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手下,裴临亦有所保留。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以同等的信任回馈于他。   今日之前的裴临,其实一直能给她这种微妙的感受。   譬如,她要去救凌霄,他不过问她的决定,只一直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这样的默契,无论如何也不像萍水相逢之人能提供的。   然而今日,姜锦开始真的觉得,那个裴临,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身冽冽银甲,驭马穿过熙攘人群,扫向她的眼神,与扫向任何一张寻常面孔时都无有区别。   裴临是不会这样看她的。   更不会用方才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想及此,姜锦深深地望了眼前人一眼。   说不上是高兴更多,还是失落更多,她只是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也许本就是她没能分辨出具体的情绪。毕竟此时的裴临,还没有后来的阅历,又与她意外有了肌肤之亲,难免对她在意、好奇。   而后在分别前的驿馆,他酒后失态,说出的那些话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自然也不会再自讨没趣。   算起来他们本来也没相处太久,分别月余,那些原本惹她误会的琐碎情节,他大概也已经淡忘了吧。   其实这不全是姜锦的错觉。   暂别月余,裴临自己的感受也有了变化。   少时的经历和记忆早就模糊在了后来的纵横捭阖、血雨腥风里,这些东西太过庞杂、也太过惊心动魄,几乎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哪还有功夫去忆起从前?   他记不清楚自己是何时起对姜锦心动,更记不清楚自己当时初出茅庐,甘冒风险也要博取未来的心情了。   人能够扮演好一个陌生人,却无法扮演一个已经快遗忘了的自己。   好在这两个月里,和前世别无二致的经历一点点唤起了裴临尘封的记忆。   西风泠泠,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压下忐忑的心肠,面对人数倍于他的匪寇,想起了身边袭来的箭矢、喉间擦过的冷刀,想起了以命相搏时雀跃的心跳。   隐没多年的少年意气,也终于回到了他的血脉之中,再表现出来的自我,当然也就与先前的沉寂不同。   而这种一切都在一点点回到他掌控中的感觉,亦让他感到很安心。   所以再面对姜锦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裴临很轻易地就选择了最不惹她疑心的处理方式。   她的反应同样在他的意料之中。   让她相信眼前人并非旧人,其实是好事,不是吗?   但是裴临却做不到如此豁达。   听到她那句“就当我多心”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从她救下他开始,他便没有隐瞒,而是选择坦诚一切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恰如前世,亦似今生。眼下,他就像身在一尾注定会沉没的小舟,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   因为他有比那一箭更致命的理由。   感受到姜锦别开了视线,目露惆怅,裴临顿了顿,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再开口时却已是云淡风轻。   他说道:“此番押运粮草,事关重大,不知明早姜娘子可有空闲,与我相商?”   姜锦回过神来,却没再看他,只静静道:“公事,自然有空。”   若是私事,便是没空了?   好在还有公事。裴临轻笑一声,道:“好。明早卯时,不见不散。”   尚未至芙蕖饱绽的时节,夜色下更是没什么好看的,姜锦却像在专心赏景,始终定定地望着湖心。   她的声音冰冷:“不必太早,裴公子今日下晌才回来,一路辛苦,明早休息好了再起来吧,我会在这里等候。”   细微的风吹过,漫无边际的碧色泛起涟漪,晃得姜锦有些出神,再回头时,身侧已经无人,只有那个纤瘦的婢子还在不远处躬身候着她。   姜锦没听见裴临是如何回答的,她稍加思索,招了招手,把那婢子唤了过来。   姜锦问她:“方才那郎君走前,你可听见他说了什么?”   细眉细眼的婢女答道:“奴婢离得远,听不真切,只听到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这一次,不必你等’。”   不必你等……   明知他说的意思,只是明日不用她等,他会在卯时准时来到。可不知为何,姜锦还是一阵恍惚。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遗憾。   她怎么会觉得,他可能会有和她同样的际遇呢?   她心有遗憾,而凌霄更是满怀不甘,所以上苍恩典,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裴临又有什么遗憾?他的一生鲜衣怒马,佳人罗绮、宝马香车,世人艳羡的权力全都有了,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婢女说完,许久没听到姜锦开口答复,怯怯抬头,见她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再一眨眼,却都消失不见了。   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姜锦抽了抽鼻子,旋即抬起纤密的眼睫,朝婢子道:“走吧,送我回去,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她收回了飘渺的目光,可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一路绵延。   回屋之后,简单洗漱过后,想着明早还有得忙,姜锦压下所有的心思,躺在榻上准备歇下。   只可惜,她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姜锦的意识游离在半空中,视角有些奇怪。   她看见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阖。   裴临跪坐在她的身侧,攥着她冰凉的手腕,轻轻贴在自己的额头。   恍然间,姜锦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到的,是前世她死后的场景。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个很缺德的番外想写(小声)   ——   ? 第40章   床上女子恹恹的病容, 姜锦曾经无数次在镜中见过。   她卧得过于安详,胸口没有起伏,唇上没有血色, 被裴临捧着的指尖白得像冷玉。   梦终究是梦, 眼前耳边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薄纱, 朦朦胧胧, 看不清眼前人轮廓的细节。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锦总觉得,灰败的气息正顺着那冷玉似的指尖, 一路绵延到了裴临身上。   他身上满是颓唐的色彩,下颌微收,眼帘低垂,一点也不见平素昂扬向上志得意满的情态,叫姜锦忍不住去分辨他到底是怎么了。   帐中的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或者说,自她死后, 所有的时间流转都丧失了原本的意义。裴临只握着她的手, 用干裂的唇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指节。   怀念亡妻本该是让人动容的画面,可惜, 被怀念着的姜锦看了却只想笑。   在她生前,他有那么多个日夜可以来见她。她给过他很多机会, 只要他肯, 纵然他们回不到从前, 她最后或许也可以走得开心一点。   怎么她死透了,他反倒有功夫来陪她了?   仿佛曾经牵绊他的那些事情, 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   姜锦有些厌倦这样的场景。   可紧接着, 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喘, 自房中唯一的活人喉间逸出。   姜锦一怔,旋即便见裴临松开了被他捂热了的那双手,紧抿薄唇,脊背起伏,就像被忽然拉动的陈旧风箱,发出陈朽破败的轰鸣。   他一贯身强体健,哪怕急行军奔马整夜,哪怕被利箭射中腰腹,也从未流露过如此虚弱的情态。   姜锦觉得这个梦实在是荒谬,微微蹙眉,她刚低下头,便被突然蜿蜒的红刺痛了眼底。   是血。   深得怕人的红褐色洇开在鸳鸯着锦的被面上,大团大团,好似开败了的朱槿花。   姜锦一愣,刚要断定这是一场噩梦,低垂的眼眸却蓦然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裴临像是隐隐感受到了什么,他抬起手,拭去唇角的暗红,缓缓直起颓败的颈项,看向了屋内空置的一角。   梦里梦外,眼神交汇的瞬间,姜锦骤然惊醒。   睁眼时正在床帷之中,她几乎是颤着手去摸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沉稳有力的心跳之后,才卸下那一瞬间的惊惶,长舒了一口气。   姜锦坐起身,撩开床帐往外看,见天光已然大亮,没再拖延,果断起来了。   直到坐定在镜边梳理自己时,她仍有些怔忪。   仿佛那刺目的红还在眼前,并未消散。   好在她看清了镜中的自己,确信自己不在梦中。   ——惺忪的睡眼莹润的唇,因为睡相不甚优雅而蓬乱的发丝,还有脸颊一侧被枕上绣花压出来的印痕。   姜锦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复又舒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那抹挥之不去的红,和裴临最后的眼神,却还是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而梦是最不需要因果条理的。   她素来少梦、躺下沾枕头就着,重生后,这还是头回梦到前世。   姜锦拿着把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自己的发梢,心道,这人可真不禁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错,但这也实在过于灵验了,晚间不过多想起他那么一小会儿,当晚他就要来她梦里和她纠缠不清楚。   姜锦其实是没理也硬三分的性子,何况她越想越觉得裴临可恶,最后没忍住,悄悄啐了他一口。   她还记得约了人卯时相见,是以也没多纠结梦里种种,收拾齐整后,拿上那把离开云州时、裴临所赠的长剑救出去了。   天光明媚,姜锦狠狠地深吸一气。   活着的感觉始终是很好的。   前世到最后那般困顿,全靠药吊着,毒性压制不住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凌霄一眼都不敢不盯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像她之前那样想要自我了结。   然而姜锦始终没有。   她确实有一段日子,很害怕镜中的自己。   丰润的脸颊变得瘦削,原本光泽的发尾也卷曲发黄。姜锦不在意污损容颜,但是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度命人砸烂了所有的铜镜。   浑过下去其实也未必是坏事,但是姜锦其实很快就从自欺欺人里挣扎起来,因为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永远无法避开真实的自己。   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小舟上,她也可以选择活得开心一点,都在船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在被水淹没之前,去摘一捧莲子来吃。   光可鉴人的铜镜又被置办了回来,反正花的是裴临的钱,这是他活该的。   姜锦开始重新认真地打量镜中人病歪歪的模样。   她还没死,总有能做的事情。见不得风,就猫在屋子里看闲书,吃不得辣,那就在清淡的锅子里多涮两片肉。   她学会了与这样的自己相处,也不再避讳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所以再想起前世的这些经历,姜锦虽然有些怅惘,但是却并没有多么伤怀。   因缘际会是谁都左右不了的,面对命数,她自认为她做得还不错,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遗憾。   所以,那个有关前世、模糊不清又充斥着血腥气的梦境,很快便被姜锦抛到了脑后。   徐徐的风迎面吹来,平静的水面被擦出一圈圈皴纹,姜锦心情很好,步子也迈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   昨夜的荷塘边,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裴临换掉了那身绀青的长袍,改而穿了身黑色的连珠纹襕袍,腰系蹀躞带,头配青玉冠,遥遥望去,端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姜锦有些惊讶,她没有来晚,裴临却来得比她还要早。   他确实没让她等。   姜锦微收下颌,朝他道了声好。   裴临像是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施施然侧过身,向姜锦叉手一礼,“姜娘子来得可早。”   良好的教养浸入骨髓,同样是行礼,他也能比旁人多一些行云流水般的气质。   新的开始是忘掉过去最好的手段,新的总能覆盖掉旧的。有梦中所见那个阴沉的裴临相比,姜锦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几乎把年少轻狂四个字写脸上的裴临,忽然就顺眼多了。   还是年轻好,她感叹。   裴临不知姜锦的眼神为何变得古怪,但想起昨晚宴前,她所述云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轻裘缓带、玉树临风?”   这人怎么变了?姜锦略有些疑惑,从前他也能如此坦然地自夸吗?   她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裴公子未免太过自信。昨晚我所说,不过是因为你身处在粗人堆里。那些粗汉不修边幅不说,三个人都凑不出两只不色眯眯的眼睛,这才衬得裴公子更像人一点。”   那些人里,不是军户便是裴临这回收拢入旗下的匪徒,听姜锦这般贴切描述,裴临一时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那我也要多谢姜娘子抬爱,没把我和他们看作一处,”他勾着唇角,拱手一揖,“时辰不早,请吧——”   他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姜锦狐疑地打量了裴临几眼。   不过想想,才崭露头角,他也是该高兴的。   两人没有再耽搁,一道去了马厩牵马。   卢府豢养的马儿不少,但姜锦一眼就认出了她的那匹。   副尉往上都会配马,她自然也没例外。   她快步过去,去解缰绳,马儿见她来,打着呼哨,亲昵地拿头去蹭她的胳膊肘。   裴临去另一侧牵马了,眼睛却时不时瞟着姜锦这边。   相比他今日的打扮,她的装束就要低调许多。   一身寻常不过蓝色的缺胯袍,里头大抵穿了件半臂,把属于女子的稍有些瘦削的臂膀撑了起来。   她的长相本就没有什么堪称柔媚的细节,未施粉黛,未曾修饰的眉稍,配上刻意拉低了的乌青幞头,若不仔细瞧,只打眼一望,大概会以为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还未出府,不好奔马,姜锦缓缓施放着缰绳,骑在马背上等裴临。   裴临那匹黑背白鬃的马,她还有印象,当时便是这匹马带着他们两个去找的凌霄。   说起来并非什么名贵品种,但也灵性得很,裴临觉得用着很顺手,也没有再找什么名驹的想法。   “逐影,起来。”裴临拍拍这马的脑袋,它懒洋洋地踢了两下前蹄,这才从马厩出来。   裴临刚翻身上马,甚至还未坐稳,而这黑背马忽然看到了就在对面的姜锦,它好似也认出了她来似的,激动地甩着蹄子,竟是直接朝她冲了过去。   浑然忘了,背上还载着它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好想完结,这样我就可以贴番外了斯哈斯哈   不过离完结大概还有一段时间,破镜重圆大概只进行到破镜,总之,我要努力更新啊啊啊啊啊   ——   ? 第41章   这匹过于热情的黑背马叫两个人俱是一惊。   姜锦倒是还好, 下意识哎了一声之后,很快骑着她的马往边上撤开了些,倒不至于真的被它撞得的人仰马翻。   裴临怔了一瞬, 旋即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 好在驾驭马匹早就成了他的本能, 甚至都不需要反应, 他便已经轻巧地夹紧了马腹,腕间发力,下意识拽住了马, 沉声唤道:“逐影!”   受人辖制,逐影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鼻,这才哒着蹄子站住。   逐影方才的动作激烈,马厩旁堆着的稻草和谷屑被它带得一地都是,其中不少还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清隽贵公子霎时间顶了满头满肩的草屑, 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裴临一贯冷静自持,倒难得见他这么手忙脚乱, 还有点狼狈, 姜锦压不住翘起的唇角,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她举着马鞭, 对逐影笑眯眯地开口:   “虽然很开心你还记得我,但是你这样, 你的主人很局促哦。”   裴临不动声色地摘掉自己头上的稻草屑, 捋着一把马儿的鬃毛, 道:“姜娘子今日心情甚佳。”   姜锦也察觉到了自己微妙的心情。   梦中前世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一扫而空,姜锦莞尔道:“那还得多谢裴公子……的宝驹了。”   她原本想再调笑几句, 但是想到裴临如今的和她不算太熟, 还是收敛了一些。   见姜锦开怀, 裴临唇边便也有了三分浅笑。他克制地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道:“走吧。”   两人并辔而行出了卢府。   逐影是一匹看不懂人脸色的马儿,还有点人来疯,去救凌霄那回路上,气氛那么沉闷,它也兴奋得很。   眼下,它的表现自然也没让裴临失望。   他几乎把缰绳勒进手心里,才克制住逐影一步一步想要朝姜锦身边蹭过去的冲动。   ……倒不是他不想靠近,只是这样做未免太没分寸。   不过逐影的举动裴临也并不奇怪。她一贯很招这些四条腿儿的家伙喜欢,从前一样的军马,在她手下也要更温顺些。   裴临手上发力,面上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姜锦也就没察觉有哪里不对,一晃神,才发现身边的一人一马离得稍有些近了。   只是时时刻刻退避三舍,反倒显得她过分在意,姜锦便也没作声。   裴临更在此时平淡地问起了公事,“城南往外的舆图,卢大夫人可差人往你那边送了一份?”   “那是自然,”姜锦点头,幞头后的长尾也跟着一晃一晃,“昨夜睡前,我已经仔细研读过了。”   舆图一向是极其机密的东西,向来都被严加保管,尽管薛靖瑶送来的只不过是简要的草图,却也足以说明她的信任。   前世,姜锦也同样和裴临在范阳待了一阵,因缘际会之下与卢宝川相交投契,三人一起干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   这辈子倒直接跳过了他,和他娘有了交集。   范阳的高低起伏、附近的城郭乡镇,姜锦前世便一清二楚,昨夜拿到舆图,看得更多的也是城外他们将要去往的路线。   裴临更不必说。   范阳、成德、魏博三镇,前世最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些地方的舆图,早就被他完完整整地刻在了脑袋里,便是让他此时此刻提笔勾绘一份出来,他也是可以做到的。   他点了点头,装傻充愣:“那份舆图,在下亦是钻研许久,不知姜娘子有何见解。”   姜锦哪晓得他是找话硬聊,她只觉裴临这是在考量她这个要和他同行之人是几斤几两。   她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眉梢微挑,道:“卢大夫人,要我们送的,绝不止粮草这么简单。”   “为何?”裴临同样挑眉看她。   姜锦没回答。   正巧有卖饼的小贩担着箩筐经过,她起得早,没用小食,便叫住了小贩,问道:“你这烤饼怎么卖?”   生意上门,小贩显得非常热络,他掀起一边箩筐上盖着的白布,道:“两个钱一个,蘸了胡麻的贵一个钱。”   姜锦扭头看向裴临,没说话,但是眼神仿佛在问,你吃没吃?   裴临一顿,道:“姜娘子自便。”   姜锦朝小贩的手心放下五个钱,蘸胡麻和没蘸胡麻的都要了一只。   小贩似乎有些不放心,拿出自己怀中揣着的铜板对比着掂了掂,确定收到的不是私铸的恶钱才收下。   小贩咧着嘴笑道:“小郎君莫要见怪,实在是私铸铜钱的人可恶,小本买卖,经不起亏损。”   姜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时年有一种人,他们收集官府铸造的铜钱,烧融后重新铸造,把十个钱打成十二个甚至更多,这样的钱便被称为恶钱。   小贩拿了两只还冒着热气的烤饼,交到了姜锦手上。   姜锦接过,大大咧咧地咬着饼,一面斜眼看向裴临,道:“裴公子观这饼价如何?可有上涨?”   裴临明白她要说什么,然他并不反问,只顺着她的话道:“不曾。”   一只饼入肚,姜锦拍掉脸上站着的胡麻粒儿,才继续道:“我可不信裴公子没瞧出来。”   “瞧出来什么?”   姜锦笃定地道:“连只烤饼都没涨价,说明城中根本就不缺粮。再者,年年这个时候,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什么必要此时囤粮,去做冤大头?”   裴临这才反问她:“若是大夫人有备战的打算,未雨绸缪呢?”   “那便更不可能了,”姜锦道:“据我所知,最近北边气候宜人,水草丰茂,范阳也未呈疲态,中原更是风平浪静,有什么仗要打?”   选择相信了他并非故人之后,她似乎不再遮掩自己,裴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姜娘子是觉得,所谓粮草,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把戏?”   姜锦点了点头,她压低了些声音,好在两人离得近,马的辔头都快靠到一起,音量低了也听得见。   “粮草之外,重要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些了……”   姜锦没再说,她的意思不言自明。   粮草以外,便是盐铁了。   薛靖瑶不放心让卢家的人沾手这些,一面怕是不觉得卢家人会和她一条心,不想把这种实际的关窍从指缝间漏出去,一面,只怕这件事情本就牵涉一些不光彩的私隐。   一将难敌万夫勇,要养出一支强盛的军队,除了缺钱还是缺钱,来钱快的,自然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   这里是中原朝廷鞭长莫及、力有不逮的地方,有的人想绕开朝廷,想赚这些紧要东西上头的银子,同河朔勾结也是寻常。   “姜娘子既想得分明……”裴临的眼神看起来兴趣浓厚,“那为何还会答允大夫人去做此事?”   姜锦的眼眸忽而一闪,唇边泛起些狡黠的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方才都是浑说的。大夫人说是送粮草,就当粮草去送好了。她一向不吝啬,做得好了,论功行赏不会少我的份,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至于旁的什么事情,便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裴临问她:“姜娘子一介女流,竟也如此想要出人头地,以至于甘冒风险么?”   “富贵险中求,裴公子不晓得这个道理吗?”姜锦轻笑一声,回馈以加倍的不屑,“还是说,世上有只许你们男人建功立业的道理了?”   两辈子以来,裴临还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直白地提起自己的欲望。   不过他并不感到意外就是了。曾经所有了解他们的友人都知道,她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辅助他的角色。   正是因为裴临知晓姜锦不是没有野心的,所以在知晓她的身世后,焦躁、猜疑、惶恐……才会悉数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若她知晓自己的身世,会不会选择那一条路。   想到这些仍旧悬而未决的事情,裴临附和她的语气难免变得有些生硬了起来。   他说道:“姜娘子的心气,实在不像一个寻常山野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儿。”   或许一切早有征兆,毕竟龙生龙凤生凤,她的志气,其实说起来,是有极其肖似其母的地方的。   姜锦觉得自己今日话已经够多了,多到另一只饼都要凉了,结果裴临的话也不少。她顿了顿,没急着搭理他,埋头吃饼。   终于填饱了肚子,阳光下,姜锦没忍住打了个小呵欠,才说:“人人都有秘密,我和裴公子一样都不例外。”   她居然没有搪塞敷衍,而是四两拨千斤似的把话推了回去,裴临没来得及惊讶,紧接着,他便又听得姜锦连珠炮似的开口。   已经出了一道城门,再往外不到一里便到了大营,姜锦微眯起些眼,定睛看向前方。   她不紧不慢地说:“以后,就别叫我什么姜娘子了吧。”   裴临很是在意这个泾渭分明的称呼,然而此时他也并未因为她突然的话语而感到窃喜或是如何,因为很快,他便听到姜锦继续补充。   “虽说营中走得近的,都晓得我是女扮男装,只不过到底是在男人堆里,裴公子若还这么喊我,确实不便行事。”   裴临半天没吱声。   眼看都要到了,姜锦有些急躁,扭过头去看他,却正好见他神情怔忪,像是在想什么。   她没看错,裴临确实陷入了回忆之中。   有关称呼的争执,前世他们也曾有过。   只不过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场景。   他们一贯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彼此的,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即使在某些黏腻的时刻也不例外。   那一晚他大抵不知发了什么癫,也许是白日里被卢宝川取笑说他这人毫无情趣,也就姜锦忍得了他。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瑰丽面颊,他喉间一滞,忽然吻了吻她的耳垂,哑声道:“锦锦?”   当然,他没有得到什么含羞带怯的反应。   姜锦嘶了一声,原本抵在他后颈的掌根啪地打在了他耳后。   她说:“去你大爷的,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2023的第一天,因为忘记关续费被扫描全能王扣了三十五的大冤种是谁,是我呜呜呜   算了,新年要开心!还记得去年元旦我的第一本书上夹子,现在居然已经第四本了,好快好快!   发下一章前这章评论都有红包呀,祝大家健康2023,平安2023~么么   ——   ? 第42章   一声“锦锦”把姜锦酸得后槽牙都作软, 好在她兵法了得,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嗲着声音回敬了一句:“阿临——你这么叫我是做什么?”   这回轮到裴临倒吸一口凉气了。   姜锦见状, 笑得像帐中进了一百只鹅。   气氛全无, 他无奈喊停, 有些沮丧地将她重新搂入怀中, 抵着她的前额,叹气道:“算了,该怎么喊我就怎么喊吧, 别这么叫了。”   姜锦却从他无奈的表情中得了趣,才不依,继续鼓着腮一叠声开始乱叫,什么裴郎、阿临、临临叫了一串,叫得他眼角都在跳, 最后忍无可忍,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一个倨傲一个倔强, 这两人走在路上都要比一比谁的步子更快, 床笫之间当然不例外。裴临意外她会如此乖顺的任他亲吻,结果刚这么想, 转脸就被她的尖牙叼住了舌尖。   果然……   微妙的血腥味蔓延,她还示威似的瞪圆了眼睛看他。   帐帷之间, 两人又打了起来。旁人若听得这动静, 恐怕都难以想象, 他们其实正肌肤相亲。   当时的境况其实并不轻松,才解突厥又有敌来犯, 皇帝急于遏制藩镇, 不顾长安城中乱党频频, 而范阳更是不容乐观,还算能镇得住这里的卢宝川眼疾恶化,从原本的只是夜不能视,变成了白天也再看不清。   城中的安稳、他们的前程尚还与卢大夫人和卢宝川一脉相系。   这其实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两人在这个时候走到了一起,算是把定心丸喂给了彼此。   情绪压抑,难以宣泄。   但无论如何,至少在这身世浮沉、前路未卜的时候,他们手中还能有一件确定的事情。   逾期的蜜糖再咽下无异于刮喉刀,当时年少莽撞,不觉得有什么,再想起时却真的已然隔世了。   “裴公子?”   察觉到裴临的怅然若失,姜锦虽奇怪,但也没多言,只轻声唤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临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只要与她相处,他总是会有千个万个理由想起前世琐碎的种种。   好的、不好的,却都是与她有关的。   看着眼前人试探的眼神,裴临忽然就明白了,早先从山间救下他之后,她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是透过他看前世之人一般。   就像他一样。   自始至终,他心中怀揣着的,一直都是前世和他一起走过风雨那个姜锦,而非真正只有十来岁的她。   平心而论,若她真的不再是她,他也不会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不然,仗着年岁和阅历上的优势,反倒是一种可耻的可怕。   可现在呢,相信了他没有前世记忆,她……再面对他,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裴临没做声,只稍抬起眼帘看向姜锦,示意自己有听见她在说话。   姜锦以为他没听清自己刚说了什么,是以便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言辞,还贴心地附上可供他挑拣的选择:“直接唤我名姓、或是姜郎、阿姜都是可以的,总之不要提娘子二字就好。”   裴临薄唇微抿,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姜锦。”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底的双拳费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姜锦满意了,她不觉得有什么,继续催马往前赶。   裴临却忽然叫住了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也别叫我裴公子了,这个称谓,在营中也不合适。”   姜锦同意地点点头,道:“也对。裴公子瞧着还年未弱冠,想必也未取字,那我也直呼你的名字吧。”   正有此意。裴临也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两人便再未说什么,大营快到了,他们一齐翻身下马,牵着马往里走。   军纪森严,若非战事紧急,营中向来不许奔马,任你多大的官儿也得老老实实下马来用两条腿走。   姜锦和裴临一路上聊了不少,除却无意义的寒暄以外,对于此次去往陈州押送粮草之行,算是清楚彼此怎么想的了。   如今之计,自然是要先点好人一起。   裴临之前带着五十个人出去剿匪,回来一趟变成了百来号人,他这儿出五十个,营中的话,姜锦和他商议之后,决定再点五十个。   两人这边张罗着叫人来,另一边,有人瞧见他们的动静,也凑了过来。   只不过是过来阴阳怪气说风凉话的。   “奶奶个腿儿,两个加起来没我年纪大的小儿,派头倒是足,咱还要听他们差遣了?”   “真当自己带把呢!”   说话的人叫赵青山,因为姜锦是女子,一向与她不对付。   他也就仗着自己有点资历,比她高半级。但是偏偏姜锦是薛靖瑶直接安排来的的,他又不敢真的如何,只能阴阳怪气。   “真是奇也怪哉,军中什么时候开始是按年纪论资排辈了?若这么说,以后突厥来了也别征兵打仗了,赵大人直接扛着你家爷娘上城墙吧,看看年纪大到底管不管用!”   姜锦听到了赵青山的话,才不惯着他,立马反唇相讥。   对付嘴毒的人就是要比他嘴更毒。   众人哗然大笑。   一向最爱诋损旁人的赵青山,难得的吃了瘪下不来台,他的胖脸涨得通红,甩手走了。   “哎哟,姜副尉把赵公公气跑了!”   有好事者添柴加火。   赵青山此人阴阳怪气、小肚鸡肠,人缘不好,在军中还有个绰号,叫赵公公。   见他如此,大伙自然都笑得逍遥。   姜锦并不是无差别的攻击,她哑声笑了,趁着人群聚集,道:“好了好了,没什么热闹好看,今日我们是来点人的。”   她把薛靖瑶托付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当然,只是表面上的缘由。   裴临双手抱臂,在旁补充了两句,又说出了最关键的赏银部分。   有赏有钱,自然不缺人干。姜锦和裴临对视一眼,两人没说话,都只朝对方点了点头,却一左一右,极默契地把有意向者分成了两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挑人。   姜锦这边埋头干活,找了营中文吏帮忙记载挑出来的人的身份姓名种种,再一抬头,居然发现那碎嘴子崔望轩也站在队伍里,眼巴巴地看着她。   姜锦没理会他的眼神,直到崔望轩走到她跟前,她才问:“崔副尉怎么也来?这一次可是苦差事,对小兵新兵来说不错,你堂堂一个仁勇副尉,混这一回又图什么?”   崔望轩缩着脖子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人,末了才开始叫苦:“姜兄弟,你是不晓得我的难处哦,那宋子显今日又因他那妹妹开始找我麻烦了,见我一回堵我一回,就当是让我躲清净,出去避一避,如何?”   姜锦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事儿。   这崔望轩虽只是崔家旁支子弟,但是烂船也有三斤钉,他不碎嘴的时候,还是像个正经人的。   再加上他长得不错,人又还算热心,前段日子在街上救了个被地痞调戏的姑娘,姑娘对他芳心暗许、茶饭不思,鼓起勇气表白心意。   大龄单身汉崔望轩被吓得拒绝了。   待到他口中的那宋子显、一个同在军中本就不对付的同僚打上门来,崔望轩才晓得,那姑娘竟是他家的妹妹。   “崔副尉要去,自然是使得的。”姜锦道。   她公事公办,对人家的私隐并不十分感兴趣。   卢大夫人治下有方,军中管理得宜,崔望轩到底是做得副尉的人,武艺什么的都没话说,他肯定够得了格去做区区一个护卫粮草的小卒子。   见自己的名字被登上册,崔望轩才摸着心口长舒一气,他草率地拍拍姜锦的肩膀,鬼鬼祟祟地溜了,生怕又被那宋子显逮到,怪他搅乱一池春水却又不负责。   崔望轩心道,哎呀,太有魅力倒也不能怪他,谁叫他……心有所属了呢?   不远处,另一边的裴临始终用余光顾着姜锦这边,看到崔望轩的动作,他眉梢一挑,眼神就钉在了他的身后。   裴临的记性一贯极好,哪怕昨日下午匆匆一瞥,他也还记得这位昨日就站在姜锦身边,大抵是一起出来的。   姜锦这一身男装,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营中与她相交的人,都看得出来,也很有分寸,并不会真的把她当男子来相处。   倒是这位,不知是什么原因,是没看出来还是装憨,倒像是真把姜锦当男人对待了。   姜锦伸手捏着自己的肩膀转了一圈,姓崔那家伙刚刚真是拍得实打实,再用力点她都想要报复他把他胳膊也给卸了。   算他溜得快。   事情一旦开始着手准备,时间便开始快了起来。这里选人就耗费了差不多半日,两人午间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又开始忙着整理粮车、安排马匹、分组安排……   好在已经是这个天气了,晚上天黑得没有冬日那么早。   不过瞧着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事情也不急于一日做完,姜锦便同裴临道:“时候不早,再过半个来时辰便要宵禁,我们还得回去。”   裴临简单回了一个“好”字,两人便各自牵马走了出去。   逐影依旧不老实,想去蹭姜锦,姜锦乐得不行,凑过去摸了一把它的鬃毛,道:“真可惜,我已经有我的俏俏了,不然真想把你给偷走。”   也不知这黑背马听没听懂,反正它被摸了就开始傻乐,呼着热气蹭姜锦的手心。   一旁的裴临却忽然开口,加入了这一人一马诡异的谈天,他带着疑问重复:“俏俏?”   姜锦收手,转而去摸她的马儿,“对呀,它叫俏俏,你瞧,它是不是很俊俏啊。”   确实是一匹很俊俏的马,黑红的鬃毛在夜色下也英朗如风,看起来就很斯文聪明。   同样是马,却和逐影简直是两个模样。   裴临没话找话,违心地夸赞:“你……很会取名。”   姜锦笑着收下他的夸奖。   许是因为今天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的眉眼都是舒展的。   她的气质很是爽利,裴临压抑着,多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夜色渐渐深沉,他们出了大营便骑上各自的马出去了。   说不上有多默契,但一前一后的马蹄声倒也和谐。   范阳主城向来热闹,早起有卖汤面糕饼,到了晚上,都快宵禁了,街上的人也依旧不少。   越是这种时候,某些地方便越热闹,譬如青楼、譬如赌坊……   恰好途径一家赌坊的门脸儿,姜锦余光扫见了,目光没忍住往上头飘。   手有些痒,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中的缰绳。   俏俏感受到了她的动作,放慢了步伐。   不过,姜锦这辈子想着改掉这些毛病,便刻意控制自己收回了目光,不再多瞧。   “怎么了?”裴临明知故问。   姜锦从来不会沉迷于此耽误正事,是以裴临也不觉得她赌个钱有什么。   眼下,他脑子里又浮现起了姜锦前世的模样。   其实最开始,她琢磨这些不过是为了对付老兵油子,想拿捏这些人可不能靠讲道理,后来也是真的发现,情绪总是要有宣泄的出口,战场上血肉横飞,这种直白肤浅的刺激才能抚慰人心。   裴临还记得,有一回得胜回来,她喝了点水酒,两颊绯红,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摇着骰盅大放厥词:“人生在世谁能没点小爱好了?骰来!”   她以为她俗到家了,他却没告诉她,他只觉得她那时的情态娇俏极了,恨不得把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蒙上。   此时的姜锦尚不知自己手痒得那么明显,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冷静下来道:“没什么,走吧。”   裴临也没有言语,只不过今日飘忽的种种思绪下,他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瞒一辈子很难,或许他也不需要瞒一辈子。   他有足够的机会,和她重新培养感情。待到那日,或许他可以告诉她,他突然有了前世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做梦,我不说是谁:D   ——   ? 第43章   裴临其实并不甘心。   不甘心拿捏着自己心动的距离, 控制自己在她身边却又始终不能靠近。   要是演一辈子,那未免也太荒谬了。   这算什么,用另一个人另一个身份, 转移她原本对他的感情?   可裴临更很清楚, 姜锦还愿与他相交, 无非是觉得他是一个不相熟的过路人罢了。   他只能这样, 他别无选择。   好在,他没打算让它成为最终的局面。   等这一世相处出情分来,再假作突然有了前世的记忆……他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用真实的自己, 去弥补前世的缺憾。   而非像现在这样,连显露出哪怕一丝多余的情愫,都担心会惹她生疑。   裴临想,她向来重感情,想必是会心软的。   身畔的姜锦丝毫不知他的想法, 甚至还在与他漫无目的地闲谈,来打发路上的时间。   裴临表面上附和着她的闲话, 心底却无端升起起一股烧灼的感受。   分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便已经开始盘算着利用她的心软。   是的,他卑鄙极了。   天地间萦绕着盈盈的月色, 裴临收敛神色,侧脸去看姜锦。   她没说话的时候, 果然是在抬头看着天边凉凉的月。   柔婉的月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衬得她的眼神愈发空灵澄澈。   裴临一贯知道, 她有这世上最明亮的眼睛。   所以当她察觉他的注视,与他的眼神相碰在空中时, 自惭形秽之下, 他果然还是收回了目光。   姜锦只看了他一眼, 很快便又望向了天际,笃定地道:“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方便我们奔走。”   是啊……明天一定是个晴朗的好天。   裴临攥紧了手中缰绳,紧到掌心都在发痛。   或许他此时应该说点什么,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可是在这样漫天遍野的月光之下,他只觉自己被照成了个透明人,埋在心底的所思所想,都被这通明的月,剖了个一览无余。   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的喉间却无端地滞涩了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姜锦不过是随口一叹,就算身边没人,这话她恐怕也会说给她胯/下的俏俏听,没什么搭话的意味。所以裴临没搭理,她亦不在意。   出于谨慎,回来时两人没有抄小路,而是从热闹的街市中穿过。往来路人甚多,不便奔马,姜锦放慢了缰,体会着穿过人间烟火的感受。   不多时,卢府的门楣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姜锦翻身下马,刚把手上的缰绳递给门口笑模样的小厮,才发觉自己身边无人跟上。   她略带疑惑地回头,“裴公子?”   眼下不在军营之中,她自然而然地保持着和他的疏远。   裴临仍骑在马背上,他掀了掀轻抿的薄唇,淡淡道:“昨夜宴罢夜深,宵禁转眼又至,不便回身,方才留宿卢府。我在范阳有居可去,今夜不必再借宿客房。”   三言两语间,姜锦了然。   他缺什么都没缺过钱,光是他母亲崔玉滢留下的产业便很可观,在范阳置办家宅也并不奇怪。   不过,话又说回来……姜锦扬眉看向马背上的裴临,问道:“那裴公子,今日是专程来送我回返的了?”   按裴临的性子,他理应嘴硬说一句只是顺路,可迎向她的目光,裴临终于还是说了难得的实话,“算是。”   姜锦轻笑一声,也不知到底是在笑什么。她目光淡淡,朝他叉手一礼,道了声多谢,旋身迈进了卢府的大门。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后,裴临在萧然月下立了许久,久到守门的小厮都向他投来了讶异的眼神,方才离开。   这段时日都要逗留在范阳,所以裴临确实在附近置了一处私宅。   他孑然一身,对身外之物一向没有太多的感受,是以这处宅子除了位置不错,四通八达但很僻静,其余就都乏善可陈了。   冰冷的门庭毫无人气,裴临当然不急着回这样的一个地方。   他走得很慢,牵着逐影,把它送回马厩,随后也不急着去休息,而是在庭院中,独自斟起了冷酒。   这段时日,饮下的酒怕是比前世数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消愁的手段太少,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虽如此,裴临也没有贪杯,只允许自己斟了两杯。   笃笃——   门外有客来访,敲门声几乎和打更人在宵禁前最后一声梆响重合。   连个看门打扫的人都没请,裴临放下指尖把玩着的青瓷酒杯,理了理衣襟,缓步去开了门。   月已暗沉,门外之人戴着斗笠和面衣,穿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色布袍。   见门被打开,他压着斗笠的边缘往里走,直到这门重新被合上,他才摘下了斗笠。   是裴焕君。   他一面摘着挂在耳后的面衣,一面环顾四周,问道:“无有旁人吧?”   裴临像是并不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他重新在院中石几旁坐下,淡淡道:“裴刺史大驾光临,当然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扰了兴致。”   裴焕君哈哈大笑,他在裴临对面坐下,顺手提起几上的酒壶,似乎是打算给自己倒一杯。   “哎呀,怎地一滴也无?”   裴临支着一边额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焕君——夜深露重,他肩上发间却很干燥,想必是先去过了很多地方。   裴临道:“不知裴刺史这一路上,跑死了几匹快马?”   “云州离不了人,我能腾出来的时间不多,也就跑死三四匹吧,”裴焕君摆了摆手,眸中精光一闪,道:“不若说说你这边的事情。”   “裴刺史这便是明知故问了,”裴临轻笑,却并不答:“若不是知我算进入了卢大夫人的视线,裴刺史怎会有兴致跑这一趟。”   裴临说得没错,裴焕君确实已经知道范阳发生了什么。   他蛰伏十余年,在自己的枕边人跟前都没有露出过一点底细,他实在不知裴临为何会知道他实属郜国一党,但好在这个年轻人虽然知道这一切,却好像并没有打算揭发或是如何,而是想从中分一杯羹。   贼船也没那么好上,裴焕君表面敷衍,实则上只派了杀手暗中跟随,但是几回下来都是折戟沉沙,最后一次回来的,除了这些人的脑袋,还有裴临留下的一张字条。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裴焕君懂了裴临的意思。   而这一回,便是他得知裴临这边崭露头角的消息,终于正视起来,特地赶赴这一趟,算作收拢的诚意。   “世侄年少有为啊……”裴焕君感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不像我……”   他把后半句吞了,没说下去。   裴临知道裴焕君的来意如何。先前他当然不可能因为他轻巧的三言两语,就真的把他纳入到他起事的阵营,哪怕他知晓他的底细,他估计也只会想着灭口。   而现在不同,裴焕君觉得他确实可堪利用,加之又始终除不了他,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裴刺史不是很想在范阳插上一手吗?如今,我这何尝不算是给了刺史大人一个机会?”   闻言,裴焕君掀了掀眼皮,看向裴临。   裴临正双手抱臂,背稍向后仰,分明是两人对坐,可是裴焕君就是没来由的觉得,他正在俯视他。   裴焕君牵动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世侄此意,我倒是不解了。范阳……又与我何干?”   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裴临冷然笑了,他话锋一转,道:“若不相干,那裴刺史先前折腾许久,又图的什么呢?”   “之前陪你亲女来范阳的那个姑娘,身世想必不简单罢。”   “撺掇着自己的女儿动手下药,还提前派人来了范阳,让他们和卢家院子里的护卫做了酒肉朋友,就为了撺掇他们燃那一柱助兴的香……”   裴临打量着裴焕君骤然变幻的神色,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姜锦中了算计,他怒火中烧。然他知道,裴清妍不过是一颗棋子,所以棋子以外的事情,他这些日子查得一清二楚。   裴临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裴刺史想将这桩亲事落在她的头上,就已经足够说明她的身份。你想用这种方式,绑定卢家。毕竟枕边人是那等身份,等到你们举事,他又如何撇得开自己的干系?”   上辈子,这裴焕君打得大抵也是这么个算盘,但那时他没有料到途中会遇到仇家劫道追杀,机缘巧合之下,才未成事。裴清妍都已经嫁过去了,他也只能悻悻作罢。   裴焕君的瞳孔愈发幽深,看向裴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考量。   他说:“世侄确实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到如若不用,就不杀不可的地步,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裴临抬手,凑在自己颈边比了一个“咔嚓”的手势,继续轻飘飘地把话往下抛:“裴刺史要灭口,也得挑些厉害的来。”   裴焕君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眼前这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分明他已经派人去查过了,除却一点龌龊又常见的家私,什么也没从裴家那边查出来。   偏偏他身手又极强,而裴焕君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零零散散派去的人无一得逞。   裴焕君垂下眼眸、收敛眼神,再抬眼看向裴临时,瞳孔中忽然闪过了诡异的狂热神色。   开口时,他的声音甚至都激动得在打颤:“世侄没有猜错,姜锦的身份确实不简单。”   “我如此筹谋,因为……她正是郜国公主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姜锦:baby小人!你们都是baby小人!凸(—。—)凸   ——   ? 第44章   仅仅只是提到这个封号, 裴焕君的眼眶竟就被情绪逼得发红了。   面前的酒壶分明是空的,但他过度兴奋,就像满饮了整壶一般, 激动到额角青筋狂跳。   “她的血脉, 姜游果然还是有本事为她留下, 竟还如此……这何尝不是天公助兴?”   疯子总是让人害怕的, 裴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   早在前世,他便知晓姜锦其实很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一直有派人去查那些陈年旧事。   按理说, 在他真正手握权柄之后,想查一个人,想来应该很简单。   毕竟她的身世本就不是无迹可循,单从她那养父的来历下手,就应该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譬如他何时来到青县, 之前去过哪里,又是在何处捡到的女婴。   这些确实也都查到了。   可裴临大海捞针似的遣出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却始终没能沿着这些线索, 查个水落石出。   查不清,便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裴临开始怀疑姜锦的身世不简单, 没再轻举妄动。   她那养父能与那云州刺史在长安有旧,从前好似也在长安停留过……裴临开始顺着与姜锦年龄差不多的那些陈年旧事往下查。   结果还真叫他查出点捕风捉影的东西。   ——坊间传言, 郜国公主事败被圈禁后, 有人路过那座宅邸时, 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裴临本不信巧合。   可算一算姜游到达青县的时间,算一算那时襁褓中姜锦的年纪, 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还是在他心头成形了。   带着答案再去探究问题, 一切变得轻而易举,裴临越查越心惊,直到那一日,有人带着真相上门拜访。   先后派去查探的人惊动了郜国余党,他们此来,一是释疑,二来……   “天下之大,岂止于河朔哉?”   来访那人谈笑自如,撺掇裴临和他们一起,供奉他的妻子做神坛上的傀儡。   世人皆知这位声名鹊起的裴节度骁勇善战、年少有为,没人会相信,他会不想要更多的权柄、更高的地位。   与之相比,一个女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这人没能得到裴临的回复。   他惊异的眼神还挂在面孔上,脑袋就已经滴溜溜在泥地里滚了好些圈。   他只能到地底下再去筹谋这些了。   只可惜,前世察觉这一切已经太晚……   距当年之变已过去了十多年,这十年来长安风雨飘摇,郜国余党手伸不进河朔,转而又投向了淮西……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裴临掀起眼帘,瞥了一眼渐渐冷静下来的裴焕君。   只有将叛党余孽尽数斩灭,她的身世,才不会再度成为有心人利用的篇章。   光杀身份的知情人,是远远不够的。   裴临心下揣摩,忽然有些后悔前世杀裴焕君杀得太早了。   当时他只道裴焕君也不过是郜国一脉,加之用温情的外衣欺骗了姜锦,该杀。   可裴临现在发觉,裴焕君和前世来找他的那人,对姜锦的态度截然不同。   至少此刻,他看起来并不像单纯只想把她当作傀儡。他既是郜国的忠实信徒,想来对她如今唯一留存的血脉,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而裴焕君狂乱的神态已然消弭,他抬起双手,从两边额角顺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抚,旋即道:“抱歉,倒叫世侄看了出好戏。”   裴临没说话,只静待他的下文。   裴焕君瞳孔幽深,眼白上满是血丝,他只再问了裴临一个问题。   “世侄所图,究竟为何?”   是金银、是前程,抑或如何?   裴临抬起锋利的唇角,淡然一笑。   “只恨不能生逢乱世。”   “何解?”   “时势造英雄。”   英雄……需要乱世。   这是会让疯子感到投契的理由,裴焕君听了,骤然大笑起来。   不多时,他的眼神逐渐脱去了笑意。   裴焕君认真异常,他注视着裴临,道:“既如此,那我们想来会有很多缘分再见了。”   ——   夜里的密谈,也没影响到裴临翌日早早前往卢府门前等候。   其实那日,姜锦听婢女转述的话,就是她所希冀的那个意思。   他知道,前世让她空等多回,却始终没有给她想要的回应,所以这一世,哪怕是这种小节之上,他也不愿再让她等。   姜锦今日还特地早了些出来,结果还是一样,遥遥就望见了一个等候着的身影。   “约好的卯时,裴公子怎地这么早就赶来了?”姜锦开口问着,眼神没忍住在裴临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气质截然不同的衣衫。昨日分明还是一身潇潇然的玄色,今日就改换了月白的圆领袍,连头上的发冠似乎都换成了青玉的。   姜锦有些疑惑,少年时的裴临,有这么爱打扮自己吗?   还是她的记忆模糊了?   裴临自然感受到了她逗留的目光,他单手握拳,虎口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状似云淡风轻地道:“惯常醒得早。”   姜锦随口道:“既如此,那明日我也早些起来,免得裴公子空等。”   知道她会来,等待于他而言也是有意义的,裴临不觉得是空等。   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道:“在下也刚到不久,不必如此。”   姜锦“哦”了一声,还没觉得如何,一旁的看门的小厮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小厮乐呵呵地笑道:“哎哟,这位公子不说实话,人明明是在我换值前就到了。”   姜锦一愣,微微有些讶异。   住在卢府许久,她大致也了解府上的一些事情,若如此说来,裴临岂不是等了她有小半个时辰了?   姜锦再一扭头,便只能瞧见裴临的背影了,他已经果断地翻身上马,只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她骑上马,刚走到他身边,便听得裴临艰难地试图解释:“少眠多梦,索性起来,不必挂怀。”   姜锦本也没多想,只笑了他一句,“怪道裴公子眼泛乌青,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了。”   闻言,裴临下意识用指节轻触自己的眼下,他顿了顿,发出蹩脚的邀请。   “我今日也未用朝食。素闻东城的羊角面不错,可要顺路一起前往?”   裴临察觉到了自己久违的局促和坐立难安,可姜锦丝毫没看在眼里,这些些微的感受,忽地就变成了另一种意味,刺得他指尖发麻。   昨夜无风无云,今早果然是个好天,好到太阳实在刺眼,姜锦无心琢磨其他,只想快些去到营中。   但裴临开口,她也没拒绝。   姜锦爽朗地笑了,应允道:“好啊,但今日时辰还早,坐些吃也好,免得一会儿又把马毛吃进了嘴。”   到底是同僚,而后他又该有大造化,姜锦觉着既然划不开距离,也不妨顺其自然。   一道尝过了那据说不错的羊角面后,两人便没耽搁,马不停蹄地去了大营。   粮草军资,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姜锦心知运粮只是明修的栈道,但这条栈道亦很重要,懈怠不得。   越是这种时候,姜锦越钦佩起薛靖瑶来。军中内外、城中上下,能把这么多事打理的有条有理,实在是一种不得了的本事。   午后,她和裴临在帐中稍歇。明日就要启程,事情都已安排得差不离了,不缺这点休息的时间。   而这个时候,帐营中有人造访,姜锦在卢府前院见过此人,便低声和裴临通了气。   来人倒是恭敬有礼,进来就先自报家门,“在下吴全。这一次去陈州,大夫人担心二位尚不熟悉,故而遣我来分担一二。”   姜锦猜得到他大概是薛靖瑶的心腹,明面上的栈道她和裴临来修,暗地里的陈仓就要由他把持了。   三人碰过面、交涉过一些细节后,悬在正空的太阳已然悄悄滑落,时候不早,再核过明日人物、清点好人数之后,姜锦和裴临便回去了。   裴临还是一样,执意要送她。   逐影依旧想往她身边蹭,他把牢了缰绳,只不远不近地同她并辔而行。   姜锦心下不由感叹,倨傲二字,一旦超过了合适的尺度,便会变成冒犯。好在裴临不是,他想要和谁好好相处的时候,实在是得心应手。   和他做朋友,其实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波澜不惊的夜晚过去,翌日晨,他们早早出发,率队前往陈州。   一路上风平浪静,倒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截他们的道。   那碎嘴子崔望轩也在护送的队伍里,他见新鲜面孔不少,兴奋极了,逮着人就聊。   赶路辛苦,还背负着不轻的兵刃,没谁有心思和他一直闲话,崔望轩的眼珠咕噜一转,瞄到了护送在辎重车一旁的姜锦。   “姜兄弟?”他凑了过去,“怎么看你神色这么不自然,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姜锦确实在忧心。   护送车队,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走镖差不多,所以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凌霄。   她现在状况如何?有没有找到线索?又可否受伤?   姜锦一无所知,无法不担心凌霄的近况,然而这话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她只退了半步,淡淡道:“你看错了,崔副尉。”   “哎呀,我又没瞎,姜兄弟有什么烦心事儿啊,不如说出来,我陪你开解开解。”   “我应当同你说过,男子身份只是伪装,我是女儿身。”   崔望轩不以为意地抬起手,去搭姜锦的肩,他说:“没关系,相处多日,我也早把你当兄弟看了。”   怎么就没关系了?姜锦嘴角一抽,刚要把崔望轩的胳膊掸掉,远空忽然飞来一颗石子儿,崔望轩惊叫一声,缩手捂着手背跳开了。   “谁啊!”   姜锦讶然,顺着石子儿飞来的方向看去。   ——裴临骑在马背上,一言不发,指尖正旋着颗石子玩儿。   作者有话说:   裴某:和老婆一起下副本开心开心   还是裴某:……靠,百人本,还有一百个男的:)   ——   ? 第45章   崔望轩不是傻子, 自然也发现了是谁砸的他。他瞪圆了眼睛,伸着一根指头遥遥指向裴临,“你——”   裴临抬起低垂的目光, 淡淡看向他。   分明手中夹着的只是一枚小石头, 并非什么暗器兵刃, 可是却无端地散发出一股迫人的气息。   他挑起了一边眉梢, 眼神冷淡而睥睨。可这样的眼神他似乎都懒得多施舍给无名小卒,见崔望轩不再贴着姜锦了,他便没再理会, 转身要走。   军营里就没几个好脾气的人,裴临举动里的挑衅意味,连姜锦都感受到了。   果然,她再一转脸,便见崔望轩撸起袖子, 眼看就要朝裴临走的方向去。   出于一些好心——怕崔望轩被揍的好心,姜锦没有犹豫, 抬手拦下了他。   开玩笑, 像崔望轩这两下子,裴临单手让他三招都算欺负人。   这种时候闹起来, 到底不好看。   姜锦阻拦道:“崔副尉冷静些,何必意气用事?”   “他无端挑事在先, ”崔望轩皱着眉说:“先前一见, 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 如今共事起来,不过尔尔。除却架子大些, 实在不知他厉害在何处了。”   姜锦没有驳斥他的话, 她只是在心里感叹, 男人多的地方,麻烦可真多。   才启程没两日,姜锦自觉到底要负起这支队伍一半的责,是以继续当她的和事佬,“好了,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谈挑事?说起来他对我有意见的可能都还要大一些。”   她确实不知道裴临方才的举动是为何,但也没深想,毕竟这位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崔望轩又实在烦人,哪里惹到了他也未必。   崔望轩鼻子出气哼了一声,继而道:“他对你能有什么意见,莫不是瞧你是女儿家,就像那赵公公似的,觉得和你一起共事不舒坦了?”   姜锦本也是随口一扯,谁料崔望轩越说越来劲,把他自己都要说服了。   “对啊,我怎地就没想到此节?他行事如此倨傲,少与旁人往来,一看就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方才定是不爽你与我、与军中之人相交,自己却门庭冷落,故而发难!”   姜锦:……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她认识裴临多年,只怕信了。   她唇角微微一抽,没忍住口吐实话,“这整个队伍里,会有人不爽别人和你相交吗?我看你过来找我时,大吴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崔望轩却一时都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他长吁短叹着,本想再拍姜锦的肩——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挑,在这群汉子里还是要矮一点,拍肩的动作着实顺手。   最后还是把手攥成了拳头,抵着自己的胸口,对姜锦说:“你放心,你是我兄弟,他若再为难你,你只管和我说,我替你出头。”   一句“谢谢,不必了”就堵在喉间,姜锦顿了顿,把这句话咽下去,转而开始精准有效地敷衍道:“好好好,我会的我会的,你帮我去看看后面那辆车,我怎么瞧着它的轮毂像是坏了。”   崔望轩一口揽下。   见他终于走了,姜锦长舒一口气。   也不知这些男人都是吃错了什么药,好在没真的打起来。   风平浪静地到了晚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运粮的车队挑了平坦临水的地界暂时扎营休息。   姜锦心疼她的俏俏跑了一天,再要到河边舀水时都不舍得骑它,而是迈着自个儿两条腿去。   河边静谧,半满的月伴着稀稀拉拉的星子倒映其中,姜锦望着河面,稍发了一会儿呆,手中忽然一空,那一对沉甸甸的水囊都被人接了过去。   她一抬头,便见裴临那张冷峻的脸。   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有水珠滑落,额前的头发也有些潮湿,想来是刚到河边掬了捧水濯面。   大概就是在她刚刚发呆那会儿过来的。   姜锦微微一笑,伸手从他手中拿了一只水囊抱回怀里。   她说:“多谢。”   裴临低头,也轻笑了一声。   哪怕是这样的小事,她也只喜欢旁人替她分担,而非全替她搞定了。   忽然升起的细微心思,让裴临蓦地脚步一顿。   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可以牵动起太多的东西。   姜锦抬头,见裴临眉头紧锁,而不远处的骡车旁,崔望轩又在扒着人讲话。   她失笑,以为裴临是看到崔望轩又开始烦躁了,故而道:“那姓崔的就那么个人,话又多又密,哪句跑快了得罪了你也正常。”   听到姜锦为崔望轩解释,裴临倒也心如止水。   面对顾舟回,他尚觉得此人有前世渊源在,加之他确实一表人才,他才会瞻前顾后。   而像崔望轩这种,他只是觉得他纠缠姜锦这件事情本身让人烦心,而非真的觉得此人会有什么威胁。   他还不配。   若姜锦真只是个十六的小姑娘都也罢了,偏偏她并不是,所以崔望轩那些拙劣的、纠缠的手段和小心思连无用功都算不上。   裴临敛了敛神色,道:“此人心性跳脱,非是能担事的人选。”   姜锦“嗯”了一声,笑眯眯地道:“那……你这是在我跟前给他上眼药吗,裴临?”   眼下算是在军中,所以她很自然地叫了他的名字,因为略带有疑惑的意味,所以这两个字的尾音是上扬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像带着小钩子,猝不及防地给了他心口一下。   裴临脸色微微有些僵硬,也不知是洗了冷水还是被风吹了的缘故。   他还没有想好解释这种过度关注的借口。   好在姜锦也没打算听,她只是觉得好不容易逮着个调侃裴临的机会,出于报复的心理,一定不能放过。   她脸上依旧有笑,甚至还愈演愈烈了,“你们男人最爱说,女人多的地方闲话多是非多。可依我看来啊,你们男人堆里是非才多呢!”   她就这么笼统的把他划到了“你们男人”这一大堆里,裴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附和:“是啊。”   闲话了没两句,两人便走回了营地所在。   天气不冷,晚间寒气却不轻,姜锦打算烧些热茶暖暖,她放下水囊,又要去接裴临拿着的那只。   他的腰间系着蹀躞带,什么玉佩荷包水囊丁零当啷都在上面挂着。   这么多累赘也没影响他依旧身形如风,裴临低下头,去解那只牛皮水囊,不曾想荷包的系带一松,先跌落了下来。   姜锦下意识要去帮他拾起,却发现裴临也身形极快地俯下了身,两人的脑门在半当中磕了个正着。   姜锦捂着额头后退,视线却没离开。   她眼睛尖得很,一眼就发现了荷包里跌出个熟悉的东西。   姜锦抬手,隔着衣料摸到了自己还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玉扣,惊道:“这……这东西,怎么和我那玉扣是一样的。”   裴临慢条斯理地把那仿制品掖回荷包放好,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解释,末了怕她误会,还是开了口。   “那日我们去造访老玉匠,我顺带让他仿制了一枚,以便日后我拿着再寻线索。”   姜锦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临话音很自然,仿佛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才是不可思议,“你之前既拜托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未有线索,当然要继续。”   姜锦不免咋舌。   她知道,裴临一向是做十分也未必说一分的性子,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但她还是有些感叹,这样的心思被他花在了自己身上。   姜锦踟躇了片刻,方才道:“我说过,什么救命之恩,你做的早就够一笔勾销了,不必真的再为我的小事挂怀。”   裴临眼神澄澈,看起来并无他意,他只是道:“在下做自己的事情,其实已经与你无关了,不是吗?”   闻言,姜锦一愣,转念一想,却很快就释怀了。   他心性坚定,无需她干涉他的决定,她也不需要为他的这一点付出而介意。   只是还是难免有所感触。   姜锦抿了抿唇,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了。”   他礼貌地回了句“客气”,又道:“有消息的话,我会告知你的。”   ——   载着粮草辎重,车队行进缓慢。   姜锦始终绷着弦,哪怕是在扎营休息的夜里,她也不曾真的松懈下来。   好在一路风平浪静,无甚特别的事情发生。而他们这一夜也终于不用再于野地里风餐露宿了,前头不远处,就是抵达陈州前要经过的最后一个小镇。   这么多日下来可不好受,拉车的骡子都打蔫,一行人要进城稍作休憩。   一进了城,原本有些恹恹的崔望轩像快干死的鱼碰到了水一样,忽就活过来了,不仅活,而且乱跳,从进了城起,一日得有大半日找不到人。   姜锦觉得有些古怪。   人都累了,所以今晚她打算在这里的酒楼打包些饭菜回来犒劳大家,虽然任务在身饮不得酒,但是吃一顿好的也是好事,众人基本上都在驿馆等这顿饭。   崔望轩是个人来疯,不应当不在。   只是事无巨细,姜锦没有力气一桩桩全去厘清,再加上今晚好餐饭,这些人难免会有所懈怠,她是更需要打起精神来操持,不可能去管一个崔望轩。   到了后半夜,她正守着夜,忽然就看到了一串鬼鬼祟祟的影子。   姜锦打起火折子,看清了来人是谁。   ——崔望轩打头,此外还有两个人。   这几人都是一贯的好赌,加之闻到了他们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她一下就明白他们是去偷摸做什么了。   姜锦危险地眯了眯眼,道:“今日赢了几吊钱?可有把脑子一起甩脱在赌桌上?”   崔望轩本想悄悄回来,哪料想被姜锦抓了个正着,他吓得瞬间缩起脖子,结巴着道:“我我我……”   姜锦没工夫搭理醉鬼,就算要处罚也得等酒醒之后,她冷淡地挥了挥手,找了两个一起值夜的人,把这三位送回去。   这崔望轩是真的喝多了,半道上“哇”一声就吐了。   姜锦嫌弃地捂着鼻子往后退了退,吐了的这位却一点没清醒,反倒哑着嗓子嘎嘎笑了起来。   他带着醉意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小子,也有今天吧!今天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姜锦本没在意,可是她忽觉不对劲,叫扶住崔望轩的人停住了。   她走到他面前,正色问道:“你说什么?”   崔望轩酒没醒,没有回答。   姜锦蹙着眉,顺手拿过一旁桌上的茶壶,哗啦一声泼到了他头上。   崔望轩一个激灵,紧接着,便听见姜锦一字一顿地问他。   “我问你,你刚刚做了什么?”   崔望轩瑟瑟地打着哆嗦,像是被冷茶激的,头发上还连着茶叶梗,看着就狼狈。   正在此时,一旁的另一个兵士忽然开口,他说道:“今日傍晚,裴校尉似乎是被什么人约出去了,然后崔副尉他们就跟了出去。”   裴临?   姜锦再一想,今晚确实也没见着他。她还道是他又有什么事情要秘密进行,没有在意。   姜锦没说话,只是又去提了两壶冷茶,劈头盖脸地往崔望轩脸上浇。   再不醒也得醒了。   崔望轩睁眼,见姜锦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从前她一贯随和,年纪又不大,倒不知她冷下脸正色起来的时候,威压竟丝毫不逊那些久在军中的头领。   “我刻意约裴校尉出去赴约,灌了他些酒,又……”   “又什么?”   崔望轩声音越来越小,“又给他找了个女人。”   姜锦危险地眯了眯眼,她反问道:“就这些?崔望轩,你话没说全。”   男人堆里龌龊事最多,这种喝酒找女人的事情对他们而言不是坏事,这崔望轩与裴临不对盘,怎么可能做这样的“好事”?   但崔望轩兴奋之下喝了太多的酒,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哇哇又在旁边乱吐。   姜锦却想到了一种危险的可能。   莫不是这姓崔的想要害裴临,给他设计了一出仙人跳吧?   姜锦的眼角一突一突地跳。   平心而论,她知道裴临没这么蠢这么容易掉入陷阱当中。可是她却还是难免怀揣着隐忧。   特别是……他还没有回来。   他虽聪明,可没见过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别真给中招了!   不过……姜锦忽然想起范阳的那一夜,整个人一呆。   这话她最没有立场去想吧!毕竟他当时都被她给……   姜锦猛地一哆嗦,既而问崔望轩身后还清醒的人,“你们在哪喝的酒?”   那人老老实实答了。   姜锦拍案而起,火速去牵了马来。   算了,还是要保一保他的贞操吧!   她翻身跨马,夹紧马腹一溜烟儿就窜了出去。   心随着马蹄声哒哒地跳,紧赶慢赶地来到了他们所说的那“如意楼”。   听起来是个正经名字,一楼饭店二楼住宿,姜锦抛给店小二一锭银子,向他描述裴临的样貌身形。   小二见怪不怪,还以为又是正头娘子来寻人的戏码,他敷衍着,结果马上就被姜锦配着的剑闪了眼睛,心里念着兄台这可不能怪我,随即殷勤给姜锦领路。   领完路就跑了,生怕自己被牵连。   是最里头的厢房,在外面听不到一点声音。姜锦眉头紧锁,没有丝毫犹豫,啪地一声踹开了房门。   她虽果断,踹门的时候却还闭着眼睛,生怕有看到不该看到的画面的可能。   门闩断裂、木屑飞扬,姜锦感受着里面明亮的光线,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她一睁眼,却见裴临正坐在杌子上,地上倒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的靴底踩在男人鲜血淋漓的手掌上,似乎还碾了碾。   额……   对上裴临蓦然抬起的目光,姜锦眨了眨眼,擦了把额上的汗,道:“我不打扰,你继续、继续。”   作者有话说:   芜湖   ——   ? 第46章   不大不小的厢房拥挤异常, 地上仰面倒着的那个男人身形硕大,想来不是屠户也是杀猪汉。   他臂膀浑圆,一个人就占满了屋内地面的一半。   不过这屠户现下看起来毫无威胁, 头脸都是肿的, 一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起, 正在地上痛苦地哼哼唧唧。   姜锦试探性地往后扫了一眼, 便见半垂的床帐里还晕着个女人,白净脸小细腰,轻薄纱衣外的一截颈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新鲜瘀痕。   不待裴临反应, 姜锦已经啪的一声把门带上,跳着往后退了几步。   她还真没猜错,看这屋里的配置,还真是仙人跳没错了!   所谓仙人跳自古有之,只不过各朝各代叫法不同, 套路大抵都是一致的。   先来个漂亮纤弱的女子,蓄意惹得被盯上的猎物对她心软疼惜。这个时候, 女子就会半推半就, 把猎物往床榻之上诱拐,待到事半, 这时会突然有男人跳出来,说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说他们是在通奸, 要将奸夫□□扭送官府。   这个自称女子丈夫的男子, 往往身形魁梧,又拿着报官威胁, 惊惧之下, 加之畏惧官府威严, 本就是起了色心的这猎物为了息事宁人,往往就会妥协,选择花钱了结。   要不怎么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姜锦感叹。   不过,她果然还是是多虑了。还有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身形魁梧又如何,裴临收拾起那屠户,估计比屠户拾掇年猪还要轻松。   咔——   才被带上的门从内又被打开了,姜锦正站在门槛前,一抬头,对上裴临垂下的无奈眼神。   他叹了口气,询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怕你中招被人睡了还骗了,姜锦眨巴着眼睛,非常诚恳地道:“我逮到了才回去的崔望轩,我瞧他不对,逼问之下,他说灌了你酒又给你找了个女人。”   裴临背着光,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晰,他只挑了挑眉,道:“所以呢?”   “喏,”姜锦努了努嘴,示意屋里倒着的那一男一女,道:“我猜到了,或许是他想仙人跳害你一把。怕你被坑,我就来了。”   “不过,说来也古怪,他怎地对你怨气这么大?”   “好吧,”裴临拧了拧眉,他侧身让出路来,道:“就要宵禁,回去是来不及了,进来再说。”   姜锦转头看了一圈,点点头,进了房间。   裴临身上有酒气,但是并不重,想来只是衣袂间沾染了些。   他动作自然地挪来另一把杌子,又信手给姜锦倒了一杯热茶,“你真的不知道,那崔副尉为何会如此?”   姜锦坐下,一脸茫然,“我应该知道吗?”   裴临一噎,端着自己茶杯的手顿住了。   不过很快,姜锦便恍然大悟道:“不对,我是应该知道。”   “我想起来了,那日你不是拿石头砸他了吗?我和他开玩笑说,你不是对他有成见,说不定是对我不满呢,或许只是砸歪了,不会吧,他竟当真了?”   姜锦颇有些无言以对,“这算什么事儿啊?还是说我想多了?”   她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有。   裴临放弃了解释的打算,他又叹了口气,目光下移,停在了那屠户满是血和泥的手掌上,旋即抬起后跟,又踩了上去。   屠户发出了一声哀嚎,他连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饶我这一回吧。”   姜锦在旁边喝茶看热闹,她拱火道:“哎哟,还敢有下次?”   平心而论,她虽然觉得能被仙人跳的男子自己也不清白,狗咬狗罢了,但是害人的显然更可恶些。   “说,”裴临对这屠户可没什么好声气:“若说不清楚,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他的脸色甚至说不上阴沉,可是屠户被揍成猪头的脸瞬间就哭丧了下来,他哆嗦着开口,“没……没了呀,我该说的都说了……”   “我和月娘就是干这个买卖的,她负责引诱,我负责半途冲进来。”   “今晚好汉你的行踪,也是你那同僚提供给我们的,他说他会负责把你给灌醉,到时候我、我们就好再……他只说让我们闹大些,末了就会给我们封些银钱……”   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姜锦瞥了裴临一眼。   跳到这位头上,算这些骗子倒霉。   裴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似乎是被逗笑了,紧接着,他拿起随手搁在桌边的佩剑,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倏尔就点在了这屠户颈边跳动的血脉间。   他向来耐心不足,没打算再给犹豫的时间,剑尖瞬间就擦破了皮肤,不是威胁。   屠户惊叫一声,果断道:“我说!我说!”   还……真有隐情?姜锦有些吃惊,她扭头去看裴临,却见他的神色丝毫不见意外。   他只是静静收回了剑,挪开了靴子,拿来细绸,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剑,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惊魂未定的屠户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再应得迟一点,喷涌的血液就要溅射到房梁上。   他深吸一口气,忙不迭开口道:“我……我和月娘被人收买,那个姓崔的,是被我们利用了。”   姜锦脑袋有点大了,她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被人雇佣,来设计这位公子,却不是图银子,而是想以此事要挟,让他帮我们做些事情……”   “比如说……”裴临淡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实在是寒意森森,他替那屠户补充道:“比如说,透露一些粮草的行踪,或者把车队引到指定的地方。”   事情一下就从意气之争的私隐,变成了大事。姜锦捏着自己的膝头,霎时便坐得笔直。   她皱着眉问:“你背后之人,是谁?”   屠户苦着脸说:“我只是得了人的钱财,并不知后面的底细,二位大侠,你们大人有大量,就饶小人和月娘两条贱命吧。”   姜锦有些无语,“你倒还记得她,她真是你妻子?”   屠户趴在地上点头,道:“是啊,月娘是我妻子,平时我也舍不得别人真的碰她。要不是今日……”   姜锦一口茶水结结实实地喷了出去。   她本就生着一双杏核眼,此时瞪着裴临,圆溜溜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不是吧……   裴临嘴角抽了抽,旋即把茶杯拍在了桌上。   他并没有看向姜锦,但是却是在对她解释,“我早看得分明,又怎会碰那月娘?她被打晕前叫了两声,误会罢了。”   姜锦长舒一口气,她说:“知道你没那么蠢,是我多虑了。”   “蠢?”   裴临终于转头,眼神里透露着不可思议,仿佛很惊讶这个字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即使是否定的含义。   姜锦默了默,又道:“你不蠢,蠢的另有其人。”   裴临点头,附和:“确实。”   他们没有提名字,但是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崔望轩为了那点个人的可笑意气,又或者是一些妒忌之心,差点就酿成大祸。   若换一个人来,若这人没有识破仙人跳的伎俩,真的被威胁了,最后让押运出了问题,那崔望轩的脑袋可不够赔的。   姜锦又问裴临:“那眼下,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临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随后道:“先把人捆了,明早再说。既冲着我来,后面的事情你不必挂心,背后的人,我也会一并揪出来、处置好。”   他一向是很可靠的,姜锦犹豫着还想说什么,便听得裴临继续道:“定好的行程耽搁不得,我带几个人去就好,车队里还需要人支应。”   姜锦确实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她要一起去,她顿了顿,觉得裴临说得确实有道理,便没多置喙。   她只是又骂了崔望轩几句:“有头无脑的蠢货。他娘生他时怎么就不记得生半个脑子给他?”   裴临放下茶杯,没闲着,把那屠户也打晕了,再把这对“贤伉俪”背对背捆在了一起,丢到了墙角不碍事的地方。   他拍拍手,道:“骂得很动听,多骂些。”   姜锦无语,她斜了裴临一眼,道:“你好像也不正常。”   他居然笑了,姜锦觉得他更有病了。   不过,今晚的他好像意料之外的松弛。   裴临只是觉得,若这样的恣意能永远留在她的身上,多被她骂几句也无所谓。   他望着她的眼睛,忽然问:“姜锦,在外奔波,你很开心吗?”   床空了出来,姜锦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往床柱上一靠,道:“风餐露宿当然不舒坦,可其他倒还好。”   裴临眼睛一扫,忽然觉得那两个骗子实在碍眼,虽然他们已经被打晕了意识不醒。   想到姜锦冒夜赶来,眼下在他面前似乎也没设防,裴临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今晚……为何会来找我?”   也许是有那么一丁点担心在?   他没问,姜锦却坦然承认了,她漫不经心道:“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咯,不是担心你吃亏,大半夜跑来做什么?”   没什么好不认的。   在梦里看到年届三十的裴临,她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想啐一口再走。   他承担了她的期冀,却没能给她对等的回应。   但是看着眼前正青葱的他,那些漫长的怨怼,似乎都交给了另一个人,她望着他和她一样尚显青涩的面庞,只能想到那些并肩而行的时分,想到一起吃过的苦、尝过的甜。   姜锦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那就是记吃不记打。   但是没办法,她不想欺骗自己。   不论其他,但她确实有在担心他。   听到姜锦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的时候,裴临就像被点了穴一般怔住了。   他呼吸一窒,脑海里像是有烟花炸开,眼前被炸得白闪闪一片。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两个人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破镜重圆现在还只到破镜。所以理论上来说,最近的甜都是断头饭:D   想到在煮断头饭,更兴奋了啊啊啊啊啊   ? 第47章   她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 轻而易举地就把裴临劈在了原地。   属于男子的呼吸陡然停滞,裴临垂下眼帘,似乎在琢磨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 他理应是开心的, 然而心底的窃喜甚至都没来得及蔓延, 理智的情绪便已经占领了他的意识, 逼得他疾速冷静了下来。   担心……吗?   是出于哪种担心?   同袍间的道义、抑或是朦胧的好感?   她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又有何用意,会不会和那鱼脍一样, 其实也是试探他反应的一道菜?   裴临一向算无遗策、谋定后动,然而此时此境,眼前的一切却如此棘手,棘手到他几乎想要逃避。   从说话的时候开始,姜锦便一直细细打量着裴临, 他敛眸、一言不发的神色落在她眼里,其实是另一种意味。   她顿了顿, 酝酿了片刻后, 继续道:“别多心,我只是解释一下我来的原因。”   裴临没有刨根问底, 她其实很喜欢他这样的态度,因为她也并不打算深究这种情绪背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前世的她确实会在乎这些, 在乎自己情绪的细枝末节, 在乎他对自己的一毫一厘, 但是现在,姜锦看开了很多, 如果做一件事能够让她感到舒心, 她就会去做。   管他听了这话会是什么想法呢?反正她不会憋在心里独自纠结了。   没成想, 裴临忽然掀起了眼帘,猝然迎向她的目光,道:“如此这般,倒让某有些担心,是先前范阳那夜,左右了你的心情。”   姜锦没料到他居然会提起那晚的事,眉梢微挑,道:“那裴公子着实是想太多了。”   “是吗?世人对女子的规劝太甚,若姜娘子在意这些名节,从而把这份在意转移到人的身上,也不是罕事。”   姜锦漫不经心地抬起目光,盯着雕花的床框。   这里不是什么精致的地方,木头上都掉漆了。   “我不在乎这些,遑论事急从权,就算……”姜锦轻轻一叹,语气微滞,“就算没有药性左右,又怎么了呢?”   重活一遭,她看起来是真不在乎这些虚节了,甚至还有心情拿这事来玩笑。   姜锦眼神一扫,瞥了一眼旁边被捆严实打晕了的那对骗子,道:“想要和你春风一度,看起来可不是易事,说起来还是我拣了便宜,我听卢大夫人说过了,那晚是有人在新房点了迷情香,若非如此,想来裴公子也不会……”   这么久以来,裴临却很少回想起那一夜,并非是他忘性太大,而是他不愿想起。   上辈子与她早已走到了尽头,如果她没有重生,那一晚没有对上她满心满眼都是前世之人的动人眼神,他或许都要忘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了,欢愉的背后,连再清醒地想起都会觉得是一种伤痛。   裴临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姜锦的话,他说:“姜娘子可想过,那夜为什么会如此顺利,仅仅是因为……一炷香?”   这话把姜锦说得微微一窘,“顺利”指的是,她推他推得很顺利?   她敷衍着回了一句“那又为何”,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得裴临有样学样,同样抛下了一道惊雷。   “因为是你。”他说。   一时间,姜锦都不知自己是在震惊什么,是震惊裴临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还是震惊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   不待她继续深想,裴临已然收回了目光,他轻垂眼睫,屈起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剑鞘。   笃笃——沉缓的叩击声回荡在房中,有一点像心跳。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   裴临继续开口,神色淡淡,“正如姜娘子未必解释得清楚担心的来由,我亦只是陈述一时的感受,并未有他意。”   闻言,姜锦轻笑一声。果然还是他,连话都能有样学样,给她死死地堵回来。   他们彼此都没有讳言对方于自己的那一点特殊。   却又止步于此。   她耸了耸肩,未置可否,随即道:“好吧,不过我倒觉得,裴公子方才对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倒该好好担心担心自己。”   他还担心她会是因为那晚的事情对他移情呢,她倒是该反过来担心,是不是他被她睡了以后反而……   姜锦自认为是个正经人,可是越想越觉得这种说法可信起来。   毕竟……他年岁尚轻呢。   裴临轻飘飘地勾了勾唇角。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却在此时收回了打量着他的眼神,掩嘴打了个呵欠。   姜锦站起身道:“今日跑了一路,疲乏得很,这两个人想来裴公子肯定能看得住,我就不打搅了,去找小二再要一间房,混过今晚再说。”   裴临也站了起来,他替姜锦开了门,伸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望着她的背影,神色莫辨。   不论如何,能被她担心着,总归是好事。   但不知为何,裴临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好像……是在诱引她对另外的人心动。   作者有话说:   裴狗有在长嘴,但长得不多   ——   年底工作比较忙,这么离谱的字数我都敢往外发了,太狂野了   今晚实在熬不动了,周末一定补字数,私密马赛○| ̄|_   ? 第48章   姜锦在隔壁的客房安心睡了一晚。   心里装着的事很多, 所以次日她醒得很早,天还未大亮便醒来了。   姜锦躺在枕上,略加思考了一下手头上的事情。   她一面思考, 一面竖着耳朵。耳畔薄薄的墙板显然是拦不住动静的, 但是隔壁却始终没有声音传来, 她便知道, 裴临大抵已经出发了。   在正事之上,他一向可靠,顺藤摸瓜抓几个狗胆包天、胆敢打军粮主意的贼, 姜锦想,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儿,姜锦掀起被子一骨碌坐了起来,刚要去拾掇自己,便瞄到了门缝边的一张字笺。   她下床的动作一顿, 走过去拾起了它。   纸上的墨痕未干,上面是裴临的字迹——   陈州见。   想来是他走前塞进来的。   姜锦呼出一口气吹干了墨迹, 又从袖中摸出个火折子, 任字笺在指尖翻舞燃烧。   还晓得留句话,她怎么觉得他比前世那位要长进不少?   姜锦唇角微弯, 清浅一笑。   末了,她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 打马回了驿馆。   昨夜在此地歇了一晚上, 不必在野地里喝晚风, 已经算是难得的好休息了,今日还要继续去赶行程。   馆驿里, 而昨晚溜出去喝酒赌钱被逮了个现行的那两位、伴一个崔望轩, 现在还被反剪着双手, 等着姜锦回来处置呢。   粮草押运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随行的主官都不太管底下人的死活,反正累死谁也累不死上面的人,大不了往马车里一躺。   这趟和姜锦一起来的人里,有不少是从前就跑过的,越是有经验,越是觉得姜锦实在是宽和。   出发前,她就找过有经验的的镖师问询过了,她不止考虑了路途的远近,好不好走,能不能尽量经过有人烟的地方好休息,这些她都考虑其中了。   路上虽然还是难免辛苦,但是有了这些准备,做事的人就会好受很多。且因为她事前的考量,大家状态都还不错,押运的时间非但没有耽搁,甚至还有余裕。   倒也不是从前其他主官便是傻子,单看愿不愿意花这些心思罢了。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姜锦如此做也不全是因为什么普度众生的好心。   首先,这算是她来范阳后第一件要完成的任务,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肯定是那些常年做这些事的老油条比不了的。   其次,姜锦清楚得很,她现在只是个副尉,资历很浅,还会因女子的身份蒙受偏见,所有的强硬弹压都不适合眼下的她,只会适得其反。   什么与兵士随行、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之类的,都只是表面功夫,只有真的让人感受到了她的好处,这些人才会真的信服于她,若再有不服的,再去管束才站得住脚。   现下路程过半,在这一百号人里,姜锦算是有了些威信。是以,一见她回来,便有人拥了上来,连珠炮似的来请问她的安排。   “姜副尉,昨夜偷偷混出去的人,要怎么处置?”   姜锦早在骑马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思忖过了。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回道:“自然按军纪处置,不过眼下还在路上,没有养伤的功夫,打几棍以儆效尤,剩下的回去再说。”   “至于崔副尉,论资历级数尚轮不到我处置,先记下,同样回去再议。”   整整一晚上了,被撂在旁边的崔望轩酒早醒了,他形容狼狈,望着姜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另外两个一身酒气的被拉了出去,姜锦瞥了他们一眼,走到崔望轩身边,蹲下身道:“里里外外,你都被人算计其中了。”   感情之事上她??也不是傻子,所以根本没打算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啧,男人小心眼起来真是可怕。   崔望轩呆滞地看着姜锦,听她继续说下去。   外面挨打的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姜锦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根,道:“这两个本就是在害你,他们看裴临这个从天而降的人不顺眼,又不想自己动手,拱着火撺掇你。最后呢?他们最多只会因为偷溜出去赌钱喝酒受罚。你如此好利用,所以担责的也只会有你。”   崔望轩不明就里,“担责……我……”   姜锦笑了笑,戏谑之意尽显,“这只是其里,其外,你想让裴临名声有损,让我看不上他。可你知道,你勾结的那玩仙人跳的两个人有什么图谋吗?”   姜锦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继续道:“他们根本没看上你的三瓜两枣,他们盯上的,是军粮。”   其实不必她加重语气,崔望轩的眼睛已经完全滞住了,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掀起干裂的唇,怔愣道:“军粮……我……我并不知晓!我以为他们只是江湖骗子……”   姜锦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是你以为而已。”   “他们想要以此要挟裴临向他们透露我们的行踪,若非裴临察觉,若是他真的中招了,把机密透给了旁人,到时候查起来,他是要背锅没错,那崔副尉你又可跑得脱?”   “还是说,这种时候,你还觉得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反正裴临这个人会倒大霉?”   她把“副尉”二字咬得死死的,像是在提醒他想起自己的身份。   崔望轩倒也不需要她提醒这件事情,他急忙反驳,道:“我当然不会这样想!既拿着这份饷银,就算、就算我没有大出息,也断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还行。   姜锦便道:“此行之事,我不会替你隐瞒,且也是无法隐瞒,卢大夫人也派了人随行。人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崔望轩面皮本就白,时常有人笑他小白脸,眼下他的脸色更是白了又白。   他点了点头,下唇微微有些抖,但却没再提自己,而是开始问姜锦,道:“那……那姓裴的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不是什么私隐,姜锦答道:“他去处理首尾了,要把人钓出来一并解决。”   “如此说来……”崔望轩苦笑道:“真是叫我觉着自惭形秽了。”   姜锦无意识地抿抿唇,既而道:“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却也没那么不一样。”   说罢,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崔望轩的手腕还被捆着,回头给他解了才再走。   姜锦无暇开解什么迷途的羔羊,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一百个人、五十架车,比起动辄上万的军队、几千的精兵,似乎不甚起眼。但实际上要管一百个人,哪怕不要他们做事,只是好好地呆在原地不闹起来都不简单。   譬如说崔望轩这边,几个人就凑起了一个各怀鬼胎的小团伙,人一多就是无事也要生事。   更何况这一百个人鱼龙混杂,裴临这边五十个人里还有一部分是这次从山匪中招安的,成分十分的复杂,眼下分担的人又不在,姜锦独力支持,愈发不敢懈怠。   就这么一路到了陈州,姜锦自觉腰身都纤瘦不少,为填平凹下去的弧度,晚上吃面她都多添一碗。   车队在陈州休整了好几日,姜锦这几日都没有见到过卢大夫人派来的那个吴姓老仆,便知他大抵是去忙着暗度陈仓了。   裴临也在车队整发之前如约而返。   无需多问,姜锦便知他一定是搞定了。   她没有同他寒暄,只是点了点头,裴临却走近了几步,往下扫了一眼,淡淡道:“你清减不少。”   多日未见她,这种对比落在他眼里更明显些。   姜锦没多言,只微微一笑,道:“回去歇个几日,就养回来了。”   裴临压下久违的心悸,眼神飘忽一瞬,这才收回目光。   前世她最后消瘦的样子实在太触目惊心,以至于他现在甚至看不得她纤细一些。   ——   空车驾来时都够辛苦,回去的时候载满了粮草和其他,更是艰辛。   一路上也碰到过些意外,但是好在都是有惊无险,最后,历时月余,他们终于回到了范阳。   风尘仆仆的颜色弥漫在每个人的脸上,姜锦自觉自己都有些灰扑扑的,也不甚在意自己的穿着和仪态了。   可再打眼一瞧裴临,他的腰背却还是绷得直直的,夏意已至,他挺括的领口还是扣得死死的,尽管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了。   姜锦最瞧不得他这幅高高在上秋毫不染的样子。她在心里“啧”了一声,放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翻身下马。   薛靖瑶使了人来城外接应,更是派人先接他俩回来休息,特地传话说,晚间休息好了,再来她这里回传即可。   姜锦实在是困得很,回去先沐浴,而后披着半干的头发歇了一觉才起来。   她坐在镜前,拿起了久违的簪钗,反绾了一个单刀髻。   尽管单刀髻也算是很利落的发髻,但是这段时日久未着女装,再看镜中的自己,姜锦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   她去到正院里拜见卢大夫人时,裴临已经到了,在等她一道进去。   他也久未见到如此装束的姜锦,尽管也不过是寻常打扮,但他的目光还是不由多停留了一会儿,眸间难掩惊艳。   见他俩来,薛靖瑶邀他们坐下,命婢女斟茶,既而公事公办地开始听他们叙述一路上的种种。   薛靖瑶微微颔首,道:“你们合作,却互不干涉,也都不只顾着往自己身上揽功,这很好。”   人在屋檐下,马屁该拍还是要拍。姜锦一半真心一半套路地说道:“大夫人明察秋毫、赏罚分明,自会论功行赏,我们只管尽责就好,哪里需要抢功呢?”   薛靖瑶也不多说,只含蓄地笑了笑。   她仍旧坐于上首,尽管天气已经很暖了,但是她的膝上还是盖着一张羊毛毯——   她腿有旧伤,只能勉强站立,走路都艰难,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坐着。   薛靖瑶问姜锦:“说到论功行赏,那……姜副尉,你如今想要什么赏赐呢?”   “大夫人既问了,那我也不客气了,”姜锦坦然开口,道:“我想借些人一用,去了结一桩仇怨。”   她还记得凌霄差点被那伙匪徒抓去之事,即使这一次没有发生什么,可姜锦想,光论上辈子的事情,就是让他们死上个七回八回也是使得的。   薛靖瑶压根不问她要去做什么,一口应允。   余下便又谈及了其他奖赏。   身外之物倒是其次,获取了她的认可才是关键,职级上薛靖瑶直接大手一挥,给他们晋了两级。   待到姜锦与裴临走后,薛靖瑶清了清嗓子,道:“吴全。”   此去陈州一路都在的老仆从屏风后走出,他躬身叉手,随即直起腰,道:“大夫人。”   薛靖瑶低头,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他们所述,和你说的大差不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有注意的吗?”   吴全低着头,道:“未有。不过……一路行来,他们就像是一丁点也没发现过此行的真实目的一般。”   “可都不是蠢人,”薛靖瑶道:“一路皆由他们主管,连背后遇到的贼人都能逮出来,你说,是他们一点没察觉呢,还是说察觉了,但是知道怎么选择,故作不知。”   吴全没有回话,只是道:“聪明人总好过蠢人。”   薛靖瑶轻笑一声,道:“好吧,确实如此。吴全,你去把掌管城防的刘绎召来,我有事找他。”   吴全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出去以后,裴临没有犹豫,直接问姜锦道:“报仇?姜娘子如今有何仇要报?”   他其实是明知故问。   那里距范阳路途遥远,并不在他此前揭榜的范畴。前世姜锦手下有人之后,便带人去荡平了那座山寨,带凌霄一起雪恨。   这一回,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凌霄并没有早早地就跟在她身边,但是裴临知道,她一贯记仇,尤其是替旁人记仇,所以她一定是会有所作为的。   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了抛出这个话题。   果然,姜锦往下答道:“裴公子还记得吗?那一夜的雨下得很大,策马从虎口救了一个姑娘。”   “自然记得,”裴临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姜娘子好气性。”   姜锦话音一顿,说道:“我还以为,裴公子会觉得我过于睚眦必报。”   “当然不会,”裴临道:“死有余辜的人,砍了他们的脑袋也不会有积业。”   姜锦深以为然,正在她点头的时候,忽然听到裴临轻描淡写、却又似乎蓄谋已久地开口说道:   “那夜山中地形,匪徒的来路,某尚记得分明。这等见血的事情,姜娘子不若带上我一起……一起分担。”   ? 第49章   自从在那如意楼坦言之后, 裴临坦荡了许多,不再掩饰偶尔想要靠近的意图。   姜锦微微一笑,直接道:“好啊, 正好我也多个帮手。”   过去的阴霾随着这一世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 她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排斥现在的裴临了。   毕竟, 她也不可能再和从前的自己一模一样了。   在应下之前, 姜锦也问过了自己,若是说这话的人不是裴临,而是其他营中有交情的男子, 她会不会同意?   答案既是肯定的,她便没有拒绝。   毕竟刻意的逃避,其实也代表了某种情绪。   况且多个好帮手确实不是坏事,裴临身手好,有他在会少很多意外。她和裴临又都暂且不会离开范阳, 总还是要接触的,没有必要反复纠结、折磨自己。   裴临本都做足了被姜锦拒绝的准备, 没成想, 她如此轻巧地便应下了。   姜锦这边心情释然,他的喉间却是一滞, 既而有些僵硬地回应:“那,到时再说。”   姜锦“嗯”了一声, 没多寒暄, 转身离去了。   其实很多前世今生的很多事情, 她都还没有想好。   只不过有一点她是肯定的。   无论这辈子还会不会有合适她的人出现,与她开始一段合适的感情……至少这一次, 她不会再像前世那般, 倾注太多的自我, 无私地把牵动她情绪的绳索交予出去。   若真再有感情出现,她也要做掌舵之人。   这样的思考浅尝辄止,姜锦收拢思绪,回了住的地方。   她会暂住在卢府的时日不多了。   当时留在这里,是因为顶着陪伴裴清妍的名义,现在薛靖瑶似乎对她也放下了心来,连出去押运粮草这种事情都任她做得,倒也不执着再留她在这一亩三分地,分赏的俗物里便有一处宅邸。   甫一回去,姜锦便撞上了裴清妍迈出门槛。   许久未见,裴清妍的身量好似愈发窈窕了,她描了眉点了绛唇,像一颗盈盈的春桃,臂弯间还挎着一只食盒。   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爱美是人的本性,姜锦也没能免俗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想了想,唤了一声“少夫人”。   再听到这三个字,裴清妍的心情已然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她不再介意,还扬唇明媚地笑了,大大方方地应下了这个称呼,既而道:“阿锦姐姐,好久不见,想来外面风吹日晒辛苦得很,回来之后一定要多休息才是。不过,你瞧着倒是很精神,没有疲态。”   姜锦莞尔:“多谢,少夫人今日亦是美丽大方。这是……要去给谁送吃食吗?”   裴清妍坦然点头,她抬起臂弯,展示着三层的精致食匣,道:“当然是去给卢节度送了。”   姜锦微微有些讶异,她不在卢府的这一阵,裴清妍这边的进度既然如此之快吗?   都到了红袖添香、添茶送汤的地步了?   结果紧接着,她便听见裴清妍继续开口,声音凉凉的。   “阿锦姐姐留在范阳,大夫人说是要规训我免得我再行差踏错,可是我却连见都见不到你几面,你们好像都在瞒着我利用我什么,我父亲如此,阿锦姐姐……好像也是如此。”   姜锦沉默一会儿,道:“这与你要给卢节度送吃食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联,”裴清妍扬了扬眉,她说:“我已经没有可以把握的东西了,除了现在还算是卢家妇。我若不能抓紧时间和自己的丈夫和缓关系,我早晚会成为摆设,说不准他也会再有别的女人。”   她的目光沉静,一点也不见从前意气上头时的模样,“已经过得很失败了,我不想更狼狈一点。”   姜锦愈发沉默,不知说什么是好。   该说什么呢?之前宴席上,卢宝川过来敬一杯酒,裴清妍都会吓成那样,现在在现实面前,却晓得趋利避害,知道要向他靠近。   总觉得他们或许不该是这样的开始。   姜锦抿紧了唇,直到嘴唇都被抿得发白毫无血色,才终于启唇道:“卢节度在外的凶悍声名,其实大多是刻意为之的以讹传讹,你不必太过担心,真正在他手下的人都只说他的好。”   少年成名,若无凶名,怎么坐得稳这个位置。薛靖瑶有意放任儿子凶悍嗜杀的名声传开,其实不无道理。   裴清妍收敛了唇边的讥诮之色,温和地笑了笑,屈膝道:“谢谢阿锦姐姐提醒。我先走了,难得赶上他回府中,我得去了,不然又会扑空。”   姜锦侧身,没有挡道。   裴清妍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兰似的香气拂动。   姜锦抬头,却见裴清妍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对她说:   “其实今日就算见不到他也没关系,我这一身也不算白忙,至少有人……至少阿锦姐姐看到了。”   说话的时候,裴清妍的眼神满是歆羡,尽管此时姜锦衣着简朴、身无矫饰。   姜锦没有回答,她轻垂眼睫,避开了裴清妍的眼神,直到翩跹的裙裾从视野里消失,才再抬眸。   她望着裴清妍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女人的选择,实在是太少了。   ——   休整两三日后,姜锦从卢府迁了出去。   其实住在这里也无妨,卢家地方很大,暂住于此的门客幕僚不知凡几。只不过她更喜欢住在属于自己的地盘,哪怕是之前的山间陋屋,于她而言也好过寄人篱下。   她的东西堪堪才填得满一只箱笼,好搬得很。   挪动好地方之后,姜锦便拿着薛靖瑶的手谕,去营中凑人去了。   其实人都还是其次,有先前月余一起摸爬滚打的经历,她自信要人帮手,总还是能差得动些人的。   关键是除了要人,还得要兵器马匹。这些东西,可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听到姜锦这边的动静,崔望轩一拐一拐地也凑过来了。   ——他回范阳那日,就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军棍,现在还能站起来还能走,已经是他皮糙肉厚。另外两位,现在还躺着呢!   听到他的来意,姜锦嘴角一抽,敬谢不敏:“多谢你的好意,就不必了吧,你先好好养伤再说。”   崔望轩倒是一脸诚恳,他说:“那好吧,下回、下回若要帮忙,我一定在所不辞。”   蠢则蠢矣,倒是有些真挚在。   看他一副勉励支撑要倒不倒的模样,姜锦刚打算喊人帮忙把他扶回去,后面便有人走了出来。   是和崔望轩同年来的那个姓宋的副尉、叫宋子显的。他家亲妹,正是被崔望轩英雄救美后念念不忘非他不嫁的那个正主。   平常瞧着这宋子显看崔望轩不顺眼得很,处处找茬,没曾想这会子倒过来扶他了。   崔望轩还龇牙咧嘴地挑拣起来了,“大哥啊,我有伤在身,你不能走慢些吗?”   扶着他的宋子显一脸不耐烦,“得了吧你,若不是我在家说漏了嘴,让我妹妹晓得你挨打受伤了,怕她拿眼泪淹了我,鬼才搭理你!”   “那你现在不就是在搭理我吗?鬼不就是你……”   见有人管崔望轩,姜锦也就没理会这边,她竖起耳朵偷听了一会儿壁角,倒是忍俊不禁。   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毕竟是她的私事,总不好让人白帮忙,晚上等到下值的点过了,她打算在城中酒楼请这些人好好搓一顿。   姜锦左右环顾一圈,未见裴临,这才想起来,他这两日已经不在这边厮混了,薛靖瑶将他调去了城防刘将军的手下、协助练兵。   下值那会儿,她牵来俏俏,骑着马去城墙边找他。   城防向来是最忙的,人头攒动,姜锦有些艰难地找到了他,又找来底下值守的卫兵,帮忙去喊裴临一声。   不多时,裴临便来了。   一身齐整的软甲在夕阳下闪着含蓄的金光。知道是她来找,他自然没有耽搁。   姜锦和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邀他今晚一起。   “今日事忙,就不扫兴了,”裴临先是拒绝,既而目光深沉地看着姜锦:“姜娘子若不嫌麻烦,宴罢之后,给我捎壶酒来就好。”   姜锦欣然应允。   到了晚间,酒楼里的喧嚣静了,姜锦揣着一坛子酒,去找裴临。   她已经喝了一些了,斜坐在马背上,闲闲牵着缰,好在喝酒的是她而不是俏俏,一人一马倒也稳当。   城墙上已经差不多没人了,姜锦眯了眯眼,瞧见了裴临的侧影,索性自己上去了。   “给——”   她的脚步很轻,然而裴临早听见了,一回身,便见她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朝他伸出了提溜着酒坛的手。   “喏,你要的酒。”姜锦说。   裴临抬手,要接过,却没有喝的打算。他本就是找个由头单独见她一见,倒也不是真的馋这一口。   他说:“时候不早,明日再喝,我送你回去。”   姜锦也不知有几分醉意,听裴临这么说,她忽然就缩回了手,把酒坛子抱回了怀里。   “你要是嫌酒不好不喝,我就不给你了,自己留着。”   裴临失笑,既而强硬地从她怀中抽出这只酒坛,揭开坛口的布封,就这么对着酒坛子,仰脖灌了一大口。   坛口有脑袋那么大,不甚清冽的酒液不可避免地洒了不少出来,顺着裴临下颌的弧度,一路流畅地向下滴落。   姜锦没忍住,目光顺着淌落得液滴一路往下,既而她摇了摇头,猛吸一口气,道:“算你识货。走吧。”   裴临左手提着酒坛,右手利落地摘下了头上累赘的盔戴,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姜锦身边,和她保持着一臂远的距离,步伐平稳,不紧不慢。   他问:“姜娘子打算何日出发?”   姜锦答道:“确定好了,明日傍晚,趁着天色暗,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提到那些匪徒,姜锦难免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裴临听着,静静道:“好,杀得他们下辈子都不敢投胎做人。”   姜锦便头去看他,眼神迷茫,“你也会说这种玩笑话活络气氛了?”   裴临挑眉看她,道:“这是实话,不是玩笑。”   好吧,她想多了。姜锦收回了目光,她望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两道影子,心下安定。   有他在,确实是要安心一些,在这些事情上,他确实也很能给人安全感。   姜锦把这种安定的感受归结于他过于强悍的武力,没想其他。   月亮恰如潮汐,周而复始,月光也总是相似,可沐浴在月光下的人,心境却大有不同。   裴临垂眸,看向姜锦的发顶,心下百感杂糅。   他是应该开心的。   他能感受到姜锦的松懈,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的回应与靠近。   值得开心,却并不是什么意外之喜。   因为是他足够卑鄙得来的一切。   毕竟占尽先机,又刻意隐瞒,他是那样的熟悉她,熟悉她的性格和行事方式,这一次,他甚至可以轻车熟路地跳过前世那些反复不断的磨合,精准而恰当地找她最喜欢的相处方式,表现出她最喜欢的那一面。   她会一点一点卸下心防,是他料想中的结果。   可是……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在心间蔓延,就像有小虫在啮咬,不致命,却足以让那点微弱的欢喜,被淹没在细微的疼痒里。   裴临叹了口气,姜锦察觉,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才回来便这么忙碌,太累了?”   “无妨。”他没有否认。   目送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又再关上门,裴临闭上眼,浸在冷凉如水的月光里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掉转马头。   头盔被挂在了褡裢上,那坛子酒却还在他手中。   裴临掂了掂酒坛,坛底倒映的月被他晃了个稀碎。   他轻笑一声,满是嘲讽之意,却是对自己。   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指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一派天真地对他说,我好喜欢有月亮的晚上啊。   他不懂她为何在无月的天说喜欢月亮,问她为什么。   她狡黠地说,有月亮,就不用打灯笼,今天刮风,提灯笼累死了,你帮我提着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他沉着脸接过灯笼。   目的达成,她还在满嘴胡说开玩笑,说等到天晴了,一定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他,那他就再也不必提灯笼啦。   只不过随口一说,姜锦自己都未必记得,后来裴临更是忘了。   可怕的是,在隔世的今夜,裴临忽然发觉,他没忘。   他甚至还记得,竹质的手柄被她握得温热的触感。   他一点也没忘。   裴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掌心托在酒坛底下,一动不动,眼神死死地落在了酒坛中。   直到酒液不再摇晃,清冽的月重新完整地浮现在坛底。   粗砺的陶制酒坛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就像拥住了当年她送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会再想起前世事情的人,已经是他啦   ? 第50章   另一边, 回到住处的姜锦倒是松弛得很。   她点起油灯,空荡荡的寝屋里除却一张床一张几,几乎只剩下这一室昏黄的火光。   才搬来, 没有置办太多的物什, 她倒不是很在意。   有了自己的地方, 这比什么都要强。   姜锦久违地歇了个好觉。   时间很快过去, 两日后的傍晚。   清风微漾,姜锦带着人埋伏在山下,而裴临则带着几个人潜入了山中, 两人本就带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应外合之下,没给这里的山匪留下一丝余地。   这窝人在山匪里都不算精锐,否则那晚也不会抱着去捡漏的想法来到凌家镖车被劫的地方。姜锦和裴临带的人绰绰有余。   除却在打斗中已经没命了的,剩下的匪徒, 晕着的也不例外,都被团团缚住。有的人这个时候嘴里也不干不净, 有兵士听了就烦, 索性拿破布给他们把嘴都堵上了。   姜锦微微一笑,她眯了眯眼, 打量着眼前这些人。   裴临猜得到她是想做什么。   她上前两步,走到没逃掉的那匪首跟前, 拿出塞住他嘴的破烂布头, 嫌弃地一脚踢开。   匪首见姜锦是女子, 即使到这个时候也看她不起,他居然还笑了, 满脸横肉拧在一起, 可怖得很。   可惜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姜锦的表情比他更吓人, 她直接就是一记窝心脚,把这匪首踹翻在地,旋即反手拔剑,直接一剑砍向了他的两腿之间。   刹那鲜血如注,电光火石间,不止被砍的人没回过神来,后面营中一起来的弟兄们也是目瞪口呆,紧接着便齐刷刷地夹紧了自己的腿。   眸中倒映着一片鲜红,姜锦却是满脸冷漠,她淡淡道:“不堵你嘴,就是要听你叫出来。”   “这是你们头世的积孽,这是你们活该的。”   凄厉的惨叫随着她的动作一声声传来,又在金属没入皮肉的摩擦声中逐渐断掉。   时间静悄悄的过去,姜锦闭上眼,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尽管知道自己杀的是该杀之人,但她确实也无法把了结人的性命当成是砍瓜切菜。   她的衣衫下摆已经被染上了斑驳的红,脚步一挪动,就像一道血色的风。   风在摇曳,她在微微地颤抖。   她顿住了。   忽然,姜锦感觉右肩肩头被人轻轻一拍,扭头,便见原本站在她身后几丈远的裴临走到了她身侧。   他的宽厚掌心停在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姜锦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左手,短暂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紧接着,却又将他的手拿了下去。   她定了定神,像是从短促的合握中汲取了一丁点力量,继而低声道:“我可以。”   裴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站在她的附近。   看血漫过她的靴尖,看她最后又走到了那匪首跟前,穿喉一剑了结了前世仇怨。   她像是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裴临亦然。   直到回去的路上,姜锦的心情依旧称不上痛快。   她不是以鲜血为乐的怪物,快意的是报仇,杀戮却只会让她觉得烦闷。   裴临瞄了一眼身后雀跃的男人们,驾着逐影往俏俏身边靠近了些。他说:“听到他们方才怎么形容你吗?”   姜锦其实尚还精神恍惚,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裴临没说,只是眼神示意她仔细听身后那群人怎么说。   “好家伙,真没想到啊,我们姜校尉竟如此生猛,那架势,我以前村里的阉猪匠都赶不上……”   “有好处拿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姜校尉一会儿把你小子也阉了。”   姜锦嘴角一抽,理智瞬间回笼。   ……好像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奇怪的印象。   不过也不是坏事,近来未有战事,范阳称得上是风平浪静,现下受她管辖的人,就算信服,也大多是因为她理智或者是有点脑子的那一面。   今天终于见了血,倒叫他们从另一个角度认识到她了。   军营这种地方,不怕恨人,就怕不够狠。   裴临和她想法一致,道:“你如此处置,他们想来只会更敬畏于你。”   “有也是意外之喜了,”姜锦语意平静,已然冷静了下来,她说:“倒也不是为了笼络,为我的私事,刚刚杀上山去的时候有不少人受伤了,这土匪窝里截获的金银,自然要给他们分下去。”   姜锦重重一叹,既而扬眉看向裴临,“那你呢,裴校尉,你还带着自己的人来了,我又该怎么酬谢你?”   方才在他身边,她瞧见了那眼熟的元松元柏两兄弟。   裴临轻笑,道:“不必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姜锦还是不想欠他人情。但回去之后,她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裴临也不缺阿堵物,只好先搁置了。   只是回去之后,姜锦还是忍不住琢磨了好几回,那只一度逗留在她肩头的手。   在所有人都畏惧鲜血、畏惧像她这样平素还算温和的人突然爆发出来的凶狠的时候,只有他,始终不远不近地立在她的身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却一直支持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锦忍不住想,要是她干脆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或者这一世出现在她眼前做这一切的人……不是他就好了。   可惜,她的想法左右不了既定的事实。   姜锦苦恼地抓了抓头,被子一蒙睡了。   最近备战备得紧,大夫人那边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营中忙得不可开交,什么都比不上晚上回来睡个好觉重要。   她和裴临也都有了各自的安排。   裴临于练兵一道上有些浑然天成的造诣,薛靖瑶索性把他丢到了城防刘绎刘将军那边训练新兵去了。   而姜锦也被调去了城防,管着一个小队、百来号人。   都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姜锦甚至没有办法降低他的存在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临就好像幽魂不散似的,所有理应会碰到的场合,姜锦都会见到他,那些他不应当出现的地方,她也总能“意外”偶遇他的身影。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见风就长的野草,漫山遍野,亟待一个引燃的火星。   直到中秋那日。   团圆佳节,营中从午后就渐渐空了下来,只留值守之人,其他人都回去了。   然而姜锦已无亲眷可圆,她本就是孤女,养父姜游去世后哪还有亲人,平素不觉得有异,这个时候,却还是难免会感到孤独。   姜锦挂念着凌霄,下晌索性去抱了抱佛脚,到庙里许了愿敬了香,为她祈福。   回来之后,她很意外地看到了裴清妍身边的侍女来到了她住所门前。   侍女言道,少夫人想着她孤身在外,问她可愿意一起来用饭。   姜锦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若是上辈子的裴清妍,她兴许会答应。不过这辈子她们非亲非故,凑在一起也只是图惹尴尬。   到了晚间,忽闻有人叩门,姜锦去开门,见是裴临。   姜锦这才想起,这位处境和她也差不离。她还算有些朋友,而他性子独,甚少与人交心来往,比她这个孤儿还孤。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姜锦只在心里揶揄了一句,她嘴上只道:“你怎么来了?”   裴临说:“今晚没有宵禁,东城有灯市,去看吗?”   中秋多是赏月,赏灯的习俗北面是没有的,但是每逢突厥来犯,东城的受损都不小,为安民心,薛靖瑶每逢大节,都会命人在此处设下灯市,让人好生热闹一番。   姜锦撇撇嘴,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她说:“你这儿哪是邀约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要和我去办公事。”   屋外灯火通明,屋内残灯一盏,这样的落差没谁乐意接受。   姜锦原本的打算是早点睡,混过一晚,她还安慰自己,外面人多得很,没什么好看好玩的。   但现在听裴临提及灯市,她发现,她还是想去的。   只是不想一个人去罢了。   裴临挑了挑眉,只问:“是公事,那你可来?”   姜锦没说话,也不带门,转身回院子里牵她的马去了。   回来的时候,她跨坐在马背上,叉着腰看裴临,颐指气使道:“还不走?”   裴临低眸,掩饰笑意,清了清嗓子后才道:“好,我们走。”   气氛大好,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天,谈着没油少盐的闲话。   耳畔人声喧嚣,还有小孩举着陶叫子一路吹,他们时常听不太清彼此在说什么,却不觉得吵闹。   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了,姜锦心情很好。   在长安头一年,她也是爱热闹的,后来就不行了,没那个力气去看什么灯市,凌霄就会出去,回来给她带一只最精致、最耀眼的花灯。   只不过,一盏灯再耀眼精致也比不过眼前这么多盏灯。   其实这些灯都很简陋,经不起细赏。但姜锦还是停住了脚步。   闪烁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瞳,为她粉润的颊边也染上了一层细腻的红。   如真亦幻,似梦还真。   裴临呼吸一滞,也顿住了脚步。   想不起来多久没有和她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地相处了。   前世是他心中有愧不愿面对,这一世,却是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   他把握着刚刚好的距离,把握着可以接近却不让她讨厌的尺度……   可是现在,他只想靠近。   越近越好。   回过神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凑到了姜锦身边。   望着她眼睫间悦动的光芒,鬼使神差的,裴临忽然发问:“喜欢吗?”   其实本不应如此轻率地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因为这一世他和她的感情,根本还没有到他谋算好的火候。   可是他无可再忍了。   压抑自己、画地为牢的每一天,他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再拖下去,又能酿成什么结果?   姜锦听懂了裴临在问什么。   她讶异地抬起眼睫,望向了他坚定的、却又夹杂着些闪烁的双眸。   她意外、却也没那么意外。   她不是傻子,傻到都感受不到他释放出来的那些好。   男女之间,这样的情愫硬要说是什么兄弟之情,连自欺欺人的分量都是不够的。   姜锦收回了目光,却没有羞赧低头,而是继续抬眸,看向了天穹之上的满月。   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啊……   她也想起了那个提着灯笼、黑黢黢的晚上。   所有人都道,裴节度和他的夫人,是在一次次性命攸关的时候产生的感情。就像狂风中摇曳的吊桥,而他们在摇晃的栈板上逐渐滑拢靠近。   可是姜锦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份感情并没有旁人想来那般浓烈,平时都只浸润在那些乏味的细节里,一起做事、一起练剑、一起在冬日的早上冷得打哆嗦,分食一只热腾腾的胡麻饼。波澜不惊,细水长流。   眼下,命运的车轮复又转动,可这一次,姜锦有些看不清车上和自己同行的人是谁了。   是谁呢?是他吗?   该是他吗?   姜锦想不清楚,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分辨不出那一股油然而生的情愫,到底是对着谁。   移情?像那晚一样,把他当作了前世之人情不自禁?   还是……   说实话,如果眼前的裴临真的和前世十来啷铛岁那般,她可能真的不会再动心。   毕竟她也不是那个真正年少时的自己了。   可是现在,眼前的人太过合宜。他有着少年时明亮坚定、一往无前的眼神,也有着沉淀下来的气度和稳重。   姜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前世有着这样的不同,可她又想,人生的际遇何其奇妙,细微的差别也许就能改变人一辈子的走向。譬如裴清妍,这一世的她,就与前世的性格天差地别。   或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裴临的经历也阴差阳错有了不同,他身上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说来倒也不甚奇怪。   想着想着,姜锦却又有些好笑。   好像不论怎样,自始至终,能打动她的都只有他。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这算什么?   姜锦听着自己砰砰然的心跳,仰起头,看向裴临的侧脸。   他生得真的很好看,眉宇俊俏,鼻骨挺拔,侧脸的轮廓英挺流畅,没有哪里是她不喜欢的。   可是她不想再掉进同一个陷阱里了。   那一箭痛入骨髓,却不只是即时的痛楚。而后的那些蔓延着的冷,才是真正让她心寒的症结所在。   她该如何相信,这一次,结果不会变得更糟?   她该如何相信,她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她所需要的最纯粹的感情?   今生,裴临与她不过相逢,她却带着前世的执念。强求这辈子的他做到她希冀的地步,对他来说,其实也并不公平吧。   姜锦垂下眼帘,掩饰被前世今生种种逼红了的眼眶。   裴临就站在她身边几步远的地方,他当然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翻涌的情绪。   他的身影萧条,几乎与街市上憧憧的人影融为了一体,烟火巷中,与她擦身而过,却又各不相逢。   晚风里,薄雾似的月纱笼下,她的脸庞明净、恍若天人。   姜锦终于抬眸,回望向他的目光。   她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唇边的笑也浅淡,“裴临,我给不了你回应。”   她停下了脚步,在人声鼎沸里,抬手指了指天上圆满的月亮,说道:“但是这个月亮,送给你了。”   漫长的沉默间,她的脑海中不知闪过了多少念头。   却没有哪个念头,足以支撑她再做一次飞蛾扑火般的决定。   前世割舍不下的感情,就在兑现这玩笑话般的诺言后忘记吧。   从今往后,她会渐渐放下,不再于他的身上找寻前世的影子。   但是很抱歉,她也不想再选择他。   月光下,一人一马远去的身影被拉长。   望着姜锦离去的背影,裴临什么也没说。他的背影孤孑,在快活喧腾的氛围里,很难不像个异类。   姜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是拒绝。   但他该高兴的。   她的纠结、她的犹疑,不正说明她对他产生感情了,代表着他离他的计划达成又更近了一步吗?   一时的拒绝不代表永世的抵触,他可以……   可是裴临已经很难理智地去思考这件事情。   因为他知道姜锦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性格端直,做不出同时爱着两个人的事情,她对眼前的他渐渐心动,何尝不是在说明,她已经开始放下前世的他,决心忘掉从前的那些阴影,重新开始新的感情了。   但她决定放下的,真的只有那些阴霾吗?   不,她定然是全都放下了,才开始接受一个新的人走入他的心中。   一时之间,裴临心中满是嫉妒和憎恶。   他嫉妒这辈子的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到她的青睐,他憎恶上辈子的自己,把一切推入到如此境地。   绵延的痛楚在他的四肢百骸间逐渐蔓延。   他清楚的知道,前世之人是他,这辈子做出选择的人也是他,是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他自己,在推动她爱上另一个,他扮演着的“裴临”。   酿成的这坛苦酒,当然也就活该由他饮下。   裴临扯起嘴角,笑了笑,只是他的面庞早已痛到僵硬,他甚至无法准确地牵动自己的五官,以至于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把一切和盘托出,他也不想在某日,假装是突然觉醒了什么前世记忆,才把一切都想起来。   他要告诉她,他其实早知道一切,却还是用这样的手段,博取她的感情和垂怜。   琴鼓声声、花灯如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一人驾着匹黑背的骏马,离弦箭般飞驰了出去。   似乎是朝着先前那女子离去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想得美-.-   ——   ? 第51章   姜锦没回去。   她一个人也看花灯。   谁说这样好的风景只有结伴才能欣赏了?   姜锦忽然想, 如果今夜她因为孤单,就不敢出来看这满街灯火,一定会是这辈子做下的最错误的决定。   好在, 今晚有人邀约。   好在, 她也没有因为心底的冷, 就情不自禁地去靠近危险的炬火。   姜锦轻轻地叹了口气, 目光却沉静如水,未见多少伤怀。   她已经下了马,牵着缰, 缓步走在古旧的街巷间。   身畔是熙攘人潮,眼前是璀璨灯火,姜锦心情不错,时常在她觉着漂亮的花灯前停步。   虽然没有剧烈的情绪起伏,但她到底不是草木心肠, 有如缓慢爬升潮水般的惋惜,还是让前世今生的往事, 浮映在了她眼前绚烂的火光里。   姜锦觉得, 自己着实有些没出息了。   重活一遍,她还是喜欢这一类人, 裴临还是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意无意地靠近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在确信了前世之事与他无关之后, 蓄意纵容了这些接近呢?   虽然难以从纷乱思绪里理出个头绪出来, 但她至少知道, 前世那一箭是她越不过的坎。   除非岁月倒转,让一切有不一样的结局, 否则, 这始终都会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只是……绝无可能。   怀揣着细微的心事, 姜锦不知不觉走出去了很远一段,身旁的俏俏感知得到主人的低落,勾着脑袋,拿湿热的鼻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姜锦这才醒觉,她恍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处买灯笼的小摊前站了许久。   摊主是个大娘,热络地招呼她:“娘子瞧瞧,可有看得上的?”   这个小摊上卖的多是童真有趣的小灯笼,姜锦微微一笑,从一堆兔子灯里挑出来只笑得最可爱的。   她提着才买的兔子灯,慢吞吞地换了方向,正打算折返回家,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街市上的声音不对。   喧嚣人声里,她隐隐听到了金属相碰的声音,不远处,似乎还有人的尖叫传来。   怎么还有异族人的声音?   姜锦瞳孔微缩。   她还来不及环顾四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和声浪。   姜锦第一反应是街市上人太多,或许是大家挤在一处有了什么危险,又或者是过节了拍花子来拐小孩,可紧接着,她便听到那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   似乎还有人在喊救命。   卖兔子灯的大娘还在乐呵呵地笑,朝过路人招手吆喝。姜锦扭头,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又放开,大声道:“大娘,快回去!别管东西了,找个地方去躲一躲!”   大娘一愣,只觉莫名其妙,可当她顺着姜锦眼神的方向,看到了连片倒下的花灯,灯油倾洒,熊熊大火燃起,火舌舔舐下,无数人正四散奔逃……   她惊道:“呀!这这这是……”   只是拍花子出现或是有人闹事,绝无可能惹来如此大的阵仗,姜锦咬了咬牙,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   前世的这一年岁末,草原大旱,而隆冬已至,突厥人潜伏进城中,趁着张灯结彩、城防松懈的时候发起战斗。她甚至还想着要暗地里提前提醒卢大夫人,以避免那样的祸患重演。   可是眼下分明才到中秋,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姜锦蓦然发现,或许她不应该过分地相信过往的直觉。   但眼下如何有时间细说?姜锦不由分说地拽住卖兔子灯的大娘,半拉半拽地把她扶上马背,和她说:“家不远就快些回去躲起来!家里远就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俏俏很有灵性,稍加牵引便知道该怎么走。   四散奔逃的人群已经转过了街口,在往这边奔逃,可怖的是不仅如此,姜锦耳朵尖,她甚至还听见了有刀兵之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大娘遇事没太慌乱,她愣了一瞬,旋即反握住姜锦的手腕道:“我家离得近的,姑娘!上我那躲躲吧!”   姜锦站在马下,她拿着缰绳往大娘手上一抛,旋即便转过了身,道:“我去看看情况。”   剑就是她的底气,哪怕是出来赏灯,她也不曾嫌它负累而不背负。此时此刻,灯影摇晃、月光闪烁,姜锦把背后挎着的剑拿在了手上,既而往马屁股上一拍。   能跑一个是一个。   残存的旖旎心思尽数消散,姜锦把自己藏在奔逃的人群中,她本就身无矫饰,此时倒成了最好的伪装。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没有打算直愣愣地冲向人潮的另一端,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地形,一处处巷口摸过去。   她绝不敢自负可以以一敌众,但是既受粮饷、又拿着剑,合该要保护手无寸铁之人。   本该僻静的小巷间果然也没逃开突厥人的毒手,惨叫声纷纷传来,血腥气浓重到让人几乎不敢呼吸。   “阿耶——阿耶——”   “放过孩子,我……”   “好汉饶命啊!这是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了……”   哐当——是后脑勺砸到地上的声音,伴随着刀剑没入皮肉的闷响。   高鼻深眼的异族人狞笑一声,可紧接着,他的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剑。   喧嚣声足以掩盖姜锦不轻不重的脚步,她摸着黑,借着夜色掩映,从背后下黑手,一路了结了好几个正在劫掠平民的突厥匪徒。   姜锦把插进他后心的剑又转了一圈。   都这样了居然没死,这突厥人他不仅还能喘气,甚至啊叫着往前冲了几步,生生挣脱了这一剑。他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蛮力,举着他带血的长刀生猛地向姜锦劈来——   姜锦骇然,果断闪身开始周旋。   她的力量无有优势,好在她身形轻巧,刚好弥补了缺陷。   然而一路奔袭而来,她也并非每一回都能一击毙命从身后把人杀了再去救人,她先前几回就已缠斗许久,若非方才这突厥人吃了她一剑,恐怕真的要吃大亏。   几个来回后,姜锦看准时机,将剑尖送入他的肚腹。   鲜血霎时喷涌,她拔出剑后,异族人宽大的身躯如山倒下,眼神定格在了最后的惊愕。   姜锦看清了原本被他身影挡住得那几具平民百姓的尸体,眼睛胀得通红。   她不是总来得及。   触目可见的惨状叫姜锦死死攥住了剑柄,她额上满是冷汗,可是剑依旧握得牢牢的。   她闭上眼,深吸着气又补了一剑,确保他死透了之后,才侧靠着巷尾的墙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耳朵贴在民居的墙上,姜锦听到了墙内的动静,悚然一惊。   “不许!坏人!不许你动我阿娘——”   “然儿,回去、回去!咳……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   小孩儿的嚎叫、女人的悲吟,刺得姜锦耳根都在痛,她下意识直起背,提着滴血的剑往后走。   惊呼、惨叫、东西翻倒落地的声响太多太杂,姜锦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它们的方向。   民居屋内,年轻的母亲倒在地上,一旁是她丈夫的尸体,她也受了重伤。而她那本被藏在坛中的小儿子,见母亲要被人刺死,冲出来扑在了她身上。   这样感人至深的场景,对于来劫掠的匪徒来说只算一场耽搁了他片刻功夫的闹剧。   提刀的突厥人笑了笑,他弯下身凑到小孩身边,用蹩脚的汉话说道:   “放心吧,我会叫你们到地底下团圆的。”   “先是……你娘,再是、你。”   男孩儿被一脚踹开,刀背寒光一闪,而面向屠刀的母亲居然不闪躲,而是拼命推着孩子往外。   姜锦再也无法忍受,砰的一声,她破窗而入。   这一回,敌我都清醒着,突然的袭击没有太大的效果,剑刃堪堪擦破了这突厥人厚重的外裳。   逼仄狭小的房间里,木屑飞溅,缠斗骤起,姜锦咽下喉间的血腥味,心底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的寒芒一点。   先前面对小情小爱的时候,她有些厌恶自己前世的记忆,让她想靠近却又无法靠近。可是眼下,姜锦忽然无比庆幸,她继承了前世自我的一切,包括那些曾经烂熟于心、而后静养时也不曾忘却的剑招和本领。   若她没有那些残酷战场上的经历,恐怕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这胡人刀下了。   她很累,却仍步步紧逼不肯退让,这突厥人本见她是个女子有些轻视,现下却也不敢了。   缠斗愈发凶猛,姜锦开始感觉到体力不支,她改换目标,朝他的膝盖攻去,终于叫她逮到时机、一剑横扫。胡人趔趄几步,又被她剑风逼得直愣愣倒下。   可他功夫也不浅,眼看一个鲤鱼打挺就又要起来了。   而姜锦方才这两招耗费了剩余的大半力气,电光火石间,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旋即便见方才那小孩儿,不知何时偷偷窜到了这边,她竟都没有发觉。   男孩儿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他高举着一只有他半人高的酒坛,狠狠地朝倒下的突厥人面门一砸——   酒液迸洒,姜锦精准地把握了这一息的转机,毫不犹豫地把剑刺入他的咽喉。   天地仿佛骤然都安静了下来,姜锦力竭,跌坐在地,而那小孩哇哇大哭,朝他的娘亲又扑了过去。   年轻的妇人面色苍白,先前她便被刺中了胸口,腿也受伤了,她自知没多少时间了,艰难地喘着气,连再摸摸孩子脸蛋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声音仿若游丝一线,“然儿,你很厉害。”   从花灯如市的喜到人间大悲,姜锦的眼泪都掉不出来。她太累了,闭目养神的时候,却还记着听外面的动静。   她忽然出声打断,“这里不安全。”   刚刚被她杀掉的这几个突厥人大抵是一个小队里的,他们久未再出现碰头,剩下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   年轻妇人唇角挂着苦涩的笑,她叫抹泪的孩子搀起她些,就着这个姿势朝姜锦行了一个叩首的大礼,继而道:“多谢这位娘子,咳……”   她眼泪哗哗,“求娘子救人救到底,我跑不掉了,带我的然儿跑一程吧……”   姜锦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同样郑重的一礼,既而起身,不再喘息,抱起小孩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伏在姜锦的肩上,看着屋内的母亲闭上了眼,哭得很凶,却抿着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姜锦无暇顾及。   事实上,她的猜测没有错,附近果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不同于中原武学,这些突厥人的步法是有很大差别的,她能听得出来。   她屏住呼吸,恐小孩发出声响,想掰过他的脸比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在无声的哭泣。   想到他为母亲挡刀的勇气,还有方才的急智,姜锦心下一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可是这一路伴随她惊险解决问题的好运气,好似忽然就消失了。   下一个转角处,黝黑浓郁的夜色里,她撞上了几双深邃的异域眼瞳。   还打就是傻子!姜锦拔腿就跑,可惜的是她护着个孩子,被撵了上来。   她不再后退、单手拔剑出鞘,意欲迎战。   身上的小孩儿小声地抽着气:“放下我这个小累赘吧,姐姐,你自己肯定可以跑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姜锦深吸一口气,不去想可能的后果,只看眼前。   终究力有不逮,冷刀从喉前擦过,她被逼得大退几步,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等候刀锋划破咽喉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而传来——   这几个突厥人闪避不及,被狂奔的骏马生生撞了个七零八落。   驾马赶来的裴临面沉似冰,周身寒意盎然。   短短几息间,这些胡人便又都爬了起来,然而裴临的剑锋却比人更冷,毫不客气地周旋在他们的围攻之中。   姜锦见他们无暇纠缠于她,便放下了小孩儿,嘱咐他往巷尾躲远些,随即也再提着剑冲了进来。   尽管她的半边臂膀都是麻的,小腿肚上大概也被不知哪里的冷箭伤到了。   半刻中左右,这一小撮人被尽数解决。姜锦心下的大石落下,也不知是因为危险暂时被解除、还是有个能打的人出现了。   姜锦的呼吸急促,这回连深吸气都缓解不了了。她单手支着墙,垂着头,被血腥气刺激得干呕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再抬起头时,裴临已经站定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风声尤未止歇,裴临望着姜锦,薄唇翕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情不自禁地朝她抬起了微颤的手,只想要替她拭去脸侧的血痕。   作者有话说:   呜呜   ? 第52章   潮涌般的情绪, 在真正的大风大浪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姜锦没有察觉到裴临的异样,她喘匀了气,抬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坚定, 声音却难免还是有些气弱, “是巧合, 还是特来寻我?”   裴临把才抬起的手又背回了身后, 目光飘忽一瞬。   是来寻她,却并不是她能想到的原因。   当时街市骤然乱了起来,他当然会挂心姜锦的安危, 可循着原路疾驰而返,却只看到了她那匹马。   马背上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妇人。裴临拦下她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按她指的姜锦离开的方向,径直杀了过去。   她不会只顾着自己躲藏, 他猜得到。   她的拼命程度甚至都没有超乎他的想象。   裴临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吗?”   姜锦扯出个有些艰难的笑, 轻声道了声谢。   她也没深想, 更没功夫琢磨裴临的表情,很快便扭过了头, 朝缩在巷尾阴暗处的那小男孩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 背后裴临欲言又止的神情。   望着姜锦单薄的侧影, 裴临心头酸涩, 却不知该做何感想。   他不是不知道她听到他坦白后可能会有怎样的反应,只是相比之下, 她的移情、她的淡忘, 才是他更不愿接受的结果。   可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而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冲动下才能痛快地做出决定,在见到姜锦的那一瞬间没有说出口,裴临便知道,这话没有那么好说了。   他不是反复无常的人,这个时候,面对自己做下的决定,却还是陷入了犹疑之中。   姜锦并不知裴临在想什么,她蹲下身,安静地等着小男孩儿朝她走过来。   前世虽然和裴临做了多年夫妻,但并未有子息。所以此时此刻,姜锦也不知道该对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说些什么。   她只是放缓了声调,在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问道:“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眼圈通红,他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薛然,”他说:“我叫薛然。”   姜锦不常安慰人,更别说安慰一个才七八岁的小郎君,她只会摸摸头拍拍肩,本想拿个帕子给他擦擦脸,可是往自己襟怀一探,才想起来自己没这个习惯。   还是裴临俯下身,给她递了张丝帕。   “薛然,”姜锦头都没抬地接过帕子,试探性地叫他的名字,“好孩子,今夜太乱了,你先跟着姐姐,晚些再……再回家。”   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薛然也没有躲闪。   他定定地站着,双拳紧握,口齿清晰,“都听姐姐的,我不添乱。我一定会报仇。”   姜锦原还想着和这孩子解释几句现在不好回他家中的原因,眼下倒也不用了。   她不知道是这孩子性格就是如此,还是逢此大变才骤然成长,她只是觉得有些惋惜,没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   姜锦温声说道:“好,我相信你。”   如此场面,裴临酝酿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立在一旁,心下感叹,这小孩儿还真与姜锦是有缘,连眼神里的倔强都相似。   他虽没问是哪冒出来个孩子,但是猜也能把那托孤猜到个七七八八,所以眼下也不多嘴,只是适时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   姜锦“嗯”了一声,点点头,牵起了小薛然的手。   到底是孩子,他对突然骑马出现的裴临还是害怕的,被姜锦握着的手紧紧蜷在她的手心里,一边走一边往她身边贴,不敢靠近裴临。   街巷间一片狼藉,这一带沿街不少地方已经被劫掠过了,触目惊心,未受伤的人们畏惧来犯的突厥匪徒、不敢出声。从一种极端的闹转向了极端的静。   这些突厥人残暴嗜杀,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自然可以以一当十。   然而这里是范阳,守备森严,能混进来百来号人已经够让人瞠目结舌的了。一时的慌乱过后,城内防守的力量已经开始反扑包夹,然而这些突厥人竟还随身携带了火油,开始纵火。   火光映入眼瞳,姜锦夹着个小薛然上了裴临的马背,风声猎猎,她的半边脸被照得通红。   姜锦心沉似冰,她说:“裴临,我们要去一趟卢府,去找大夫人或者是卢节度,或者是谁,能管事的都行。”   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在风声里打着颤,“突厥突然南下,费尽心机混入城内折腾这一场,真正的目的肯定不简单,我……”   “我怀疑他们是要调动本就不多的防守兵力尽往东城,他们好趁虚而入发动攻势。城内大抵只是混淆视线,引人回防。”   ——   漫天的大火中,突厥骑兵已至。   这场仗,终于还是打了起来。   节庆的欢腾还未褪去,刹那间,整座城池都被另一种紧绷的氛围笼罩了。   尽管局势还没有太差,守城方又始终占据着优势,但是全城上下,所有人却都惶惶终日。   没有人不厌恶战争,不厌恶这种朝不保夕、脑袋悬在半空中的感觉。   姜锦也不例外。   短暂的喘息之机,她抱着臂,怀里是冷剑,就这么靠着砖墙稍歇。   “河朔几时能太平啊!”身旁有同袍感叹。   再过几年吧,姜锦心道,时势造英雄,在某位的治下,河朔算是过了些太平日子。   正想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然攀上了城墙,走到了她面前。姜锦本闭着眼养神,但是这半个多月来神经紧绷,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靠近,蓦然便睁开了眼睛。   裴临身上的重甲还没来得及卸,甲胄外还裹着泥腥味十足的披风。   他先前被派去从后堵截突厥的粮道,想来是刚回程。   没有寒暄的功夫,姜锦还没问,他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道:“有了凌霄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他话音未落,姜锦已经弹了起来,她急切地问道:“她怎么样?现在何处?”   裴临沉默了片刻,既而道:“她无大碍,但她兄长断了条腿。”   “他们出云州的时候,遇到了元柏,凌霄像是认识他,知道是我的人,向他求助了。”   姜锦一时都没有脑子去想凌霄这个时候该不该认识这元柏,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情后才道:“那她现在在哪里?”   “我知道你想见她,”裴临顿了顿,道:“不过,我们这边危险,元柏递信后,我让他先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小镇先歇下,等哪日战事终了,再接她回来不迟。”   姜锦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只不过听到有关凌霄的不好的消息,她还是难免忧心。   只是这种时候,忧心也无用了,姜锦攥紧了拳头,道:“多谢你,也多谢你的手下,他日我一定好好酬谢他一番。”   裴临神色淡淡,他敛眸,掩去瞳中异样的神色。   被她在意实在是一件幸事。他敢说,若非战事当前,她当即就会奔马去找凌霄,一刻也不会耽搁。   可惜……在知道他的来处后,她对他的那点在意,一定会烟消云散。   只是终有要面对的一日,待到此番战事终了、尘埃落定,该坦白的事情……还是要说。   裴临心下百转千回,绕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务必珍重己身。”   听着他沉甸甸的祝言,姜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赠一句:“你也小心,别受伤了。”   没成想,这句话倒成了谶言。   这年冬末,麻木的倦怠中,漫长的鏖战蔓延,他中了穿胸一箭,就在她的面前。   天边飘落的雪花都被染上了血色。   一切并没有按部就班地重复前世的轨迹。   作者有话说:   piu(缓缓倒下)   ? 第53章   中秋那夜, 火光猎猎,城内一片兵荒马乱,东城的火势愈演愈烈, 眼看就要烧破天际——   范阳是一座大城, 今夜灯市, 为防备走水, 本也做了准备,可惜遇上的是蓄意纵火,还是难以招架。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看穿的阴谋, 大火不能不管,但一旦要管,又不是几十几百人就可以解决的,势必要调动其他地方的人手,否则火势蔓延, 同样是一场大灾。   好在薛靖瑶当机立断。   漫天的火光本就引得人心惶惶,她派出心腹混入人群之中, 陈以利害, 言道火势若再蔓延,只怕每人自家也要遭殃, 与此同时,她又亲自露面, 下令许以灭火者重利。   双管齐下, 节度府的大门亦是大敞, 叫所有百姓都看见节度使府的人几乎全员出动。阖府上下不论男女不论主仆,有一个算一个, 驾着驴车抱着水囊, 一串一串地鱼贯而出。   如此发动之下, 响应者众。   而能帮手的人越多,才能节省吃紧的兵力用到刀刃上,薛靖瑶一面调动精锐顶着火势进入东城,搜捕纵火的突厥人,一面分出精力调兵把守各处城门,防备北面的偷袭。   这等局面,就是多长八个脑袋也是用得上的,不过薛靖瑶在丈夫还未去世之前就惯见如此风浪,此刻忙却不慌,见姜锦和裴临二人奔来,她亦还有功夫见。   当然,这种时候可没什么通传的侍女了,薛靖瑶自己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人,她腿脚不便,需要有人搀扶行走。   不是多话和讲究礼节的时候,姜锦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先将方才在哪几处碰到的突厥人、他们又是沿什么方向行进说清楚后,顿了顿,把方才在马背上酝酿的话说出了口。   她记得前世原委,然而并不能笃定这辈子一切如出一辙,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只能委婉说来。   “入城纵火分明是死路一条,一旦情势紧急,各处城门必定封锁,可是这些胡人却还有心思抢掠,就好像笃定自己还能活着出去一样。”   “他们有法子进来,一定也有法子出去,要么是不为人知的密道,要么……”   “要么,有人会像放他们进来一样,放他们出去。”薛靖瑶掀了掀眼皮,看着姜锦。   这正是姜锦想要提醒的,此刻目的达成,她低下眉眼,道:“我只是猜测。”   一旁抱臂的裴临心道,可不只是猜测。   薛靖瑶忽然感叹:“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才是,中秋的灯会前,是你提醒了我,近来少雨干燥容易走水,城中才多建了几处望火楼和武侯铺,如今倒派上了些用场。”   一个人的能力阻挡不了大的进程,所以一开始,姜锦想着的,也是尽量在年底前通过各路关系旁敲侧击多做准备。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场仗会来得这么快。   所谓用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姜锦抿了抿唇,道:“派不上用场才是最好的。”   裴临瞧她神色,便能猜到她大抵在想些什么。她一贯如此,那些无关己身的东西也拿得起放不下,此时此刻,她大概是在自责没能多做得一些。   他上前几步,走到姜锦身边,既而向薛靖瑶禀报一路所见。方才回身去找姜锦的路上,尽管风声喧嚣、一路混乱,也没影响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薛靖瑶眼神晦暗不明,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末了感慨一声,既而道:“你们啊……还真是能给人带来惊喜。”   卢宝川是个只管打,战场之外的事情浑然过不了心的主儿,薛靖瑶此时分身乏术,能说这几句已经是腾出时间来了,她没再多言,只是瞄了一眼姜锦手上牵着的薛然,道:“路上救的?”   见姜锦点头,她便让身后的侍女来牵他,又道:“先交由卢府照管,我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你……们。”   他们看起来不甚熟稔、却有一股奇异的默契,薛靖瑶觉着这种默契,在这样的时刻是很有用的。   感受到指尖被突然攥紧又松开,姜锦低下头,便见薛然抬起眼睫,有些怯怯地看着她。   再胆大的孩子这个时候也会害怕的,骤然失去爹娘,又不停辗转在陌生的地方……   姜锦本就心软,她蹲下来,与薛然平视,握着小孩儿软乎乎的手,不让他松开。   “别怕,”她说:“小薛然,你好好待着,等姐姐回来,就教你怎么练武、怎么打坏人,好不好?”   薛然眼睛蓦地一亮,“真的?”   姜锦点点头,她说:“当然是真的。”   画饼不仅对大人管用,对小孩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安定了薛然之后,姜锦和裴临按薛靖瑶的安排,一起带人重返东城,捉拿尚在城中流窜作乱的突厥匪徒。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姜锦的调适能力很强,方才还觉得臂膀酸沉没有力量,喝了一会儿冷风讲了会儿话的功夫,她便又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年轻的躯体就是生龙活虎,在前世中那毒箭以前,她也一贯是这样糙皮糙骨、结实得很。   紧捱慢捱、多路出动,火势还未减弱,突厥的铁骑转眼已经兵临城下。   见人血要人命的战争一触即发,整座城池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中秋夜的那场火早已经扑灭了,可是火焰燃烧留下的余烬,却还是叫人胆战心惊。   人很难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思考其他的事情,所以就算因为薛靖瑶的信任,被绑定和裴临一起跑了不少趟,姜锦心下也没有什么波澜。   直到冬末,这场绵延的鏖战终于有了转机,姜锦奉命和裴临一起绕后突袭。   这次突厥率军的阿史那执乌,是他们前世的“老朋友”了,凭借从前交手间对他套路和手法的了解,两人此行几乎称得上顺遂。   先四两拨千斤之势挑乱了敌方八千人大军,却并不恋战恋捷,转而去截了他们的水源和粮道。   到此为止都是捷报,但在回程的最后关头,阿史那执乌骤然醒觉,被逗弄的感受让他怒不可遏,亲率兵马堵了个回马枪。   姜锦与裴临将队伍化整为零,率一小队虚张声势,只可惜力有不逮,加之兵力悬殊,不小心落入了埋伏。   骤然而至的箭雨和马蹄声里,姜锦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了直取面门的一箭。   ——   岁末,范阳。   姜锦自梦魇中惊醒。   见她醒转,一直守在床前的凌霄蓦然站起身,惊喜唤道:“姐姐!”   刚醒,姜锦的头还在痛,耳畔一阵轰鸣,她什么也听不清,只用余光看清了眼前之人是凌霄。   姜锦深吸一口气,捂着脑袋将自己蜷起,缓了好一阵,心悸的感觉才有所缓解,才开始听得清楚凌霄在说什么。   “……姐姐……我、我去喊郎中来……”   姜锦侧着支起半边身子,抓住了凌霄无措的手,声音喑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凌霄见状,赶忙垫了枕头扶姜锦坐起来,又去给她端水。   她心疼极了,道:“姐姐,你别乱动,腿上还包扎着呢。”   姜锦不以为意,她接过茶杯猛灌了一口,借此平复心跳,“都是皮肉伤吧,包扎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多日未见,本该有很多话应该问彼此,可是话太多,一时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两人只是重重地抱了抱彼此。   凌霄眼眶红红,也不知是刚红的,还是一直就挂着个红眼圈在这守着。   她说:“我原就在路上,知道你受伤了,便赶了回来。”   “真是要把我给吓死了,可军医看了姐姐的伤处,都说不是特别要紧,但姐姐一直晕着不醒,我实在害怕,害怕会和上辈子一样……”   伤处不要紧人却昏迷不醒,很像是……中了毒。   有前车之鉴在,凌霄确实难免担心,眼下见姜锦醒来,面色也不发乌,才松了口气。   姜锦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听着。   伶仃的手把被面攥出层叠的褶皱,复又松开。   她昏厥的原因是从心起,而非什么伤口毒素,郎中自然查不出来。   姜锦轻声问道:“裴临呢?”   凌霄一滞,她像是提了口气,才道:“他……他受伤了,还没有醒。”   姜锦掀开被子的一角,意图下床,凌霄果然要拦,而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道:“凌霄,他是替我受过,我得去看他。”   她话音平静,可是眼尾却有眼泪坠下来。   这算是什么缘法?   用今生去还前世吗?   凌霄心头一紧,道:“我……我不是要拦着姐姐去找他,只是你腿上的伤口今早才止血,不宜挪动。”   “我有这么娇柔吗?”姜锦倒还有心思笑了笑。   可是紧接着,她的脸忽然冷了下来。   姜锦握着凌霄横在她身前的手腕,不许她抽走,“凌霄,你对裴临的态度不对劲。”   凌霄一愣,“有吗?”   “以你的性子,按理说再见到他,不和他动刀兵就不错了,怎么会一点也不忌讳我再提起他?”   凌霄果真说不出话来,她嘴唇瑟瑟,嗫嚅道:“我……”   前世在姜锦死后,她确实结结实实的把刀架在裴临脖子上过,只是后来……   姜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再抬起笼着水汽的眼睛看向凌霄。   她问:“前世在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霄心里就像有刀在剜,她别开眼,不敢与姜锦对视。   她知道姜锦的心结所在,所以尚在犹豫。   可紧接着,凌霄便听得姜锦轻喟一声,然后道:“别瞒我,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 第54章   能够亲耳听闻自己的身后事, 实在是世所罕见的荒唐缘法。   姜锦之前没有刨根问底。她虽然想听,但却也没到抓心挠肺非知道不可的地步,凌霄在她去世后又定然伤心, 她不想无端再惹起伤心事, 也就没有追问。   眼下情形却不同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   尽管她一无所知, 但她总觉得那会是一把解开心结的钥匙。   只是……   她为什么这么想要解开心结呢?   姜锦看着正酝酿措辞的凌霄, 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睛却是放空的,一阵出神。   两辈子了, 她还是对裴临产生了好感。   人总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可这一次,姜锦觉得他终究是不同的。   她至今都记得,前世那一箭射向她之际,裴临微怔的表情、他迟滞的动作。   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又有哪条铁律规定了, 一定要用自己的鲜血去证明爱存在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姜锦却没有办法不在意。   哪怕是一点足以证明不那么爱的细节, 她都很在意, 何况生死之间的大事。   她无法容忍感情里的不纯粹,这才是他们真正越走越远的原因。   而这一回, 突厥追兵转眼将至,她与裴临带着一小撮人断后。   同样的并肩作战, 同样的情势危急……   凶险的一箭朝她面门袭来, 姜锦几乎以为, 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前世那箭,只是清扫残兵败将时飘逸的游矢, 与之相比, 这一箭是那突厥的阿史那执乌追击途中亲手射来, 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身边唯有一个裴临,而这一世他们的交情不过了了,还远比不上前世那时的感情深厚,姜锦的脑海中,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谁会为她挡箭的设想。   可在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持剑做最后的抵抗之时,他的背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像一封陈年的信,辗转多时才寄到她的手边。   紧张之下的心跳有如鼓点轰鸣,姜锦只觉浑身血气都冲上了头颅。   她大喊:“你在做什么!”   这一箭的力度并非游矢可比,而他们为了方便撤回范阳,没有佩太重的甲胄,不过一身铁皮软甲、一件披风。   谁都是会痛的。   天边薄日将暝,地上残雪未消,姜锦清楚地听到了裴临齿间逸出的闷呼,看到了他颤抖的左臂。   蜿蜒的鲜血顺着薄甲的缝隙漫溢而出。   他背对着她,抬手折断了身外那截箭柄,随即抬起左边的臂膀,头也不回地后退几步,依旧挡在她的身前。   愤怒、震惊、还有她自己都读不懂的悲恸……数不胜数的晦涩情绪笼罩,姜锦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也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溅洒的鲜血,只凭本能行事应对接下来的追兵。   怎会如此?姜锦想,他怎会如此?   马蹄哒哒,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天无绝人之路,先前化整为零,有一部分人先回到了范阳,搬来救兵赶来驰援。   否则以裴临的伤势,都不必等突厥人追上,直接就死在路上了。   逃出生天、危险解除,姜锦却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她心底的震颤未曾止歇,连呼吸时,都觉得喉间弥漫着和裴临身上散发出的铁锈气如出一辙的血腥味。   在看到他被赶来的救兵妥善接回、送去医治后,姜锦一路积累的疲累和伤痛才终于爆发,她心下一松,竟也是晕了过去。   前世今生,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一幕幕画面,在她的眼前反复盘桓,挥之不去、牵绊始终。   直到成为梦魇。   凌霄纠结多时,她抬头,瞧见姜锦的神情,心一横,开口道:“我说了,姐姐不要难过。”   姜锦便也抬起眼眸,她眼尾发红,握紧了凌霄的手腕,“你说。”   凌霄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她说:“姐姐过世不久,裴……裴节度也去了。”   姜锦愣了一瞬,回过神时,才发觉已然把凌霄的手腕攥出了醒目的红痕。   她松了手,低低道:“抱歉,抓疼你了。他怎么了?是去淮西的时候出了差错?”   这是姜锦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局势晦暗扑朔,像裴临这种人,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战死沙场,其实算是一个好下场。   “不是的,”凌霄的情绪同样低落,她喃喃道:“他和姐姐过世的原因,是一样的毒发。”   闻言,姜锦的神情终于凝滞了下来。   凌霄能看见,她十根手指铁钎似的要楔入被里,几乎能把锦被攥破。   既而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霄的话音飘忽,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自姐姐你走后,他没两日便称病不起,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乔装声势、假作哀恸。可是后来,我看到元柏日日皱着眉,下人连经过他的院前都会被苦药的味道呛到。”   “我拦下元柏,他见我还是对裴节度很是不屑,与我打了一架。”   “后来,他告诉我缘由,他说夫人所中之毒难解,早在前几年,请来那么多郎中,毒症还是越来越严重之后,裴节度便……”   姜锦平静地听着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听与己无关的戏文和故事。   她又想到了之前某日的梦。   裴临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吐了血,当时姜锦只道是一场梦,可如今想来,未必是梦。   毒症……   姜锦像是猜到了什么,声音却异常冷静,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凌霄,你别告诉我,他是在为我试毒。”   她的唇角忽然弯了弯,讥诮地说:“你知道吗,这句话我自己说来,都觉得好笑。”   凌霄没有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默然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凌霄道:“箭镞上的毒素复杂,当时请来那么多郎中,姐姐的毒症却还是日渐严重,裴节度……用当年那支毒箭自伤己身,多年奔波,亲试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方。”   说着说着,凌霄的眼圈也红了,她说:“我不为他动容,这都是他该为姐姐做的,我只是觉得很惋惜,那日……哪怕姐姐多撑上一日两日,元柏从南诏送来的解药就赶到了……”   姜锦听着,双目轻阖,好一会儿才再睁眼。   先前的那些因精力不济忽略了的细节,终于在隔世的今日浮出记忆的水面。   他身边的浅淡药香,还有每回来的匆匆一瞥……   裴临从不在她面前久留,她那时只道是他事忙疲累,无力再应付她。   现在再想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和那时她面对他时差不多的情绪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他亦然。   积年的冷待背后,他却能舍身为她试毒,多么感人肺腑啊。   她压下唇角讽刺的笑。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自大的男人,只身为她担负一切,把她蒙在鼓里,觉得就是一种弥补吗?   姜锦心头觉得好笑,却顾及着凌霄的心情,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凌霄沾着泪水的侧脸。   这就是她之前不愿追问的原因,总是会惹得凌霄再伤心一遍的。   只是……姜锦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她说:“既然已经有了解药,他为何还会……”   他为什么还会死?   凌霄的下唇被她抿得发白,她说:“那解药没有来得及救姐姐。再后来……一碗一碗地熬过去,裴节度都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了。”   “几日后,他终于振作了起来,饮了解药压制毒性,又花了一年多的功夫,将手上的人和事都交待清楚后,大抵是再断了那药。”   姜锦迟迟没有再回应,凌霄有些怔愣地抬头,撞上她清明的瞳孔。   “……姐姐?”   姜锦回过神,笑了笑,她说:“我说我被他的深情打动了,你信吗?”   凌霄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我不懂姐姐是什么意思。”   姜锦面色如初,她在被子里支起腿,一骨碌下了床。   “我要去找裴临。”她说。   凌霄愈发不解,她说:“姐姐,我更不懂了,你这是要迁怒、要兴师问罪,还是如何?”   姜锦已经趿好了寝鞋,她的话音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轻快,就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   “这背后到底是愧疚,还是迟来的深情,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   “我现在只是觉得,如此一来,功过相抵,那一箭……前世这个坎,就算我过去了。”   姜锦释然一笑,她说:“不管如何,他这次是为我挡箭,我不能置之不理。”   至于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   裴临这边要热闹许多。   此时院中,光是忙着煎药的药童都有三四个,他倒是还没醒。   那是真正的穿胸一箭,整个胸肋都被贯穿,止血的金乌粉都不知倒下去多少。好在他命硬,阎王爷都不肯轻易收他,如此重的伤势一两日便稳定下来了。   旁人不知道底细,姜锦却清楚裴临为什么会受这种罪,难免有些自愧。   不过,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面对裴临,所以未曾退步。   屋内,看顾裴临的是底下一个兵士,他认得姜锦,见她前来探望,并未阻拦。   姜锦料想到了裴临情况不甚明朗,却还是在看到他受伤的模样后吃了一惊。   他闭着眼,额上盖着散热的巾帕,两颊发红而唇色青白,就像泥捏出来的颜色失调的造像,若非胸膛还有起伏,看不出一点生气。   心尖就像被绳线骤然绞紧,姜锦净手的动作一滞,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别过脸去。   那小兵守在床尾,单手撑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姜锦见状,主动道:“我来替你一替,小哥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一坐一卧的两人。   没什么好看顾的,伤药有郎中来换,她只需要偶尔给他换一换额上的湿帕子,盯一盯他是否发热就好了。   闲着的时候,心里难免有杂念。姜锦定定地注视着裴临紧闭的眼睫,心下百感交集。   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的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这辈子的他会为她挡箭,一切终究是不同的。   如昼灯火下的那句“喜欢吗”,她想,或许她已经可以给出他想要的回应了。   姜锦收回自己的目光,去铜盆边洗了张帕子,重新敷在他的额上。   指尖无意识擦过裴临挺拔的鼻骨,她呼吸一顿,指尖却不经意停在了上面。   姜锦忽然很想,用别的什么东西去替代她的指尖。   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意识朦胧间,仿佛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鼻梁,裴临手指微颤,在漫无边际的柔雾中逐渐醒来。   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裴某人cpu要炸了   ——   ? 第55章   裴临以为是自己的梦尚未醒。   记忆苏醒的上一个瞬间, 前世亲历的一切,也正在他面前一幕幕轮番上演。   她张扬的笑,她寂然的唇角, 还有日后削瘦的轮廓。   不……   知道了失去会有多痛的人, 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化在这一世重演。   所以, 当那倒映着寒光的箭镞破风而来, 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身体的本能却比一切需要思考的反应更快。   他毫不犹豫地以身为盾,挡在了她的身前。   裴临当然知道这一箭会有多凶险, 而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   或许会吧。   若是这一次如此早便折戟沉沙,或许也算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她困守长安的日子是怎样的。   若她从来就长在四方的宅院里,若她本就不是翱翔大漠的鸟, 一切或许可以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不是。   她是向往长空的鸟,却因为他的失算, 不得已折了翅膀, 落入猎人的囹圄。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才不敢面对。   此时此刻, 感受着眼前人温热的鼻息,裴临还以为这是纷杂梦境的余韵。   这个梦太过美好。   她离他太近了, 近到她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面颊。   而温软唇瓣也落在了他的鼻骨之上, 轻飘飘的, 一会儿就飞了起来。   裴临缓缓掀起眼帘,他微张了张唇, 似乎是在分辨眼前到底是真是幻。   可是很快, 望着她清明坦荡的眼神, 他便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前世苟延残喘的最后那年,她连他的梦都不肯入。   他也并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察觉到裴临醒转,低头伏在他眼前的姜锦却没有羞涩遁走,更没有偷亲后的心虚。   她只是很自然地弯了弯唇,轻柔却又毫不客气的吻一点一点继续落下,从他的鼻梁,再到鼻尖。   即将唇瓣相贴的瞬间,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抬起,抵住了她还要继续靠近的唇。   他说:“别动。”   裴临声音喑哑,眼神更是晦暗不明。   他的眼底有欣喜的神采,可是眼里眉梢间,却又像被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个扯头彻尾。   他该开心的。   可他开心不起来。   本欲待战事终了、便自行坦白,但眼下此情此景,叫他如何张得了口?   裴临闭上眼,他强行压下心头滚沸的冲动,低声道:“若只是同情我,那便请姜娘子出去罢。”   不知是不是姜锦的错觉,她总觉得,裴临的话音在抖。   “我为什么要出去?”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姜锦很是坦然,心情也很好:“那夜你的话,我已经想好了给你回应。”   给谁回应呢?战场上的性命相托,终于衬得前世那人无地自容,让你决定将真心交付于这一世的人了吗?   情绪波动,左胸的伤口也剧烈地在痛,裴临无比清醒,也无比痛苦。   他紧阖的眼睫无法自抑地颤动着,却不敢再睁眼对上她必然真挚的眼神,“某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姜娘子应当早已知晓。若是因为那一箭的话,姜娘子……大可不必,做出如此‘牺牲’。”   裴临一贯如此死犟,这确实是他会做出的反应,姜锦并不意外。   那晚他分明意有所指,却只敢指着花灯问她喜欢吗。   姜锦微微一笑,轻巧地拨开他仍旧抵在她唇畔的长指,却没跟个登徒子似的再亲他,只是垂下脑袋,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她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那裴校尉是觉得,我就是谁救了我,我就会喜欢谁的那种人吗?”   他的声线低沉,仿佛还浸在血腥气里,“不是。”   姜锦发问:“那你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她的声音沉静,离他的距离也变远了,大概是她直起身,没有再俯在他的身前。   裴临蜷在被子里的指尖微颤,安静了很久,他才终于缓缓抬起眼睫,看向姜锦。   她这会儿没再看他的脸,而是凝视着他左胸的伤处,稍稍有些出神。   裴临这才发现,姜锦的眼尾微红,像是哭过。   他愣了一愣,本能地想抬起手,却还是没动。   姜锦意识到裴临在看自己,她回正脑袋,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没有可怜你,更不是因为同情,觉得是你救了我才做出这样的回应,我只是通过这次的经历,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说:“但我可能会有别的情绪,这段感情对你来说才是不公平的。”   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遭遇一起塑造了眼前裴临的形象,姜锦并不意外他这辈子也会对她产生好感,正如她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她确实觉得不公平,毕竟她多活了那些年,再面对感情的时候,不可能再如少年时那般真诚了。   就像那一箭,姜锦扪心自问,如果是向裴临飞来,她可能……也并不会像前世那般,觉得自己一定会拼了命为他挡下了。   那样掏心掏肺的感情,谁来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姜锦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几句话说得含糊不清,然而裴临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   姜锦的手就支在他的手臂旁边,裴临低垂眼眸,忽然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说:“好。”   从喉间滑出的简单音节重逾千钧,只一瞬,便压得裴临几乎窒息,痛得指尖都在发麻。   把那人……变成故纸堆里的灰烬吧,就像丢掉不开心的过去一样。   姜锦无从得知裴临内心波涛如泣,她只看见了他压抑着的表情,以为是他的伤处又发作了,赶忙起身,道:“怪我急躁,我……我不该这时强与你说这些。我去找郎中来……”   裴临的手却仍攥着她的手腕。他重伤在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力气,但感知到他的意图,姜锦便也没强行起来,而是又坐回了床边的杌子。   “都是不打紧的外伤,”他说:“别走,可以吗?”   姜锦一愣,她甚少听到裴临以这样渴求的、甚至于有些祈求的语气说话。   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道:“好。”   她安静地陪着他,直到日落。   随后这几天,姜锦一直没走。左右照顾受伤的裴临这件事情,她轻车熟路得很。   前世,他也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她那时就想,他实在很像一条淋坏了雨的大狗,要她帮忙擦干毛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姜锦猛然压下了心头的回忆,勒令自己不许再想下去。   否则这算什么?   没有记忆,如何称得上是同一个人?她岂不是……   内心正天人交战时,姜锦忽听外头有人通传,言道卢节度使前来探望。   卢宝川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见姜锦在此,也不意外。   他眼前一亮,看着裴临道:“哎!年轻就是好,这才几日,就能下床了?”   裴临不是很习惯过分热络的人,哪怕有前世旧谊,此刻他也是几不可察地退后了一步,才唤了一声“卢节度”。   他又扭头看向姜锦,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她好几圈后,才道:“姜校尉在正好,我夫人在我来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帮她看看你可还好。”   姜锦微微有些意外,却不是因为裴清妍还记着有他这号人,而是因为卢宝川一口一个“我夫人”,听着亲昵得很。   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外人实在是不好问。   于是,姜锦只是莞尔,随即道:“多亏那日卢节度率兵赶赴,否则我们都要交代在那阿史那执乌的铁蹄之下了。”   卢宝川看着五大三粗,实际上实在是无甚心眼子,只会说实得不能再实的实话。他说:“那突厥头领精通兵法,甚是难缠,你们以少胜多还能回来,已经是大捷,我不如你们远甚。”   他不擅长寒暄的场面,交谈过几句后,道:“对了,府里有个小孩儿,说是你带回来的,不知从何处知晓你们受伤了,找到了我头上,央我带他来探望你们。”   裴临反应得极快,他挑了挑眉稍,问道:“薛然?”   姜锦亦是有些意外,她与裴临对视一眼,随即道:“他现在何处?”   卢宝川挠了挠后脑勺,指指门外,“就在院子里了。”   他起身,自己出去了,紧接着,先前在中秋夜被姜锦救下的那个小薛然便冲了进来。   姜锦讶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小半年未见,怎地高了这许多?”   小薛然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稚嫩的双眼霎时间就蓄满了泪,就这么眼泪汪汪地扑了过来。   “你……你们真的受伤了。”   实在可爱,姜锦便想逗逗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我记得你,小薛然。可是你又不知我叫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薛然咬着下唇,道:“我去问了卢大夫人,央她告诉我的。我总不能连谁救了我都不知道。”   裴临在一侧打量着他。   小小年纪,说话口齿清晰,寻常人都怕的大夫人他也敢主动去找,分明未曾练武,走起路来下盘却比许多自小习武之人还要稳当。   确实是可造之材。   姜锦却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感受到了薛然有些刻意的讨好和乖觉,心酸之余又是心疼。   她说:“放心,等我……和这个哥哥伤好了回去了,我就去卢府接你。不过我家中寂寞,也比不上卢府辉煌气派哦?”   薛然低下头,毛茸茸的脑袋往姜锦手底下蹭,他眨着眼睛问:“姐姐的伤可好了?为何要和这个哥哥一起呆在这里呀?”   姜锦回头望了裴临一眼,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因为这个大哥哥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薛然,你说我应不应该留下照顾他?”   薛然猛点头,他又试探着说:“那姐姐,照顾完哥哥,一定要记得薛然喔。”   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很讨喜,姜锦笑道:“好,除此以外,我还记得答应了你,要教你练武呢。”   薛然眼睛骤然又亮了起来,他大声地说:“好!”   等到薛然随卢宝川走后,裴临忽然道:“这个孩子,根骨很不错。”   姜锦不以为意,她说:“是啊,或许假以时日,他真的能亲手为自己的父母报仇。”   她甚至在继续为薛然盘算,“我的基本功不扎实。当时义父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太多,教我的东西不过一盘散沙,等到你伤好了,可以帮忙教一教他吗?”   她的要求,裴临当然无有不应,他颔首,道了声“好”。   寒冬里,伤口不容易生疮疡,但愈合得也慢,裴临这伤一养就养到了年后。   或者说,有姜锦在身边,这伤他未必想好得太快。   就这样吧,裴临想。   就这样一辈子下去吧,他会处理好一切,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横生的枝节。   他会扮演好那个永远不会被拆穿的角色,永永远远地护住她。   作者有话说:   吃饱了,上路吧:D   ——   ? 第56章   此番任务完成得顺遂, 节度府那边自然赐下不少奖赏。   姜锦拿着长长的单子,一时咋舌,她说:“可真是财大气粗, 瞧瞧这一件件的, 也不晓得我那么小的住处放不放得下?”   凌霄凑在旁边, 和她一起读这张礼单, “有什么放不下的,这连宅邸都又安排了两处。姐姐这回奇袭是立了大功,这点身外之物, 算得了什么?”   姜锦随手把单子放回匣中,道:“钱啊……可真是英雄胆。”   “说实话,我才回来那阵子,还真不习惯点灯都要算着灯油的日子。而且,先前在长安养尊处优的, 乍然回来,我连灯芯都忘了该怎么挑。”   凌霄不满地撇撇嘴, 拿胳膊拐了姜锦一下, 道:“姐姐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提起来这么轻松, 不晓得还以为那时真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呢。”   姜锦目光放空,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管他呢, 已经过去了。”   凌霄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道:“其实……我没想到姐姐知道前世的事情之后, 会是这种反应。”   姜锦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垂眸, 眼睛盯着手指间绕着玩儿的那颗金粒:“按理说, 或许我应该被感动得痛哭流涕才是?”   可她非但没有, 反倒放下得更快了。   “以身试毒,确实是很让人动容的事情,”姜锦话虽如此,但神色却不见一点动容,“这件事是真的,那从前的种种就是假的了吗?他若把自己心里怀揣着的事情告知我,和我一起面对,或许我还死得开心点。”   “我大概还是怨怪他的。只不过,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不论如何,我也不算太错付,事到如今,也是时候放下了。”   凌霄的表情愈发疑惑,“那既如此,姐姐又为何要去主动找他?”   姜锦轻笑一声,道:“我找的不是他,是这一世的裴临。”   凌霄瞳仁闪烁,她“啊”了一声,道:“姐姐这是……”   要琵琶别抱了?   可是、可是……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两辈子明明都是这个人,却又……   姜锦也顿了顿,她似乎在思考这件事应该怎么说才能解释清楚,许久才道:“我始终觉得,人既活在将来,也活在过去。如果他没有前世的记忆,我不觉得他还是他。”   想清楚这件事之前,姜锦是有过难以言说的失落的。   因为无论她再怎么追寻,她都确信,她确实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裴临了。   姜锦是铁了心要翻篇,所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抬手叠在凌霄的手背上,道:“一直说的都是我,凌霄,你还不曾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有没有寻到真凶?还有你的哥哥,我听裴临说了,他的腿……”   凌霄抿了抿唇,她抬起眼眸,似乎是在打量周围的环境,“这里人多口杂,晚些……晚些我都会告诉姐姐的。”   姜锦点点头,神情也有些凝重了。这世上谁都有可能会诓她,唯独凌霄不会,既这么说了,想来那日的劫案,当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就是不知凌霄现在查到了什么。   姜锦说:“好,我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过几日等裴临能挪动了,他大概也不愿意在这医属久待。那时我便走,你便和我回去,住到我们家去,我们悄悄的,你悄悄的都告诉我。”   凌霄如何不知,姜锦故作俏皮的语气是在宽慰她,她低下头,眼神停留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重重应了一声好。   姜锦倒像是说起了劲,她继续道:“凌霄,快和我说说,你后来去了哪路军中?我记得那元柏他……”   可无论姜锦说得多起劲,问及前世后来凌霄在军中的事情,她却始终支支吾吾的,说不上话。   姜锦察觉不对,原本轻快的话音渐渐慢了下来。   沉默有时便是一种回答。   凌霄反握住姜锦的手,轻声细语:“姐姐,你别生我气,上辈子的最后,我没听你的话去军中。但你放心,我没有轻率自己的性命。”   上辈子,凌霄其实是为姜锦活着的。她的家人全没了,早在一切伊始的时候她便不想活了。   可是姜锦从河边救下她的时候,眼神那么明亮,凌霄便想,再寻死的话,她会很自责难过吧。   凌霄不想让姜锦失望,所以哪怕知晓她的死讯、在这世上所有的意义都被剥离掉了,也没再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带上了姐姐的佩剑,大江南北地转了好几圈。”   凌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等谁的夸奖。   其实要留遗言让她再回军中,姜锦怕的就是她做傻事,要给凌霄留一个念想和盼头。   还好……   闻言,姜锦心下一松,鼻尖却酸涩异常。   她轻轻一叹,感受着凌霄手心传来的温热,说道:“一人一剑未免寂寞,再要看什么大好河山,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姜锦很少许诺,一许便许了个大的,凌霄毫不怀疑她话语里的真实性,重重点头。   姜锦没有闲话太久,这两日裴临的伤势反复,原本都能坐起来了,却又因疮口溃作重新倒下,她记挂着他,几乎整日都待在他那边。   照顾他这件事情姜锦熟稔得很,换药、守夜,从不假手于人。连煎药的药童都说,她来了之后,连他们的活计都轻松了不少。   裴临这两天却是在装死。   在她那一吻落下的瞬间,他没有推开她、也未在此时据实相告,再想要开口,他便是用上多大的意志力也不能了。   也许命运就是这么荒唐,容不下他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或者说,其实他没理由责怪命运,那一记浅吻,就已经是他前世梦都不敢尝的甜头,他沉沦其中,以至于丢掉了所有的理智,甘愿用一生的欺骗去换。   姜锦倒是没注意裴临微妙的情绪,事实上,他原本俊逸的脸上毫无血色,她多看一眼都担心他会死掉,哪成想他还有心思琢磨这么些弯弯绕绕。   得胜归来时已至年关,而后在医属这边过完了元宵,裴临的伤势才终于到了可以安心离开的地步。   这段时间被药都熏入了味,甫一离开,姜锦便把从头到脚的衣裳都换了。   换好后,她肆无忌惮地抻了个懒腰。   这座小小的宅院,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除却她和凌霄,这里唯一的活物便是俏俏了。   ——那日突厥夜乱、被姜锦提醒的那卖兔子灯的大娘人很厚道,骑了人家的马就也将马照顾得很好,待到姜锦这边回头去找时,俏俏已经在大娘家里嚼豆子吃干草吃得乐不思蜀了。   直到此时,凌霄似乎才终于放下心来,不再疑心隔墙有耳。   站在姜锦面前,凌霄把前头数月里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来。   ——她和凌峰一路潜行,拿到了当时走镖前立的契书和凌父的手记。一路上有人追杀,连凌家镖局附近都被下了套,凌峰察觉此人力量不小,为保妹妹不被牵连,孤身佯作回来镖局,故意被这些暗探逮获。   具体经历了什么,他没有告诉凌霄,被回过神的小妹艰难找寻救下,已经是数月后的事了。凌峰身上伤痕累累,大腿是被人打断的,他告诉她,凌家接的这趟镖,下定之人,是云州刺史后院里一个很得宠的姨娘。   姜锦越听,眉头锁得越死,“云州刺史……”   凌霄当然知道云州刺史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抿抿唇,道:“姐姐,我不希望是他,不希望我的仇和你扯上关联。”   平心而论,姜锦当然希望这事最好与裴焕君无关,毕竟他是姜游旧友,又对她尚可。可是理智来说,凌霄不会骗她,而之前他那些浮出了水面的盘算,又都彰示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于是,姜锦诚恳地道:“既然有了线索,总是可以查的,只不过他到底是一州刺史,我们得知道这一点,不能轻举妄动。”   凌霄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当日午后,节度府那边来了人,言道卢大夫人有请,姜锦略做整饬,便出去了。   姜锦原以为薛靖瑶是有公事要找,毕竟之前她同裴临都受了伤,历经的战况只凭人口述,还没有面对面问询过。   这一回,薛靖瑶依旧端坐上首,盖着她的羊毛毯子,却没有叫裴临,姜锦便猜,或许是有什么私事。   果然,薛靖瑶和她寒暄了几句,随意地问了问那日和裴临追击的事宜后,她话锋一转,转而道:“姜校尉,你与那姓裴的小子,是何关系?”   上位者问些这种小事,自然没必要遮遮掩掩地问。   姜锦却也不扭捏,她说:“过了命的关系,或许也算互通了心意。”   “或许?”薛靖瑶玩味地复述了一遍,眼睛微眯。   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侍女随即走到姜锦跟前,把手中的托盘呈到她眼前。   姜锦微讶,拿起了盘中的玉扣——之前薛靖瑶要帮她调查身世,她便将这只姜游留下的玉扣暂时交给了她。   现在交还,意思是……   姜锦抬眸,对上薛靖瑶的眼神,紧接着,便听见她开口,沉缓地说道:“这枚玉扣不算精致,内侧却有回纹,回纹后有两个小字。”   “底下人顺着小字去查,查到了打造这只玉扣的作坊。小作坊而已,在当地算小有名气,那玉匠人认出了这个玉扣,说是当年他村中的远亲,央他为他女儿做的。”【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这村人无钱,玉匠是用边角料做的,所以玉扣外侧有些偏斜。”   每处细节都对上了,姜锦问道:“那户人家现在可在?他们的女儿可在?”   薛靖瑶不疾不徐地道:“这户人家尚在,可是他们的女儿却早就丢了,算起来……”   她的眼神落在姜锦额上,话锋一转,道:“和你养父捡到你的时候,是差不多的。”   前世找寻的身世真相,便如此轻巧地浮出水面了?姜锦微微有些愕然。   薛靖瑶瞧出了她的神色,继续道:“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派人核查过,你确实极有可能,便是他们当年丢失的女儿。”   “只是我不明白了,若你的身世如此寻常,那裴焕君琢磨这些,又是何苦,总不能真是爱女心切,不想亲女嫁给‘凶神恶煞’的武夫吧。”   薛靖瑶冷静地说着话,甚至还有心思埋汰了自己亲子一句。   姜锦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她躬身,左手紧把住右手拇指,叉手一礼,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大夫人挂心我的事情。”   薛靖瑶不以为意,道:“我看过那夫妇的画像,你生得并不像他们。或许有别的问题,只是暂且还查不出来。”   “不过,我倒是还查出来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她顿了顿,继续道:“云州附近有一条荒废的山道,我的人在那里,查到了私开铁矿的痕迹。”   ——   河朔这地界,很难有太平的时候,战火频繁到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麻木。   不出几月,春末夏初。   裴临最近很清闲。   那一箭保守起见,起码也是五石弓才能射出来的,再加上位置凶险,他尚在恢复,一时动不得武。   当然,不用动武的事情要做的还有很多,这个清闲也只是和他自己之前相比。   除此以外,裴临还有一件事要做。   姜锦把那男孩儿接回了家中,找人给他像模像样地打了剑、造了弓。   她近来很忙,而在武学开蒙上她又不甚信任自己那点底子,不想耽搁薛然,便时常把他丢给裴临。   之前姜锦看薛然的个头,以为他怎么都快八/九岁了,结果一问,居然才刚满七岁,一时有些感叹。   “待到他长成,身量估计也很可观。”看着正扎马步的薛然,姜锦再度有感。   正值傍晚,裴临正在院中喝着茶,偶尔分出眼睛去盯一眼薛然扎马步。   他放下茶杯,瞥了一眼刚来的姜锦,问:“接人回去?”   姜锦点头,又道:“对了,晚上有人要请我们一起吃饭,可要去?”   裴临扬眉,问:“谁?”   真是惜字如金,姜锦腹诽,她说:“崔望轩起的头,还有其他几个人吧,都是我们脸熟的。”   “什么由头,你可想去?”   姜锦嗐了一声,道:“这些人天天凑在一起吃酒赌钱,哪要什么由头?不过我确实是想去的。开春以后,我一直在推,这下又邀约我们,再推也不好了。”   况且就算之前交情寥寥,在一起守城拒敌之后,现在也能算是朋友了。   闻言,裴临颔首道:“等这炷香燃尽再走。”   姜锦点点头,在石桌对面的冷凳子上坐下。习武最忌因故打断,确实该等小薛然扎完这回。   她打量着薛然额上滚落的汗珠,看他眼神几乎和入定了一般死死定在前方,心下赞许。   姜锦在打量薛然,裴临却是一直在看她,只是她扭过了脑袋,他充其量只能观赏到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这边等薛然扎完马步耽误了一会儿,待姜锦和裴临一道,把薛然送回她家去之后,再一转身,忽然发现门外有一道幽怨的身影。   “这么晚还不来,难道是要爽约不成?”崔望轩驾着马,怨妇般从转角走来。   又是他。   裴临心平气和地等姜锦先开口。   果然,姜锦翻了个白眼,道:“耽搁了一会儿罢了,走吧。”   三人诡异地同行前往酒楼,姜锦被夹在中间也不尴尬,倒是崔望轩的碎嘴还是没停。   “啧,你们刚刚还真像一家三口,还带着个娃儿。”   闻言,裴临动作一滞。   和碎嘴子相处,姜锦嘴上也有些没遮没拦,“别,我和裴校尉可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儿。”   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从前的那些小龃龉便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私底下崔望轩找过裴临道歉,裴临态度冷淡,倒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真要说起来,裴临未必不觉得那次粗陋的陷害是一件好事。   至少……   他瞥了一眼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姜锦。   至少叫他知道了,她确实是担心着他的。   骑马几步路的功夫,酒楼便到了。都是粗人,也不讲什么私隐,直接在大堂要了一桌酒菜。   宋子显还有其他几个人已经喝上了,就等人来全了动筷。   今日的崔望轩格外兴奋,他之前作战有功也受了擢升,此时多灌了点马尿醉意上头,一脚踩在长凳上,举杯高喊道:“今晚小爷我请!”   旁边人哄笑,七嘴八舌地开口啐他。   “真了不得,不晓得受了多少赏哦!”   “崔望轩,你可得说到做到啊!”   宋子显瞄了一眼正在吃瓜看戏的姜锦,又瞄了一眼她旁边插着手的裴临,心下感叹。   哎,这事闹的。   每个人性格不同,有的人伤心了呢,反而还会来劲,用夸张的声势掩盖。崔望轩显然就在此列。   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有人继续起哄,撺掇崔望轩道:“哎呀崔兄弟,你手头既宽裕,牌九还是骰盅,你选一个吧!小二——”   虽然说禁赌,但一桌人之间赌得不大,客人要这些东西,小二还是会给的。   店小二端着一盘骰盅来了,姜锦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眼神就已经下意识飘了过去。   这辈子忍到今天还没破戒,她实在是心痒痒手也痒痒。   瞧见她的眼神,裴临微微勾起了唇角。   互通心意后,尽管与她的相处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改变,但他至少不必再强行压制相处时这一点雀跃。   亦不必担心她回头,撞见他的眼神。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裴临想。   崔望轩和小二大声耳语:“塞他们手里!今天酒桌就是战场,谁都别想下来!”   末了,他挠挠头,看着姜锦,朝小二补充一句:“对了,这位娘子除外,不要给她骰盅。”   人总是追求感官上的刺激,桌上原本就热闹的气氛更是喧腾。   裴临话少,但也不是哑巴,他看着姜锦眼巴巴的眼神,心下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在热闹的气氛感召之下,没忍住说了句玩笑话。   “博戏之道,姜校尉可是个中好手,这是怕给了她骰盅,叫她把彩头全赢了过去?”   席间气氛本正热络,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可裴临这边话音还没落,桌上所有人便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   气氛骤变,裴临抬眼,挟着酒杯的手一顿。   崔望轩先是一愣,既而弱弱开口道:“裴校尉,你在说什么啊?姜校尉她从来不赌钱的,营中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被夹在指间的酒杯骤然翻覆。   裴临愕然。   他缓缓偏头,对上身侧姜锦的眼神。   这一瞬间,他才知道,什么叫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 第57章 (修+补)   她的目光沉静而疏离, 像岁尾封冻的冰层下、仍在汩汩而行的河水。   姜锦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脑海中本不再紧绷的那道弦猝然惊断,耳畔阵阵嗡鸣,裴临神情冷峻紧绷, 颈后却在发寒, 脊背上的冷汗已然浸透衣衫。   前世, 她摇着骰盅能把一桌人赌趴下, 他一时多话,浑然不觉这辈子她有意克制,再未沾染这些东西。   那……   除却前世之人, 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姜锦的眼神还未偏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裴临,戏谑地重复他刚才的话:“博戏之道、个中好手?”   她的唇边犹有笑意,眸间却冷到不能再冷。   只这一瞬,裴临便回过神来。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姜锦缓慢扬起下颌, 眼睫轻垂,就这么傲慢地俯视着他, 一字一顿地说:“此话怎讲呢?裴节度……”   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尾音, 喊了他一声,裴节度。   姜锦收回目光, 低低笑了两声,眼瞳中尽是嘲弄。   好遥远的称呼, 连姜锦将这三个字唤出口, 神色都有一瞬恍惚。   遑论裴临。   酒楼喧杂, 裴临却能听得见自己轰然的心跳,有什么东西, 也正伴随着战鼓般的心跳一点一点垮塌掉。   他怔在离她最近最远的地方, 一言未发, 就像死囚等候铡刀落下。   铡刀没有落下。   姜锦别过了脸去。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自若地开口,扯来蹩脚的借口打起圆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校尉看我和各位厮混在一起,当然以为我和你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她很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   裴临的心却沉沉坠下。   崔望轩不解,还想再问什么,而他身边的宋子显正在狂扯他的衣袖,教他闭嘴,崔望轩这才干干巴巴地把问句吞回去,道:“啊?好吧……你可还要酒,我叫小二他……”   “不必,”姜锦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难称友善,她说:“我耍不来这些,空坐也无趣,你们继续玩儿,我先走一步。”   崔望轩当然还要留人,旁边的宋子显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索性直接按下这没眼色的家伙的肩膀,站起来笑道:“姜校尉事忙,先走便罢,我们改日再约。”   姜锦勉勉强强地笑了笑,她强忍住迁怒的冲动,几乎是拂袖而去。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裴临眼神黯淡,丢下酒杯追了出去。   已近宵禁,外头夜风呼啸,姜锦顶着风、骑上马,径直往最近的城门奔。   发现裴临重生之后,她固然是愤怒的,可是这样的震怒之中,到底有没有夹杂着一丝重逢的欢喜?她也不清楚。   意识到这一点后,胸口就像堵着一团烧得烈烈作响的火,直把姜锦灼得眼眶泛红,几欲迎风落泪。   城门正要落锁,好在守兵认识她,才得以赶在落锁前疾驰而出。   姜锦在山间纵马狂奔,让冷风逼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山风阵阵,可今生所历的一幕幕在眼前疯狂轮转,让她想清醒都不能。   姜锦咬着牙,不许自己为他掉眼泪。   可是……他怎么敢?   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   他怎么敢这样骗她?   欺骗她的感情,玩弄她的真心,就这么让他快活吗?   这一世那些让她动容的细节,就这么变成了一道那时他举箸毫不犹疑地挟向的鱼脍。   让她恶心,让她反胃。   空气中氤氲着丝丝缕缕的潮气,姜锦缓缓抬起轻颤的眼睫,目光空泛,望向今时的月亮。   她竟不知,她除却一身血肉,到底还有什么好值得裴临图谋的?   果然是她太傻,总把他那些和前世曾经不一样的地方归结于可能的改变。可若不是他经历过和她如出一辙的一切,他身上又怎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改变?   裴临怕是早就重生了,却生生瞒她到现在。   剖开两辈子的真诚袒露给一个骗子,姜锦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谁更可笑一点。   身后紧缀着马蹄声,清凌凌的月色映照之下,她脸上交错的泪痕闪着光。   前脚起身,后脚裴临就跟了出来。   她没聋,她当然都听得见。   马蹄声始终没有远离,就像一道驱之不散的幽魂。姜锦扼紧缰绳,勒住马,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她不想见到他,也不想让他看见这些眼泪。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还是可以让她重蹈覆辙?   两辈子都把她骗得团团转,很有趣吗?   姜锦闭眼,深呼一吸,强压下去的情绪还是从话语中透了出来,她说:“滚,别逼我动手。”   她连愤怒的眼神都欠奉。   裴临动作一顿。   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隐瞒重生事宜的日日夜夜里,他无数次料想过这样的结局。   裴临垂下眼帘,只是神色终归寂寥,他说:“晚来风凉,回去再说。总不能在山里过夜。”   温言慢语,好生体贴。   他这般关怀的语气精准戳中了姜锦的逆鳞。   她憎恶他所做的一切“为她好”。   憎恶她病得快死了,他还要对着锅子边那几盘羊肉,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少食发物。   她紧攥缰绳,几乎要将粗麻勒进手心腠里,可即便如此,还是忍无可忍。   马背上,披着一身月光的姜锦,猛然掉转马头,高举起马鞭朝后一扬——   夏夜湿漉漉的空气中,炸开了一记清脆的鞭响。   长鞭的尾端堪堪擦过裴临鬓边,虽未卷破他的皮肉,但凌厉的鞭风却还是划过他的侧脸,在锋利的下颌之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   她的发难来得突然,但以裴临的能力,这是无论如何都来得及反应的距离。   就像那道流矢。   掌心被反震到发麻,姜锦甚至分不清这种痛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幻觉,她只是直面着裴临的眼神,用最凶狠的语气冲他大喊:“滚——”   逐影受惊、连连咴鸣,马背上的裴临却只静静地抬手,轻抚自己颊侧那一道发烫的红痕。   她还有气要发,好事情。   顶着姜锦几乎能把他灼穿的目光,裴临翻身下马,解了腰间挎着的佩剑、蹀躞带上的短刀,连绑在护手里的薄刃都除了。   他揉动手腕,道:“枕戈待旦惯了,如此轻快,还有些不适应。”   然后一步一步,朝马上的姜锦走去。   ——武将自除兵器,几乎与举手示降无异。   姜锦收了马鞭,眼神落在那记侮辱性的红痕之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连嘲讽的假笑都扯不出来,只冷冷斥道:“你这是在摇尾乞怜吗?”   幽深的夜色里,她可以很明显得看到,裴临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能继续走近。   因为她已然拔剑出鞘,而锋利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咽喉。   与之而来的话音冰寒,“不要以为,我不会真的动手。”   裴临垂眸,在剑光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有想过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利用了她对旧情的眷念,精心罗织了一场骗局,她是一定会对他心动的。   而朝夕相处,他也一定瞒不了一辈子。   所以,当她发觉自己再度被蒙在鼓里,那丝丝缕缕的心动,足以让她判他死刑。   她曾有多动容,此刻就会有多震怒。   裴临略偏过些头,看向颈项前的那截寒芒。   他抬手,两指钳住剑尖,却没有半点要退后的意思。   下一瞬,这点寒芒忽然从他的咽喉前被收回了,裴临尚来不及反应,姜锦已经干脆利落地下了马。   长剑翻转、剑意凛然,是要真刀真枪同他打起来的意思。   都是在战场上搏过命的人,身体反应比脑子转得快多了,裴临大退几步,脚下步伐却依旧稳稳当当、未见慌乱。   他稍一侧身,姜锦的第二波攻势已经伴随着她的冷言冷语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刀口向内。”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   姜锦并非玩笑,她不管裴临身上到底有没有兵刃、到底想不想还手,使出来的个个都是杀招。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杀了这个骗子,再把他丢回那差点埋葬了他的山头上去。   她纯粹是在发泄,招式没有章法,也不想有章法,眼见裴临步步退让,除却最基本的一些化招,什么也不做,姜锦非但没有受到安抚,怒意反倒更甚。   是啊,他总是这样。   对上姜锦眼神的瞬间,像是被冷水兜头一浇,裴临动作一滞。   他看得懂她眼底的怒火,却读不懂其中的失望从何而来。   分心的瞬间,姜锦的剑风已经将裴临逼得退到不能再退,无形中剑意仿若怒龙,就要直噬他的心口,她却突然收了剑势,闭着眼退后两步。   裴临堪堪站定,他波澜不惊地吐出一口血来,抬手试了试唇。   空手对白刃,对上的还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姜锦,在困守长安之前,她的本事本就不逊于他,与他算是各有所长,就算耽误了那几年,而那几年他依旧在战场磨练,眼下她重拾起过往的本领,他也没那么好招架住。   裴临静静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我甘之如饴。”   姜锦抬眼,眼底也是猩红的颜色,唇角却挂着笑,笑到眼睫都在颤抖。   她说:“裴临,你知道吗,两辈子了,你只有这句话最像情话。”   她汹涌的情绪比剑招更难招架,怔愣片刻后,裴临才缓缓道:“我还有话要说,如果……你愿意听。”   掌心紧到发痛,姜锦用力敛去眸间扑朔的神色,冷然道:“好啊,我还真想听一听,你能解释出个什么花来。”   裴临身形微晃,不知是受了内伤还是如何:“我没打算一直瞒你。若非中秋夜意外横生……”   说着,他微微一滞,有些失神。   裴临默了默,继续道:“不,不是意外,是我怯懦不敢面对,知你重活一世,不想与我再有交集,故而行此下策,想要等你我重新有了情谊,再缓和地告诉你这一切。”   姜锦静静听完,戏谑的笑悬在眉梢,压都压不住。   “可真是好算计。”   姜锦笑了起来,她抬手,擦擦眼尾溢出的意义莫明的眼泪,对裴临道:“不过,裴节度果然有些自知之明,我确实不想与你再有交集。”   她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她说:“不止今生,纵然前世也是一样的。”   裴临呼吸一窒。   姜锦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倔强的笑,一字一顿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等你回来,我们和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八个字,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哽了在心头两辈子的和离终于说出了口,姜锦的神色蓦然松快下来。   她眼睫忽闪,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戳心窝子的话。   “你以为是再续前缘,可我前世就想和你一拍两散了。”   “那夜我躺在你身边,你像个死人一样,我不想连说和离这样的事情都等不来回应。可谁知道呢,一闭眼,我却再没来得及说那句和离。”   轻快的语气,可哪一字哪一句,不是椎心泣血之言?   心底隐痛一触即发,未曾淡忘的前世记忆涌入脑海,裴临深吸一口气,却无法说出一句能显得不那么单薄的话语。   她早把身后事早预备的井井有条,似乎唯一放心不下的凌霄也有了交代,他以为……至少她不是抱憾走的。   这样的念头,至少撑着他走过了最后那年。   可现在,他却发现,她有遗憾。   而她的遗憾与他有关。   裴临恍惚。   那时……他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连枕边人想要与他和离都不曾知晓?   是了,他总觉得时间还来得及。   看着裴临眼底通红却一言不发的死相,姜锦别开了眼。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淡然放下,可现在却发现,她从来就是斤斤计较的人,她忘不掉他的疏离,忘不掉那些居高临下的语气。   姜锦仰起头,薄纱似的月光笼在她的下颌与颈间,她看着月亮出神许久,轻声道:“裴临,你还记得吗,你这辈子问过我一个问题。”   裴临双目紧阖,久久难言。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辈子被她救下、察觉她的重生和对他的抗拒以后,他问过她,是否只要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都可以?   裴临蓦地睁眼,薄唇边是自嘲的浅笑:“你已经告诉过我答案了。”   并且……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这个答案。   无论是玩笑话里送出的月亮,还是轻吻的回应,给的都不是他。   姜锦笑了笑,她漫无目的地甩了甩手上的马鞭,轻描淡写地道:“是啊,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这些话你爱听吗?满意吗?”她嗤笑一声:“我如你所愿。”   没谁会比她更懂如何刺伤他。   裴临眼眶发红,笑容却愈发深了。   这些话不从她口中亲口说来,他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   “我不信。”   他哑声说着,才迈动步伐,还未来得及向姜锦靠近,她便往后挪了几步。   就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裴临盯着她的鞋尖出神,声音有些几不可察的微颤:“姜锦,难道你敢承认,这一次的心动里,没有半点移情吗?”   许久未唤她的姓名,他连喊她名字都有些迟滞。   “是,我承认,那又如何?”姜锦扬眉看他,“我注定是一个会为感情所牵绊的人,否则当初就不会在山上救你。”   “即使此时此刻,我仍旧称得上对你留有感情,可那又如何?”   姜锦顿了顿,认真地望进裴临的眼睛:“裴临,你不配。”   哭过笑过,打过杀过,现在,姜锦无比清醒。   如果说之前她还对裴临抱有一丝希望,现在,她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彻底。   隐瞒重生,和上辈子裴临用为她好的理由将她蒙在鼓里,本质是一样的。   是她太天真,以为看到了他的改变,可自始至终,眼前的这位都没有变过。   一以贯之的自负。   这样的人,不值得被爱。   她的爱是宝贵的东西,他也是真的不配。   沉默有如天堑,而裴临甚至没有再直视姜锦的勇气。   她并不绝情,然而有情比无情,更让他难以招架。   想要让无情之人回头,无非就是让她重新动心,可惜她对他有情,却仍然坚定的不选择他。   他哑着嗓子问姜锦:“你想要什么?”   姜锦身上的怒意已然褪去,此时的她目光甚至称得上和煦,只是周身气质依旧像化不开的坚冰。   她认真地回话,却没有给出答复:“世人各半,另觅可耶……你瞧,这灵谷寺还真有些灵验呢。前世我们不信邪,两头犟驴非要凑一处,果然最后撞得彼此头破血流。”   该说的都说完了,姜锦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道:“所以这一次,就这样罢。”   恨也好爱也好,她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再去沾染。   天边渐渐暗沉,月亮大半隐没进阴翳的云层,眼看就要下雨了,姜锦收回了目光,她转身,正要翻身上马,忽被身后之人抓住了衣袖。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说:   “至少……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不少地方,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宝贝们可以重新扫一眼——1.19   又修了,不修了_(:з”∠)_——1.28   ? 第58章 (修)   话音未落, 有豆大的雨滴从天穹砸下。   下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这样突然。   姜锦低头,垂眸看着他攥在袖角上的手指。   骨骼分明、青筋微暴,他在用力, 却是徒劳无功。   在她推开他之前, 裴临便收回了手。   姜锦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再顾及, 连铁蹬都懒得踩便飞身上了马。   她跨坐在马背上,像是要走。   裴临却连挽留的理由都找寻不到。   马蹄哒哒,没走两步, 她却忽然就这么停在了他身边,对他说:“好啊。”   她稍加停顿,瞥了一眼裴临脸上变换的神色,才继续道:“只要我请教的问题,你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临脸上并无喜色, 他知道,这会是一个陷阱。   她分明不愿回头, 却还是许下这样诱人的诺言。   说明……他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姜锦问:“你后悔吗?”   “痛心伤臆, 今不敢忘。”   “那你痛心的是什么?”姜锦的眼神仿佛利刃,要将他的灵魂悉数洞穿:“懊悔的是没有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 没有治好我,而不是替我安排了这条路, 纵容那一箭朝我袭来, 对吗?”   从她居高临下的角度, 裴临瞳孔中的颜色大半都被他的眼睫遮去了,看不真切。   他平静地开口, 作答:“是。”   他果然没有否认。   姜锦笑说:“瞧, 你分明不是会去撒谎的人, 哪怕是这种时候。先前却瞒了我这么久,我猜……或许是与我身世有关。”   裴临抬眸,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说出口的话却温柔得好似叹息,“你激我良久,只是为了试探一个答案。”   细密的雨丝将他周身笼上了一层薄雾。姜锦看着他,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不然,我凭什么要在这里和你分辨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姜锦满不在乎地道:“你这样的态度,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雨丝拂乱了姜锦的发丝,却没有动摇她的心,隔着潇潇的雨幕,她看着眼前的裴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启唇,在雨声中轻声道:“你到现在后悔的还是没有算准,而不是左右我的人生。”   “可人心,是最算不得的。”   “裴临,你瞒我太多。所以现在,我对你的怀疑也太多。”   “前世那一箭,当真是意外吗?你到底知不知道箭镞上有毒?又或者如果没有那一箭,你会不会安排一些别的意外?”   姜锦话音落下的瞬间,天际雷光乍闪。   雷声轰隆,铅云滚滚如涛如瀑,雨滴在疾风中敲打脸颊,气氛压抑到极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临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痕。   轻飘飘落在鼻尖的那个吻,蛊惑他越错越深,让他舍不得从谎言构筑的幻梦中醒来。但自始至终,裴临都很清醒,没有人可以瞒一辈子,他再算无遗策也做不到。   今日在谈笑中露出端倪被她识破,他虽猝不及防,可是却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甚至……   他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必再瞒了。   直到此刻,泠泠西风刮雨成刀,而姜锦的话比刀尖更狠,直戳他的肺管子,他才恍然发觉,不是她发发脾气、对他冷眼冷语几句这么轻巧。   前世无论怎样,姜锦其实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他的真心。在以往的争吵里,他从来都知道,她说的那些都是气话。   可是眼下,裴临望着姜锦澄明的眼睛,对上她认真的眼神,猛然惊觉,她是认真地在怀疑他,连同上辈子的感情一齐否定了。   真切发生过的一切。   他们有过的一切。   是谁变了呢?   是什么让她开始怀疑起这份真心?   答案不言自明。   裴临紧阖双目,任雨水打在他脸上,顺着长睫一路往下横斜交错,紧绷的痛楚从心头一路绵延至指尖。   他的声音被夹在风声里,有些失真。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确实没有通天的本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设计一支恰到好处的箭。”   “若非箭镞有毒,那一箭不会伤及根本,本只需将养几月。是我自负……可以掌控一切。”   这样的话无论怎样自我安慰,都难称体面。说话的时候隔着雨帘,裴临都不敢直面她的眼睛。   将养几月……那……就是他想让她避开点什么事情了。   也不只是冷雨浇的,还是发作一场后好了许多,姜锦已然冷静了下来。   她垂眸,看起来似乎很伤心的样子。   按凌霄所言,裴临以身受过,连同她所中毒的滋味一起品尝,更是在最后放弃了自己性命。   只是何必呢?她不会动容了,所有的事情。   姜锦的话音同样模糊在雨声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样啊……那这辈子……”   “你知道我的心结所在,如果……我是说如果,用上一点小小的苦肉计诱引我,是不是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裴临看出了她的用意。   她无非,就是要把那些所有有过的感情全都踏碎。她是在告诉他,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激烈的情绪潮水般褪去,裴临也已冷静下来,他深深呼出肺腑中的浊气,道:“你可以猜疑,是我活该。”   姜锦乜他一眼,轻笑:“是啊,你这样自负的人,就算真心被践到泥里,也是活该的。”   重活一世也不会突然转性,见裴临不语,她波澜不惊地走了,再不留恋。   天已经很晚了,雨越下越大,姜锦本来只是想出来喝点冷风,一个人清净清净,并没有赌气淋雨作践自己身子的想法。   她比谁都珍惜自己自由而健康的每一呼吸。   直到身后之人再度追上她。   淅淅沥沥的冷雨中,裴临对她说:“我会试着懂你一点。”   姜锦没有犹豫,径直横剑擦过他的脖颈,光洁的剑刃倒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雨珠簌簌滚落。   已经是面对毫不相干的挡路人的态度了,她下颌微抬,不耐烦地收剑入鞘,道:”我不需要你懂。”   作者有话说:   ? 第59章 (修)   这个世上, 谁又敢说自己真正懂一个人?   哪怕是朝夕相处的密侣也做不到。   可是人总是会在感情的作用之下,期待一些不切实际的心心相印。   姜锦当然期待过,若是这话是裴临上辈子说予她听的, 她估计嘴上埋怨、心底还是会忍不住雀跃。   只不过现如今, 她早就没有这样的念头了, 听了他的话, 她只想发笑。   姜锦骑在马背上,高昂着头,任雨水浸湿了她冰冷的面庞, 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   在她身后,裴临望着她直挺的背影,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被冷雨浇得浑身透湿也没有反应。   她比之前理智太多。   或许真的是吃一堑长一智吧,这一世, 哪怕在他浅浅尝到的甜头里,她也始终是游刃有余的, 那些应允、那些浅尝辄止的吻, 都是由她掌控。   她允许自己有感情,但都得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控制着自己不再全情投入, 仿佛这样,再遇到突然的变故, 也可及时抽身。   事实上, 姜锦确实做到了。   她走得毫不留情, 连背影都透着决绝。   裴临知道,她不是在说狠话, 她向来说到做到。   他从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棘手过。   没来由的, 裴临忽然就想起了前世, 在与姜锦成亲之前,她兴冲冲地带他去庙里求的那支签文。   ——虽用心机,不合则叵;世人各半,另觅可耶?   似乎也正好印证了前世今生,他们的潦草收场。   他费尽心机,却只将她越推越远。   可惜……   裴临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他不会放手的。   至少,他不能再让她被裹挟进滔天的巨浪里。   听见胯/下的逐影不满地打着响鼻,裴临稍稍回过神来,他提转马头,往山门外寺庙的方向而去。   ——   这座寂静的古刹,名唤灵谷寺。   姜锦是第二回 来这里了。   前世是为了求签,这辈子只是为了避雨。   长明灯在绵绵夜雨中依旧亮得堂皇,姜锦下了马,发髻湿答答的,坠得头皮疼,她索性把发丝散开,重新挽了一个低髻。   叩响门上的铜环后,有守夜的小沙弥为她开了门。   她说道:“这位小师傅,我打马从这边过,夜半突然下雨躲闪不及,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避雨?”   小沙弥扫了姜锦一眼,见她肩上都湿透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随我来。”   灵谷寺常有香客留宿,也有善众会来庙里帮忙做事,空置的厢房不少,姜锦谢过沙弥,在房中歇下。   湿衣沉重,姜锦解下外衫。好在已经入夏,天气不凉,解了衣衫也不至于风寒。   屋内有干净的巾帕,姜锦绞了会儿湿漉漉的发尾,正要卧下,没多久,忽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裴临的声音传来,他正低声对引路的沙弥道了声多谢。   还真是冤家路窄。   姜锦动作一顿,心头又是火起。   她真的不想再见他,以至于到了听到他的动静都烦躁的地步。   理智上,姜锦却也知道他出现实在是合情合理。   她要避雨,他自然也要,这附近就这么一处地方好落脚,巧合罢了。   姜锦没太在意,心底却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会被他发现纠缠,听他似乎在隔壁宿下,而那窸窣的响动一会儿便停了,姜锦这才放下心来。   她想得倒是很明白。   裴临对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她不懂,但人总是会对没有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他希望她对他是有移情,她反倒觉得,他对她倒极有可能是上辈子的牵绊放不下而已。   放一放吧,放一放,再浓酽的情绪也会淡去的。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有牵扯是最好的。   屋外雨仍在下,想起方才在雨中所说的那些话……姜锦几不可察地轻叹一气。   那些伤人的言语,没有为了沤裴临而蓄意夸大。   事实上,她对他的怀疑,远不止那些。   之前,薛靖瑶除却那枚玉扣的来历,还告诉了她云州有人在私挖铁矿,几乎可以板上钉钉地说就是裴焕君的手下在做。   凌家被劫镖一事,似乎也是因为他们替裴家的那个姨娘送了些什么东西,被人盯上了要灭口。   绕来绕去,都绕不开裴焕君此人。   这位……她养父的旧友?她名义上的义父?   姜锦还记得,这一世她初到云州刺史府不久,裴临不知道以何名目,也出现在了那里。   她相信他,尽管他倨傲、自负、眼高于顶,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他不会骗她。   可现在,这样的信任荡然无存。   姜锦忽然看不懂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或许她也从来不懂他。   纷乱细节在她脑子里都快纠结成了个线团,乱糟糟的,没有头绪。   想着想着,她的上下眼皮就黏在了一处,渐渐睡下了。   而一墙之隔,裴临靠坐在墙上,他脊背微佝,听着墙那边逐渐均匀的呼吸,就这么坐到了天明。   ——   晨起,姜锦留下些香火钱,马不停蹄地就往城内赶。   她现在并非孤身一人,她有自己的牵绊。   凌霄和小薛然如今都和她住在一起,凌霄的二哥凌峰伤着腿,也在她家暂住。   姜锦想,她夜不归宿,连句话都没留,凌霄一定是急死了。   察觉到主人归心似箭,俏俏把马蹄子都快蹬出了火星子。   果不其然,听到姜锦回来的声音,门槛那边着急忙慌地就窜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见姜锦全须全尾地回来,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凌霄抚着心口松下劲来,她下意识要去帮她牵马,可惜被小薛然抢了先。   薛然兴冲冲地道:“阿姐!我帮你拴大马!”   小孩儿单纯没心眼,姜锦见状,微微一笑。   凌霄倒是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姜锦,说:“姐姐,你昨夜……”   姜锦的发间依旧留有潮气,好在她脸色看起来还不错。   当然不错,昨晚可是痛痛快快地把话全说尽了。   所以,她现在还有心情打趣凌霄,“凌霄,你听,你和薛然都这么叫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个辈分上的呢。”   姜锦顿了顿,也没再继续玩笑,而是认真地解释道:“放心,昨晚我没事。倒叫你担心一场。”   是吗?可是她眼底分明还透着疲倦。   凌霄抿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快宵禁了,还没见姐姐回来,薛然也闹着要找你,我就去了酒楼。那些同僚说,你和……你气冲冲地出去了。”   姜锦替她把话说全,“我和裴临。”   薛然正在院中摸俏俏的马尾巴,凌霄拉着姜锦到堂屋坐下,给她斟了热茶。   “姐姐,我现在当真是看不明白了,你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姜锦啜着热茶,淡淡道:“现在……是和离后,再无瓜葛的关系。”   闻言,凌霄先是没反应过来,既而她瞳孔微缩,听明白了姜锦的意思。   “他也……”   姜锦轻轻点头,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总归算不到无知无觉的他身上,但是现在不同。”   “凌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的很不想重蹈覆辙了。”   她只字不提自己那一刻的震怒,凌霄却能想到姜锦会有多生气,她恍了恍神,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道:“唉……男人可真都不是东西。”   只这一句,凌霄没有再说下去,生怕又惹起姜锦不愉的情绪。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姜锦本人倒也不是非常在意了,她去洗了头脸,换上身干净胡服,扭头就出来找小薛然。   她对他道:“薛然,来。”   俏俏是匹性子非常温顺的马儿,被薛然一直捋着尾巴上的毛玩也不烦。听到主人叫他,它还回头,拿脑袋怼了怼他以示提醒。   姜锦看了想笑。   还真是奇怪的缘分,都说物似主人形,也不知她的马怎么好脾气到这么夸张。   薛然抬头挺胸,朝姜锦走了过来:“阿姐。”   姜锦说道:“早上的晨功,以后就不去找大哥哥了哦,以后都我来教你。”   薛然圆溜溜的黑眼珠里闪过一丝失望,他先是点头,既而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师父有事吗?”   相处月余,总是有感情的,这孩子冲裴临连师父都叫过了。姜锦稍加思索,还是觉得不能糊弄小孩,于是把事实掐头去尾地简单说了说。   “他一直都忙,不是这个原因。”   “那……”   姜锦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道:“是因为我。是我现在想与他少些交集,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薛然听了,咬着嘴巴点点头,他其实不能理解,但还是说:“薛然不委屈,薛然都听阿姐的。”   姜锦并不知道养小孩该怎么养,完全是用对大人的心态对待他。听见薛然这么说,她也没再在意,带着他到院子里开始习晨功。   姜锦自己都是野蛮生长练出来的,这些基础的东西属实是不擅长,她回忆着所见裴临是怎么教的,一步一步,甚是不熟络。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不必去营中,所以昨晚崔望轩那起子人才敢喝那么老些酒。   姜锦睡了个好觉,好生歇了歇,等到翌日再去营中时,她面色红润,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大起大落的痕迹。   她才走进来,便迎面撞上了崔望轩。这小子身上居然还全是酒气,也不知是喝了多少。姜锦微微蹙眉,刚退了一步,就听见他有些热切地开口了。   “姜……”   崔望轩还没喊完,声音忽就停了。   姜锦偏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啊……是裴临。   姜锦皱眉。   好吧,她还是没那么豁达,至少此时此刻,她依旧有拿剑捅向他、叫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眼前的冲动。   不过,会在营中遇到裴临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意外的是,他侧脸上那道鞭痕依旧醒目。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顶着它出来了。   始作俑者微微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说:   ? 第60章   那日她可没有留后手, 裴临又存心任他发泄怒火,外伤不多,内伤却肯定不轻。   而且, 脸上还挂了彩。   所以姜锦以为, 他今日要么不来, 要么也会稍作遮掩。   裴临从两人身边擦过, 并未停留,他的目光含蓄地从姜锦身边擦过,似乎连多看一眼都是奢求。   可紧接着, 一旁的崔望轩二愣子似的开口问道:“裴校尉,你脸上这是……”   其实路过的都注意到了裴临脸上这道过于醒目的印痕,但像这般直接问出来的,倒只有崔望轩这一个。   裴临脚步一顿,他肩膀微侧, 缓缓侧过脸来,状似不经意地扫了姜锦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他挑了挑眉, 道:“一时不察,被夜猫抓了。”   崔望轩一愣, 直到裴临走了,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姜锦倒是笑了, 冷笑。   前世他起家便是在范阳, 如今她也不可能因为避开他就轻率地离开这里,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能就此打住,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最好。   崔望轩倒也没傻到还感觉不出来这两位之间的暗涌, 他面露难色, 一脸的欲言又止。   “那个……呃……你们……可是那天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当时说错什么话了?”   姜锦微微一笑,道:“你没说错,他也没说错。”   崔望轩彻底在状况外,他啊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姜锦静静地说道:“他没乱说,我从前确实很擅长赌钱,一桌十来个老爷们儿也玩不过我,只是现在不赌了。”   崔望轩挠了挠头,问道:“可是你从前才多大年纪?你今年……有十七了吗?”   见姜锦睨他一眼,崔望轩恐她担心他觉得她年轻便轻视,故而赶忙摆手,道:“英雄出少年?不妨不妨。那姜校尉缘何又不赌了?这玩意儿可不好戒。”   “只是想要对自己的掌控力更强一些罢了。”姜锦轻描淡写地说。   重活一世,总要有些改变。实际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与前世的不同之处,会让她心安一些。   姜锦这边轻描淡写,营中的传言却愈演愈烈。   她以明晃晃的女儿身混迹军营,当然会面临轻蔑和不屑的眼光,但她性子张扬明快,一手功夫漂亮,人也好看得肆无忌惮,因此,也有不少愣头青对她心生好感,只是无人敢说。   开玩笑,就以姜锦眼下突飞猛进的速度,她的顶头上司、城防的主将刘绎对她都礼待有加,现如今可没有赵青山那种敢在她面前造次的人了。   不过,当面的话不敢说,背后的绯言蜚语倒没少过。   之前她和裴临走得太近本就惹人注目,前天夜里酒楼里他俩先后拂袖而去的事情,也顺风飘了十万八千里,再配上今早裴临脸上这道伤……   最近无战事,大家都闲得慌,一时间,众人默契地脑补了一出河东狮吼的大戏,姜锦悍妇的声名远播。   姜锦本人倒不知晓,不过就算她听见了,大概也只会挺高兴地笑笑。   诸如彪悍之类的形容,在她这儿从来不算贬义词。   她琢磨着的是另一件事。   晚间,姜锦前往节度府,主动求见卢大夫人。   婢子恭恭敬敬地来与她回报,说大夫人正忙,要稍等一会儿。   姜锦抬头,看了一眼不算阴郁的好夜色,谢绝了婢子领她去内间稍候的邀请,索性就在回廊处等着。   目光尽头就是那片池塘,时节正好,满池塘的不再是之前所见的残荷。   一团团明艳动人的粉在无穷的碧色间铺陈开来,煞是美丽。   姜锦望着荷塘放空,余光里,小池塘西面层叠的假山后,忽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身形高大的卢宝川大步走在前头,散步也散出了行军赶路的气质。在他身侧的女子螓首低垂,姜锦好生辨认了一会儿,才敢确认这是裴清妍。   若不仔细看,只觉得是盲婚哑嫁的新婚夫妇打破隔阂,重塑缘分,可姜锦远远看着,却实在从他们的相处中品不出什么恩爱的意味。   月光笼在裴清妍的身上,她垂着眼睫,举手投足皆为刻意,眼里眉梢更是闪烁着算计。   好在卢宝川是个脑子里没上弦的粗人,一点没觉察出来。   其实若不是姜锦见过前世他们真心相处的模样,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   前世,裴清妍娇气不改,满腹小心思,纵然和卢宝川有前头的缘分,嫁过来之后的日子也依旧是不习惯,卢宝川又不常能回来,两人之间磕磕绊绊。   到了后来,卢宝川的眼疾恶化,从夜不能视到彻底瞎了,所有人都觉得,裴清妍这种眼高于顶的贵女,很快就会心思浮动、另做打算。   可她没有。   卢宝川双目尽渺之后,裴清妍便一直做他的眼睛,再未分离。   这辈子……她虽然也在卢宝川身边,可是很显然,她只是为了自己不要活得太狼狈,至于以后如何,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情了。   此时想来,姜锦倒也不是为他人的感情而伤怀,只是终归为难以捉摸的命运叹了口气。   婢子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姜锦抬头,听她温言说,大夫人那边叫她过去。   姜锦收敛思绪进了院中。   她没有啰嗦,直抒胸臆。   薛靖瑶坐于上首,腿上的羊毛小毯子换掉了,改成了张轻薄的纱被,想来是夏日天气转暖,她腿上的旧伤也好受了些。   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回道:“哦?你想回一趟云州,再去一次刺史府?”   姜锦颔首,道:“先前来范阳的路上,我偶然救下的那个女子,是云州附近一处小镖局家的女儿。她父兄俱丧,先前她追查报仇,查来查去,查到和刺史府的一个姨娘有关系。”   “大夫人先前也告诉过我,云州附近有私挖铁矿的痕迹。这么多林林总总的细节堆积在一起,或许回去一趟,我就有办法找到些什么线索。”   “下月望日,是我养父姜游的忌日,用这个理由,我回去一趟合情合理。”   薛靖瑶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之前她想安排人潜入裴焕君的府邸里查些东西,加上怕打草惊蛇,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始终没能成功。   若是能名正言顺地在这刺史府里呆上几日……确实是有利的。   薛靖瑶微微抬起下巴,她与姜锦对视,旋即道:“如果查出来些你不愿接受的事实,你届时可会如实相告?”   姜锦歪了歪头,看起来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她说:“大夫人,我生平最恨被旁人蒙在鼓里,只要是真相,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接受。定不会有虚言。”   薛靖瑶摆摆手,道:“那便依你所言,细节处我会盘算好,到时再派人知会你。”   人的立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薛靖瑶的言外之意,姜锦也能听明白。   她如今算是被信任的那一方,否则也不会在城防中有一席之地了,正因如此,所以薛靖瑶也不可能让她孤身前去,无论是出于帮手还是怕她与危险的势力有私,一定会遣人与她一起的。   情理之中的事情,姜锦淡然点头,叉了叉手,道:“多谢大夫人体恤。”   ——   回去之后,天色已晚,姜锦骑在马背上,看见她家门槛上蹲了个小孩儿,遥遥眯起眼一看,便瞧出来是薛然。   “一直在等我?”姜锦一记后踢跳下了马。   她还未站定,薛然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主动要给她牵马。   听姜锦问话,薛然点了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没有等很久,只等了一小会儿。”   姜锦可不信,她方才都瞧见了,这孩子从门槛上站起来的时候,腿似乎都有些麻了。   她和薛然并肩往马棚走,很是把他当成大人来对待,她问:“可是急着练武?”   薛然犹豫了,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他说:“如果我说是,那阿姐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良心,都不想着你,只想着练武?”   姜锦道:“当然不会,我们日日都见面,有什么好念着的。”   她顿了顿,没有回避薛然之前的遭遇,她说:“我知道,你是想为爷娘报仇,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强大起来。”   “来,我们这就开始。”   薛然重重点头,稚嫩的瞳孔中透出坚定来,这些日子里,无论多辛苦他也没喊过一声累。   姜锦盯着他练武,心里琢磨着怎么弄才好。   她闲暇不多,过阵子还要去云州。凌霄也暂时帮手不上的,她的二哥受的伤不轻,光照料他便已经很辛苦。   只好去武馆请个师傅回来了,姜锦叹气,薛然这孩子天赋异禀,若是半桶子水来教反倒是误事。   习武之人最看不得好天赋被浪费,姜锦也不例外,但如今也只好先这样了。武学之道一日都不可荒废,她这边总顾及不上也不是个事儿。   翌日,上值之前,姜锦去了一趟附近的武行,给薛然请了个师傅回来。   没过几日,薛然便吞吞吐吐地和她说了自己这两天的感受。   武行的师傅也找了姜锦,真诚建议她换更厉害的人来,以免耽误孩子。   姜锦有些纠结,最后,她一拍脑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   晨起,裴临在院中的梨树下,练了一整套拳。   伤其实还没好全,但他显然不是闲得住的人,没有现在就去抓十几斤重的长/枪舞它个猎猎生风,就算他尊重那一箭了。   裴临的视线掠过武器架上、枪头上缠着的红步,手心有些痒痒,正想好歹拿来掂一掂,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与姜锦不同,姜锦算是全然在军中任职,然而他当时揭榜进城到了薛靖瑶的面前,谈的却是交换的条件。   一点在范阳境内豢养自己的私兵的权力,当然不只是拿杀几窝山匪这样的小事来换的。   就连薛靖瑶当时命人所张那榜,也未必是真的要找人剿匪,更深一层的意味,也是想要拉拢发展新的势力。   外敌来临,譬如突厥来袭,裴临自然当仁不让也要率兵上阵,但平素却不必像他头顶的这个职衔需要的那样,点卯上值。   他独居在此,连个仆佣也未请,元松元柏要找他也不会敲门走正门,所以听到这阵有些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时,裴临动作一顿,反手抓住了长枪。   站在门外边的薛然半天没等到回应,一双小手便又握在了门外的铜环上,正预备着再叩一次门呢,门内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开门的力道,小孩儿个头小身子轻,就这么被甩了进来。   “师父……”薛然抬起头。   见是姜锦救下的这小孩儿,裴临眉梢微挑,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站好,“薛然?”   薛然眨巴眨巴眼,“师父,我想你了,我想继续和你学本事。”   薛然生得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样眼巴巴地说话,换个人来,说不准心都要化了。   但裴临显然不在其列,他对这种连他腰都够不着的小屁孩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若非他是姜锦所救,大抵不会多分出一点冗余的精力出来。   说起来他和姜锦也算是一类奇葩,他因为生父不慈,眼里压根没有亲族之爱,而姜锦那养父比没爹还要离谱些,导致她和小孩相处的时候,完全都是把他当成小号的成人,并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相处。   所以,见薛然如此,裴临亦未动容,他只是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忽而迈步往外,同时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她的住处距此不近,总不可能让小孩儿两条短腿量半座城下来。   薛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乖巧地回答:“是阿姐让我来的,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一定不会甩锅的。”   这是个什么辈分?她是阿姐,他倒成父了?   裴临唇角一抽,可是脚步却在很诚实地往外迈,试图找寻她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裴狗其实是独立大狗,独居会自己洗衣煮饭:D   ——   ? 第61章   晨风轻拂, 恍惚间街角似真有她的衣角飘过,裴临微微一怔,尽管千万种念头都告诉他不应当靠近, 但他还是难以自抑地, 朝风吹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就像他明明不必每日点卯, 还是要犯贱似的去营中, 就像他明知只有他陷入了僵局,除却看她如常的生活,什么也做不到。   脚步迈动得比理智更快, 裴临猛然回神。   他做不出死缠烂打之事,姜锦亦瞧不上这样的人。   想起那日她平静的目光,裴临顿足,可惜的是,不远处转角外牵马的女子, 像是若有所感,忽然就转过了身。   骤见此背影的时候, 裴临便反应过来, 眼前的这人,并不是姜锦。   而是她那个一贯向着她的侍女、凌霄。   或许该庆幸他贸然被牵动情绪、急切追出来的狼狈情态没有被姜锦本人看见, 裴临动作一顿,退后两步。   凌霄听到声音靠近, 还以为是薛然这边有什么事情来找, 回身却只见裴临站在面前, 眼神冷肃。   一天到晚的,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也不晓得是看上他什么了。凌霄腹诽, 她略略抬起眼帘, 直面裴临略带探寻的目光。   裴临拧了拧眉,道:“是你?”   凌霄觉得好笑,她反唇相讥:“不然呢,难道还想着姐姐与你藕断丝连吗?”   只这一句话,裴临便察觉出了凌霄身上的蹊跷。   他心下感受很是微妙。   原以为人生逆旅,唯他与她是背负前世的苦行人,相同的际遇让裴临觉得,自己和她,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感应的。   可现在发现,并没有。   裴临波澜不惊地抬眼,淡淡道:“你也是。”   凌霄压根就没有掩饰,她昂起下巴,道:“对。”   裴临默了默,忽然问道:“她还好吗?”   在姜锦以为自己见到的不是前世的裴临的时候,过往的痛楚逐渐模糊,只留下他的那些好供她怀念,但当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从前那些孤寂不愉的回忆,却还是能占上风。   此时,凌霄的心情大抵也如是。   当往事只是往事,她到底还是有一点为当年裴临以身试毒的举动而动容,在姜锦再次做出选择的时候,没有劝阻或者如何。   可等一个活生生的裴临站在眼前,凌霄便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冷待,给不出一点好脸色来。   无论如何,是他辜负了姐姐。   凌霄嘴毒得很,只不过从来不在姜锦跟前展现罢了,她冷冷哼笑一声,给裴临怼了回去。   “裴大人是希望听到,姐姐她以泪洗面不得欢愉的消息吗?那你可想太多了,姐姐最恨旁人欺瞒,你越是骗她,她越不会为你伤怀。”   裴临垂下眼睫,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有笑意晦暗莫明。   凌霄皱眉。   前世他便是这副嘴脸,难怪这一世还是一样重蹈覆辙。   从前都要姜锦拦着,她才没跟裴临真的打起来,眼下无人阻拦,只有一个状况外的小豆丁扒在门边、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   凌霄深吸一口气,从前世绵延而来的厌恶和恶意,催使她开了口。   她的语气竟有些怜悯:“裴大人,你不会对从前之事,还抱有期望,期望她知道你最后做了些什么,回心转意?”   裴临有些意外,却也不太意外。凌霄是见证者,而她不会对姜锦有所隐瞒。   他眉梢微挑,笃定道:“你说予了她听。”   凌霄微笑:“是啊,裴大人。你最后做了什么,姐姐其实都是知道的,可她并没有动容。”   “在你这次挡箭以后,姐姐问我最后发生了什么,”凌霄顿了顿,继续道:   “以身试毒、追随而去,如此感人肺腑,却只是让姐姐真正放下了前世,好心无芥蒂地去喜欢那个并不是你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拿来纸笔,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力透纸背。   袖底,裴临的双手合拢成拳,几乎是强行压抑住翻涌的情绪。   无法怨怪他人。   是他自己把真心酿成了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凌霄说着,眼底不无快慰的神色,可是见裴临如此情态,她忽然又觉得很是荒谬。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要这样冷嘲热讽的机会,她只想看着姜锦平安顺遂,不要经历这些。   凌霄轻轻一叹,“裴大人你可知,从一开始,你就在重蹈覆辙,不是时运,是你的欺骗把她越推越远。姐姐一向是嘴硬心软的人,若一开始你就坦诚相待,你根本不会走入今日这样的局面。”   裴临的眼睛漆黑如点墨,瞳仁幽深,仿若忘不进的无波古井,叫人瞧不出其下的情绪几何。   一步错、步步错。凌霄所述这些,他如何不知晓呢?   他将一切推入如此境地,所以也活该抱着空山旧梦,夜夜煎熬。   “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裴临静静道:“不过,我也有不得不瞒她的理由。下回早些将薛然送来,晨功要赶早。”   ……油盐不进,死一边去吧。凌霄忽然觉得骂他都是轻的。   她冷笑一声,随即收敛神情,朝一旁的薛然招招手,同他道:“好生练武,以后把坏人全都打飞。”   被灌了一脑袋听不懂的话,薛然的表情十分懵懂,他愣愣地点头,道:“我会的。”   薛然的小脑袋就在裴临手边,自然而然的,裴临伸出手,头回摸了摸小孩儿的发顶。   他忽然很想知道,姜锦有没有期待过一个孩子,一个与他们血脉相连的、神奇的存在?   不得而知。   甚至,眼下连想到这件事情都算是一种冒犯。   感受到头顶传来的不轻不重的抚摸,薛然抬起头,紧接着,便听见他的师父沉声道:“练到巳正吧。”   他稍加停顿,声音是难得的清润温和:“也该学骑马了,到时给你买一匹小马,便不必麻烦旁人。”   ——   回去以后,凌霄没有把今日的嘴仗说予姜锦听。   但是呛了裴临一顿,凌霄的心情还是很好的,嘴角翘得都压不住,姜锦见了,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没和他打起来?”   凌霄便道:“无妨的,我送了薛然过去就回来,尽量不打照面。”   姜锦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哦了一声,然后嘀咕道:“没打起来就好。”   凌霄不欲与姜锦再聊这个话题,因为再聊难免要提及裴临,她只拉起姜锦,一起坐到院中的小几旁。   姜锦提起了最近的大事,她说:“月底我便要启程去云州一趟,你兄长的伤势如何?到时你可能一起去?”   凌霄有些犹豫,“我以为,姐姐会不想让我一起去的。”   姜锦的声音带着暖意,她说:“这不只是我一人的事情,难道你不想亲自去查吗?被捉过的是你哥哥,刺史府的人没有直接见过你,最多见过你的画像,到时你对面容稍加修饰,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果然,任何的疑云都不会成为她们之间的阻隔。凌霄不会因为,查到凌家遭难与姜锦颇有渊源的义父有关而隐瞒猜疑,姜锦也不会因为身份的关系而有所忌讳。   凌霄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旋即笑道:“那我不陪姐姐闲话了,这就去好好照料我二哥,他可得快点好起来,再不好我可要给他下猛药了。”   外面传来拐棍敲地的声音,凌霄猛抬头,撞见她二哥哀怨的眼神,她惊喜道:“二哥,你怎么起来了?”   凌峰幽幽道:“可不敢不起来练练,再不好,小妹可要嫌我碍事,把我丢出去了。”   姜锦在旁听他们兄妹说话,唇角不自觉勾起了笑。   她曾经觉得,凌霄重生未必是好事,终究还是要背负着痛苦前行。不过眼下,伤痛和仇恨还在,但总归是不同的了。   前世的凌霄总是沉重的,只有后来在长安陪伴她的时候,会努力露出欢欣的模样,来讨她开心。   她极少这样真切的为自己而笑,为自己而活。   姜锦很是为凌霄高兴。   有牵挂,是一件好事。   ——   下旬,骄阳似火,姜锦一行启程前往云州。   此番浩浩荡荡,去的人可不老少,也就比当时裴清妍发嫁时的阵仗小一些。   想到裴清妍嫁来之后还未回去省亲过,薛靖瑶大手一挥,让她此番也一起了。   姜锦明白她的用意,越是顺理成章,越是不会引起警惕,才好查出东西。   到了云州地界,王氏早早地就预备着迎裴清妍这个女儿回来。   姜锦打着的是回去祭奠姜游的幌子,早先书信和裴焕君说及此事,他倒是很热切地留她在云州小住一会儿。   正如她之前料想的那般。   再度来这刺史府,姜锦心下波澜不惊,她只拉着凌霄的手,低声道:“你改妆得太逼真了,若我多别开一眼,都有些不敢确认是你。”   凌霄摸摸自己重画的眉,道:“那就好。”   客院里人不少,有一路从范阳来的仆从,也有刺史府的下人,来一起帮忙安置物什。   乱糟糟的一团,姜锦不经意往人堆里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下意识提起了精神,偏头去看这人的侧脸,而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了脸来。   啊……   是一张她并不认识的面孔。   作者有话说:   裴狗:没姜锦怎么活?硬撑罢了!没姜锦怎么活?硬撑罢了!没姜锦怎么活?硬撑罢了!没姜锦怎么活?硬撑罢了!   ——   ? 第62章   前些日子, 范阳。   沙场之外,裴临的耐心一向非常局限,教薛然练武之事没分去他多少精力。   薛然年纪虽小, 心思却细腻敏感, 他觉察得出来, 姜锦对他还算有些关怀, 而裴临确实只有一点冷淡。   其实连那句师父,都是薛然自顾自喊的,算不上收徒, 裴临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应允。   所以,当送他来的凌霄走后,骤然听见裴临说,到时给他买一匹小马的时候, 薛然的眼睛骤然就亮了起来。   他眨眨眼,仰脖望向裴临, 道:“师父, 你说的可是真的?”   裴临已经在迈步往回走,薛然跳了起来, 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袖角跟着一起。   清润温和的声线里夹杂着怅惘,裴临轻呼一口气, 道:“何需诓你?”   就像面前吊了根胡萝卜的驴, 整个早上, 薛然都十分有劲。   裴临在几前铺陈纸笔,似乎是在与人通信, 他眼神专注, 却总能在合适的时候出言去点一点练武的小孩儿。   “沉肩、坠肘, 几日未见,浑然都忘了?”   他冷肃下来的声音极有压迫感,薛然一哆嗦,绷直了脊背继续打这一套雁形拳。   然而他到底是孩子,一紧张更是出错。裴临看不下去了,索性抛开纸笔,直接走到他身前,一面演示,一面沉声,不疾不徐地道:   “两肩若上端,中气必泄,难以得力。往下走,气不要浮。”   “上下相随,以意行气——”   薛然仰望着身前人迅疾如雷的动作和拳风,目光中满是钦佩。   还要多久,他才可以做到这样呢?   是不是像师父一样厉害,就可以为爹娘报仇了?   薛然没有愣神太久,他能够感受到今日的裴临格外有耐心,虽不知是为何,但他决心好好跟上练习,不辜负这一刻的用心。   教一百个聪明人也不会比教一个蠢蛋累,故而裴临起初才会在姜锦提起后揽下这件事。   眼下,裴临收了拳脚,负手退后,在一旁静静打量着有模有样、格外认真的男孩儿。   尽管知道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想,若他同姜锦有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想到或许会是个继承了他和她全部缺点的小子,裴临微微一笑。   无意义的幻想,浅尝辄止。   许是裴临这边的态度松动了许多,本来很怕他的薛然也敢悄悄靠近一点了,几日下来,关系缓和许多。   裴临也兑现了他的诺言,挑了匹小马送给薛然。   小孩儿自然高兴得很,绕着属于他的小马驹前后左右地摸摸看看。   薛然兴奋地道:“多谢师父!就是……就是这个月底,阿锦姐姐她要出一趟远门,她说要留我看家,我可能一时半会没有空跟着师父学骑马了。”   裴临擦着缨枪的手一顿,他垂着眼问:“她要去哪儿?”   姜锦未曾嘱咐过薛然隐瞒,薛然对她与裴临的印象也停留在之前还算和谐的时候,故而他答道:“好像是阿锦姐姐的养父,忌日快要到了,她要回去祭拜。”   裴临眉梢微挑,沉吟片刻。   他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姜锦与那姜游的关系当然没有多么父女情深,她会为了养育之恩应他遗愿去赴一场荒谬的刺杀,但是并不会一日三炷香那般大孝女似的去祭拜。   这么说来,就是她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了。   几息间,裴临便有了猜想。   看来,他也有必须要去一趟云州的理由了。   待到听闻姜锦那边出发,裴临才启程。不过他单枪匹马,到得要比姜锦她们早许多。   刺史府内,裴焕君缓缓合上书页,看向眼前的裴临。   他们时有联络,见面却除了那回裴焕君亲自过来范阳,再未有过了。   “许久未见……”裴焕君话音迟缓,“贤侄一身少年意气,我瞧着身量都有见长。”   裴临没有寒暄的热情,他直切正题,道:“裴刺史的义女要来云州了。”   裴焕君当然是知道的,他不紧不慢地道:“唤得好生疏离,可我听说,你们在范阳关系匪浅啊。”   裴临并不意外他耳闻一二,此刻只是淡淡道:“同袍的情谊罢了。今日来,只是有件事想要提醒刺史大人。”   “你且说。”   裴临紧盯着裴焕君的眼睛:“现在推她走到台前,为时尚早。”   裴焕君哦了一声,随即道:“她承继了郜国的血脉,行事又游刃有余,是可造之才,谈何为时尚早?”   裴临很早就想清楚了前世今生不同之处的原因。   前世,裴焕君虽然也生出让姜锦替嫁、假以时日好揭出她是郜国亲女的身份,裹挟范阳和卢家不得不和他站在一处的想法,   不过,那时姜锦确确实实还只是初出茅庐的猎户女,没那么入得了裴焕君的眼,左右无论是她还是裴清妍嫁,对他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选择,所以前世他要让姜锦替嫁的念头,就没有那么强烈。   但这一世,他觉得姜锦有着非常值得利用的价值,行事便冒进许多。   裴临掀了掀眼帘,道:“刺史大人是不是很疑惑,为何递给她的通信,杳无音讯?”   “是我拦下的,”他轻笑一声,继续说着:“裴刺史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一心想拥护她的血脉。可你们一派中,又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衷心,又有多少意见相悖、唯独只想着谋逆的势力?”   “这个时候将公主殿下最后的血脉推出来……刺史大人不觉得,太过危险么?”   裴临说这些的出发点,当然不是真的为他们好。   他只是很单纯的,不想要姜锦被裹挟进来。   至少不能是现在,在他的羽翼还不够丰盈的时刻。   裴焕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抬起幽深的眼瞳,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欠考虑了。”   “不过,”他顿了顿,“她若不知光复的大计,又如何……”   裴临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话音轻飘飘地,就像在说吃面喝水一般的寻常事。   他说:“不必担心,不牵扯她,也会有人提供足以支持你们的助力。”   ——   忙活了小半天,客院总算拾掇了出来,凌霄瞧着姜锦脸色微妙,还以为她是累到了,问道:“姐姐,可要回去歇息一会儿?”   “哪儿有这么脆弱了。”姜锦笑笑,可还皱着眉。   凌霄察觉不对,低声问她:“是发生什么了吗?”   姜锦努努嘴,朝着已经没有人的方向虚虚一指,道:“方才,我看见姓裴的了。”   这可是在裴家,看见姓裴的怎么了?凌霄茫然。   好在她很快回过神来,明白了姜锦所说之人是谁。   凌霄微讶,道:“不会吧,我刚刚也在院中,并未瞧见他呀。”   姜锦不屑地嗤笑一声,道:“谁知道呢,他易容了,改换成寻常小厮的装束。”   “不过,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样貌可以修饰,身形却改不了。”   凌霄愈发不解,她道:“那为何,姐姐方才没有戳穿他?他定然是蓄意接近,还不知酿着什么坏主意。”   姜锦动作一顿,道:“他最是骄傲恣意,我那般落他的脸面,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以他的脾气,大概也不会再来找我。”   凌霄心想那可未必,她吐了吐舌,果断转移话题,姜锦也从善如流地没再继续聊这事儿。   午后,裴焕君那边说想要见她这个义女一面,姜锦便起身要过去。   好巧不巧,这会儿在去前院的路上,居然又碰上了熟人。   姜锦微微一笑,侧身给眼前依旧是蓝布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让了路。   她礼貌道:“顾公子。”   闻声,正低头走路的顾舟回脚步一顿,他缓缓抬起头,见是姜锦,清透的眼瞳陡然亮了起来,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彩。   他既惊又喜,郎声唤道:“姜姑娘!”   作者有话说:   ? 第63章   顾舟回瞳仁微动, 似有光点闪烁,他不假思索地朝姜锦迈出了两步,旋即却又定住脚步, 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未曾继续走近。   他将抱着的两册书夹在腋下, 谦和地拱手一礼, 道:“今日偶遇姜姑娘,当真是双喜临门了。”   姜锦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穿的这身长衫上,他近来的日子应该宽裕了不少, 至少这身长衫没有像之前那样洗得发白。   她收回目光,垂眼笑了,说道:“顾公子这话,当真是叫我受宠若惊,不知双喜从何来?”   和读书人讲话, 姜锦难免也文绉绉了起来。   顾舟回道:“近日我受刺史大人赏识举荐,不日将前往长安进学, 是为一喜;与姜姑娘这位旧友重逢, 是为喜上加喜。”   是很讨巧的圆融话。姜锦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笑道:“一别多日, 顾公子会说话了不少。”   闻言,顾舟回笑得有些憨, 他挠了挠后脑勺, 说道:“不止书上是文章, 平日里也一样,他日等我去了长安, 若还是之前那种做派, 肯定会吃更多的亏。”   想到顾舟回之前那般, 梗着脖子挨人打、也不会嘴上松一松的作风,姜锦失笑,点了点头算作附和。   顾舟回却突然继续道:“嗐,我只顾着说自己了。听闻……姜姑娘去了范阳,不知近来可好?之前突厥南下来犯……姜姑娘可有受伤?”   虽是一连串的问句,但他的眼神里是克制的探询与关心,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姜锦答道:“尚可。受过点小伤,但已无大碍。”   顾舟回其实有不少话想说想问,譬如姜锦先前买下的那幅画,譬如说她突然出现在刺史府是来做什么?但是遇见得突然,他怎么开口都觉得唐突。   犹疑片刻后,顾舟回道:“姜姑娘没事就好。再过几日,我便要去离开云州,姜姑娘若得空……”   顾舟回的声音本就有些心虚,说着说着,嗓门更是越来越低。   最后一句还没来得及说清楚,不远处的杨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似的。   两人的目光俱被吸引了过去,姜锦微微抬眉,很快收回了目光。   顾舟回似是担心她没听清,犹豫着要不要再度冒昧地邀约。   见姜锦已经迈动步伐,心思并不在这儿,他一顿,侧身,朝他来时的方向伸了伸手臂,随即道:“在下就不耽误姜姑娘正事了,请——”   无论是前世浅薄的渊源,还是今生再度买下的那幅画,于姜锦而言,其实都是有些遥远的事情了,她没太在意,点点头,正要走,忽然又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了顾舟回。   她眉梢微动,若有所思。   前世顾舟回便是经裴焕君举荐去了长安进学,而后顺风顺水做了长安县尉。   先前她不知裴焕君的异样,故而早早替顾舟回推荐,希望他能少走弯路,顺遂一点。   可现在太多的谜团指向了裴焕君,而谜底未知,她忽然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了。   不过,寒门士子能走的路太少,即便没有她,顾舟回想要往前,也只有和前世别无二致的这一条路可以走。   想到这儿,姜锦蹙了蹙眉,终归还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顾公子,你……他日你去了更大的地方,一定莫要轻信他人。”   她居然有话要嘱咐,虽然顾舟回没听明白她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句,但他还是有些兴奋地、悄悄搓了搓掌根,然后道:“我会的,多谢姜姑娘提醒。”   姜锦抿唇一笑,没再寒暄,往前院里去。   裴焕君找她,无非就是叙一叙稀薄的感情,姜锦坐定,一板一眼地回答着他抛来的问题。   问题乏味到她都想打哈欠之际,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却忽然抛出一道足以警醒她的惊雷。   “阿锦啊,”裴焕君笑意温煦,他关怀道:“在范阳,你怎么就想着,要去做那舞刀弄枪的事情呢?卢家先前不是传讯,说留你多陪一陪清妍吗?”   “那卢家的大夫人,我也打过交道,她防备心甚重,居然舍得让你城防。”   他果然问起了这些,不知为何,尽管裴焕君的语气寻常,说是义父对义女的关怀也没问题,可姜锦就是察觉到了试探的意味。   她垂眸,避开裴焕君热烈又古怪的眼神,道:“我孤身在外,到底无聊,想着自己手上有点本事,便闲不住,想要做些什么。裴家是卢家的亲家,我是裴家的义女,卢大夫人自然也会信任一二。”   裴焕君哦了一声,未置可否,他的目光在姜锦低垂的眼眉上逡巡,目露伤感,就像在找谁的影子似的。   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之前裴临的话确确实实点醒了他。没有哪里会是铁板一张,他孤胆忠心,其他人却未必,现在……还不是推姜锦上前的时机。   裴焕君却不知,他暂歇了这个心思,姜锦却实实在在地疑心上了他。   她收敛神色,在这场表演性质大于实际关心的寒暄结束后,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姜锦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其实就算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堆积在裴焕君身上,她现在,也会怀疑他的。   在发现裴临这辈子也在隐瞒她之后,她忽然再也不敢相信前世遗留的任何判断了。   毕竟,就算曾经最后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局面,她自认为也是懂他的。   他倨傲、自负,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甘愿隐藏身份,就这样假作不知待在她左右。   她不信他看不出来她的犹豫和挣扎,看不出她在摇摆之下,最后是怎样缓释心结、放下真正的他的。   裴临的所作所为,全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姜锦曾以为,一朝重生,她就走出了前世的悬崖,可现在她发现,她远离了前世的悬崖没错,可现在,她却又重新陷入了新的漩涡。   前世没能解决的问题,譬如扑朔迷离的身世、譬如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终归在这一世还是继续纠缠于她。   姜锦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管他呢。   事情总是要一样一样做的。   她可以斩断不合宜的感情,那也一定可以拨开云雾、厘清身世背后的谜团。   本还有些漂浮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下晌,姜锦便按来之前的安排,和打探了半日消息的凌霄,一起去了外头的茶楼。   有些话,自然不方便在裴府说,她们在茶楼里要了间包厢。   姜锦按下凌霄提着茶壶的手,道:“少喝些,今晚不睡了?”   凌霄深吸气,道:“不喝也睡不着。与我父亲下定的那个裴家的姨娘,我今日在刺史府中问过了,前些日子,就和我们被劫的时日差不多的时候,她死了。”   姜锦瞪圆了眼睛,紧接着,便听见凌霄提了口气,继续补充。   “说是通奸,被裴刺史下令打死了。”   包厢内,两人目光相碰,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   ——怎么会这么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最近一直在鸽,真的非常抱歉,砰砰砰磕大头orz   前文决裂那几章,在word里修了很多版一直没有修到想要的感觉,我又属于一定要情绪到了才写得出来的那种,结果反反复复消耗了太多表达欲,现在反而有点进退维谷了。   最近的更新时间可能不能保证,不过一定会更新,也会一定好好完结,也一定会写到起码自己满意的状态吧。如果还有在追这篇文的宝贝,真的很抱歉,大家还是等wanjie再来吧,我会努力给所有人一个好结局的orz   ? 第64章   如此这般, 傻子也能察觉出有问题了。   姜锦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确定,时间都对得上吗?”   凌霄迟缓而坚定地点点头, 她说:“我再三确认过了, 当时下定的人就是那个姓宋的姨娘。她通奸被抓, 而后被打死, 就是在劫案发生不足半月之后。”   姜锦叹气:“想合理的让一个后院中的女子死,通奸真是再轻巧不过的罪名了。”   越是隐秘的事情,越是要敞开门窗聊, 以防屋外有人窥探都不知道。此刻,姜锦的眼睛也正留意着厢房外,耳朵亦分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既是裴刺史下的令,那就是他要灭口了。”姜锦一条条捋下去,“我猜测, 是这个小妾要送的东西有问题,被裴刺史察觉, 故而灭了口。”   凌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提出疑问:“一个后宅里的妾,能接触到什么有问题的东西?都能让一州刺史对她下手?”   姜锦抬眼, 对上凌霄了然的眼神,接口道:“换个思路, 或许这个小妾本就和裴刺史一起, 一起密谋了些什么勾当……”   她的想法跳跃, 并没有因为被灭口的那个人是后院里的妾室,就单纯只把她当一个附属品来揣摩。   凌霄若有所思地低语:“我还记得……之前打包镖车的活儿, 都是阿耶亲自操持的, 他还特地叮嘱我们, 一定要小心镖车,不能进水、也不能剧烈颠簸。”   不能进水、也不能剧烈颠簸……贵重的东西运送时大抵都会有这样的要求,不甚奇怪。   可姜锦眉梢微动,她蓦地想到了之前薛靖瑶所说,云州附近有开采铁矿的痕迹。   她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姜锦抓住了凌霄的手腕,急切地问道:“当时走镖的时候,你可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气味……”凌霄努力回想:“好似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但并不是太难闻?押送的时候,还能听到类似石头碰撞的声音。”   如此一来,姜锦心底便大概有数了,她拍着凌霄的手背,轻声道:“我怀疑镖车里押运的东西,大抵是火药和燧石。不过只是我的猜测,还得把宋家查清楚才能确定。”   凌霄被唬了一跳,她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随即道:“这些东西可都是违禁的,后院里的女子,从哪儿弄来?”   姜锦的眼神飘得有些远了,她说:“卢大夫人此番安排了人随我们一起,我让他们去查一下宋家的底细。”   凌霄见状,便知姜锦或许有不方便告诉她的线索,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姜锦确实不方便说。   无论是裴焕君可能暗地在开采铁矿、还是薛靖瑶自己也在做私底下与中原割据的其他势力交易盐铁之事,都不是小事。薛靖瑶让她接触到这些,是对她的信任,她若再将这些话转了出去,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姜锦抿抿唇,道:“我并非有意瞒你。等到查出结果,一定会告知于你。”   凌霄对她有着绝对的信任,此刻也不例外,她笑笑,道:“姐姐不必和我解释的,我永远都相信你。”   不用堆砌什么多余的言语,对视一眼后,两人一道离开了茶楼。   借口是回来祭奠,自然不能在云州待太久,至多几日便是要回响水村,所以事不宜迟,姜锦火速去找了薛靖瑶派来的人,没交代什么前因后果,只说要查谁,他们便依言去了。   转天正午,姜锦便听到了他们带回的线索。   “也被灭口了,一个不剩。”   姜锦眼皮直跳,她又问:“宋家是做什么的,可查得出来?”   “宋家女儿在刺史府里做妾,家里几个儿郎都有实惠。要么得了些产业经营,在附近的黄铁矿上做事,要么就是做生意跑商,远的都一直到西域去了。”   “前些日子下雨,矿上大石头砸下来,宋家两个儿子死了,他家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走了。做生意跑商的那个儿子,至今还未回来。”   矿上时常会有意外,不算稀奇。若非有意往坏处想,这也是根本不会惹人注意的死法。   姜锦刹那间便已明了。   恐怕,凌家镖车遇劫,当真是裴焕君下的手。   他暗地开采铁矿,自然需要大量的火药和燧石。然而矿产并非私有,朝廷会派盐铁官至各州县监督,做火药的硫磺、硝石要么从矿上来,要么是要从海外交易。   宋家人便是在为他卖命,那姓宋的妾室是羁押的人质,也是安他们心的符号。   宋姨娘暗地里雇人运送火药到范阳……   姜锦忽然想到了之前,薛靖瑶安排她和裴临押运“粮草”那次。   这位卢大夫人同样在做贩售盐铁之事,同样的,火药燧石,她自然也需要。范阳没有黄铁矿,不产硫磺,只能向外买,不知是不是巧合,兜来转去,竟买到亲家头上来了。   宋姨娘悄悄接私活赚钱,怕是被裴焕君发现了,卖家似乎还在范阳方向,这必然引起了他的警觉,故而劫车、灭口,一条龙做下来,干净利落。   世道不太平,东西没到手,也没有引起范阳那边的注意,薛靖瑶不可能事无巨细到连一车火药这种事情都过问,手下没收到这边的,可能转头就去寻求其他途径购置了。   只不过……   姜锦的心情很是复杂。   这么一来,凌家遭受的完完全全就是无妄之灾,或许也不能完全说是无妄之灾,至少凌父,他是心里有点底的,但还是铤而走险。   而裴焕君、她两辈子名义上的义父,就真的是灭凌霄满门的仇人了;   二则,事情真如这般的话,一个平素看起来清正严明,至少还算个好官的一州刺史,为什么要私采铁矿?   要知道,捞钱的手段有很多,若只是贪图金银权势,根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一州的主官有的是捞钱的名目。   可要是不图钱,那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想造些刀枪斧钺来玩儿吗?   越是深想,姜锦越是心里发毛。   因为,私采铁矿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往往会和另一个掉全族脑袋的罪名,联系在一起。   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两个字——谋逆。   前世今生交集不过了了,姜锦最多在前世听闻裴焕君的死讯后有些惋惜,所以此时此刻,她当然也不是在担心他的命运。   她担心的是她自己。   裴焕君有不臣之心,而她的养父姜游,与他却是旧友,至少……至少是可以开得起玩笑的旧友。   先前,裴焕君更是撺掇着裴清妍,让她替她嫁去范阳……   姜锦的指尖都在发寒。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接连不断的思考下,有些失神。   他若真有想法,当然希望会有强大的助力,毕竟姻亲关系难以甩脱。   范阳那边会不会如他意且不论,但裴焕君要保住裴清妍的这桩亲事,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可是,他缘何又想要她去替她的亲女呢?   难道说……她一个孤女,分量会比裴清妍这个亲女还要重?   电光火石间,姜锦恍然明了。   她的身世,裴焕君一定、一定、一定知道些什么。   眼前的一切就像纷乱的绒线团,姜锦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裴焕君的谨慎,让她从中揪出了这一点端倪。   按之前探听到的讯息来说,宋家这一家子人,起码为他卖了十多年的命,可是出现这一丁点的差错,他立马就将他们尽数灭口,一个不留。   也正是他这样过度谨慎的态度,反倒引起了姜锦的注意,笃定了这个猜测。   情况愈发棘手起来。   姜锦一时连说都不知该怎么与凌霄说,她有些怕她血气上头,直接就提着剑冲去找裴焕君了。   不过,若她与凌霄易地而处,恐怕也理智不到哪去。   姜锦叹了口气,她想,哪怕凌霄真的要去做这种送命的事情,她最多也只能阻拦,更不能因为所谓的“为她着想”,就索性把这件事瞒下了。   她没有替她决定的权力。   稍加犹豫后,姜锦找来了凌霄。   凌霄大概是猜到她要和她说些什么,神情很紧张。   姜锦艰难地开口,而这份紧绷,也渐渐从凌霄身上转移到了她身上。   凌霄垂着眼,表情越来越平静,只是十指深深扣在了自己的膝头。   她比姜锦想象地要冷静太多。   她说:“我有预料的。那天我找到了二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要我快些走。他神情很惊惶,就像是知道仇人是谁,知道自己很难做得了什么。他怕我为此纠缠,搭上性命。”   “我那时就猜到了,这个仇家,身份绝对不简单。”   姜锦深吸一口气,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寡淡地问道:“那现在……凌霄,你打算如何?以卵击石不是好主意,我……”   凌霄抬眸,眼睛里没有眼泪,她说:“放心吧姐姐,我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会好好活着,也会报仇。”   “可是姐姐,那个人,他是你的义父,上辈子也没有出这样的变故,你现在……又是怎样想的呢?”   姜锦其实很头痛,短短两天里,她把这一年的气都快叹完了。   她说:“我的身世,也与此人有关,我要查清楚。”   凌霄松开了自己的双膝,握住姜锦的手,她郑重地道:“好,姐姐,我们一起。”   ——   是夜,裴焕君在府上,为云州而来的众人办了一场接风宴。   他笑呵呵地举杯说道:“诸位辛苦,陪我女远嫁。本来昨晚就该请大家吃一顿,但是昨天舟车劳顿,想想还是今日合宜。”   裴清妍安静地坐在席间,她看起来比在卢府松弛许多,但脸上还是没有喜色。   姜锦也在席中,她低着头挟菜,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宴席开始后,她借口酒水洒在了身上,转身回去换衣裙。   月黑风高,确实是好时候。   姜锦要去找一个人。   准确说,是在画上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 第65章   无论是前世提剑闯入, 还是今生推门相谈,姜锦都记得,裴焕君的背后, 神龛上烛台后, 挂着同一幅女人的画像。   她已经记不太清画像上女人的眉眼, 但是她还记得, 前世杀进去后,裴焕君的举止与神态——   他看着画像的眼神有仰望、有惶恐,也正是这股仰望, 给画像上的女子平白添了许多分高高在上的情态。而后更是刀剑就要加身,他却还记得手忙脚乱地去卷拾画轴。   裴焕君供奉的这幅画像,肯定不简单。   姜锦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不过,眼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裴焕君不假,但是她没有其他的线索可以捕捉, 面对的依旧是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所以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潜入这一回。   或许在她知道画像上女子是谁以后, 就可以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了。   知道是铤而走险, 而且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人多未必有用, 反倒还会惹来更大的动静, 姜锦便拒绝了凌霄, 没让她一起随行。   她只轻描淡写地、学着凌霄平素喊她的口气同她开玩笑:“放心吧姊姊,到时记得给我留门就好了。”   不过眼下, 刚离席、悄悄顺着杳无人烟的小径往里走的姜锦, 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发怵。   毕竟前世时她就知道了, 裴焕君不是一点后手都没有,他的房间附近设有机关,没准还有人把守。她两世的顺利潜入,都是沾了腊八节他要独处的光。   天光已经昏暗了,而姜锦没有刻意乔装改扮,只解了外衫,草草拆换了发髻。   她离席用的换衣裳的理由是早想好了的,因此外衫之下,其实还是一件齐整的袍子,就预备着一会儿回席圆回去。   乔装实在是太刻意了,一旦被人发现,连理由都没法找,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明摆着想使坏,否则为什么要改头换面?   但若没有乔装,或许还能用走错路之类愚蠢的理由搪塞一二。   前头摆了宴,虽然不似腊八似的阖府上下都在宴饮,但是主子们都在席上吃喝,各院各房的下人,要么是在为酒菜忙活,要么就是无人需要伺候得了闲。   姜锦有意隐藏行迹,加之她早就盘算好了朝哪过去,因而一路上未有人发现。   一州刺史再简朴,这府宅也不可能太小,姜锦盘算着路差不多了,前后无人,翻身就上了屋梁。   裴焕君的房中果然无人,灯都未有一盏,姜锦心下稍安,她蹲在顶上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转头从后面紧闭的窗户,轻巧地跃入了内室。   周遭静悄悄,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像是怕吓到了鬼。   陈设摆放一如姜锦记忆中那般,唯独不见那副画轴。   神龛上香燃尽了,只剩半截香灰,呼出来的气重一点估计都会把它拂落,姜锦下意识绷紧了神经,生怕动作太大带起微风,留下痕迹。   前后左右都未见画轴,估计是被收起了。姜锦有些焦急,她垂下眼,目光落在神龛后的木匣上。   啊……姜锦环顾一周,她耳尖都在发烫,手上动作却没停,果断探向了那只木匣。   没有犹豫的功夫,香灰散落就任它散落吧,她走时可以假装窗户没有关好,留出一点缝隙,佯作是被风吹的。   正想着,姜锦已经摸到了木匣的卡口上,还来不及在摸索上头的花纹,她往前迈了两步,脚下还没踩实,忽然感觉不对,已经有冷箭顺着门后的机关射了出来。   也好在这一脚没踩实,箭的力度有限,姜锦下意识单手提着木匣恍然回身、堪堪避开。   箭头从她身边擦过,扎入了一旁的矮几。   这动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小了,姜锦却只怔了一瞬,她一点犹豫也没有,立马就打开了木匣,取出画轴展开一扫——   没有落款,没有名姓,姜锦盯了这画一会儿,把画上女子的冠饰和服制深深印入脑海中。   她旋即把手上的东西肆意一抛,不把东西复位,而是像真正的贼一样,动作极快地在屋里翻腾,顺走几件值钱的玉摆件,把墙上其他的书画都打落了。   姜锦心里有数,因为她早在来这趟前就预想过发生意外该怎么做。   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再假装无事发生了,索性弄得更乱一些,隐藏她真正的目的。   隐隐已有人声赶来,她不敢再留,提起堆在颈项间的纱领充作面衣,从窗槛又跳了出去。   她原打算顺着来时的路悄悄回前院去,可是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来,姜锦心觉不妙。   好在她也为这样的可能做了准备。   刺史府西面,民居众多,地形复杂,往那儿一钻,可不容易找。   姜锦一个鹞子翻身,复又跳上了屋梁。   月下脚步咔哒,直到她奔出刺史府的范畴,身后的追兵也依旧没停。   夜色是最好的隐蔽,眼看她的身影要消失在黑暗里,追来的护卫神色一凛,掏出袖弩向前射去。   有风刮过,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云州只是个中州,民房草屋间高低参差不齐,姜锦得有半幅心神牵挂在这逃窜的路上,待她从风声里分辨出那一点金属震鸣的声响时,弩/箭已经快射到她的后心了。   ……糟糕。   闪躲不及,尖锐的痛感就像火烧一样,极有效率地从右边肋下蔓延至了整条臂膀。   霎那间,她的时间就像是被定格了,熟悉的痛感唤起了曾经历过的相似的痛楚,姜锦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她依旧在理智地、灵巧地躲避追兵、继续往前,可是她的神智和记忆,却好像被留在了原地。   飞天入地的轻功并不存在,谁都是凡胎肉/体,失血带起躯体乏木,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姜锦皱起眉头,还来不及考虑该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月下,忽然有另一股脚步声,似乎也冲她来了。   姜锦心下无语。   得,别活了,这倒霉催的。   她眼前本就有些发黑,这下更是黑得彻底,脚步一歪,就要从半人高的矮墙上掉下来的时候,身后忽然窜出来一道身影。   姜锦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这人裹入了自己的披风,紧接着,这人便带她遁入了黑暗之中。   姜锦用力眨了眨眼,想确认自己是瞎了还是被布挡住了眼,确定自己没瞎之后,她开始奋力挣扎,因为她不喜欢被当鸡仔似的提起来。   裹着她的这人感受到了这股力道,转而把她背到了背上。   月光有些渺茫,身后追兵的声音渐远,姜锦无声地冷笑了笑,抬手去摸背着她的这人的脸。   他的动作顿了顿。   “像模像样的,”她扯了一把他的脸,说道:“易容的小花招。”   裴临身形一滞。   他想解释,解释说不是为了再刻意接近她才改头换面,不是又想骗她。他此番来云州事出隐秘,不想撞上熟人罢了。   可要是开了口,她若问了,难免还要解释下去,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正和她的义父密谋。   于是,话又堵在了喉间。   不过很快,裴临就发觉自己多虑了。   他以为姜锦会问他什么,可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背上,恰如当时重伤的他伏在她的脊背上。   仿佛什么也不想从他这里得到。   裴临知道,她并非无欲无求,至少前世是这样的。她想要没有瑕疵的感情,想要他与之对应的真心,若非没有感情,也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可是现在,她却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了。是因为……他给不起吗?   还好姜锦听不见裴临的心声,否则白眼能直接翻上天。   拜托,才吃了一箭,她心里除了觉得好痛还能想些什么?   体温在衣衫之间传递,却没有任何旖旎的氛围,姜锦懒得管裴临要带自己去哪,他既然出现救她,总不可能是要带她去死。   果然,他带她去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医馆,姜锦眼皮都不必撩,就听到了前世老熟人的声音,大概是他那几个忠心的侍从。   尽管用了易容的手段,但依旧可见裴临冷肃的神情,他一抬手,把郎中以外的人都赶了出去,屋子里只留受伤的和看病的。   连他自己,都在把姜锦从背上小心翼翼地放下后,逃也似的出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仿佛习惯了只在暗中窥探,并不敢面对面见到她,以免又触了她的忌讳。   负手站在院中,仰首望见前世今生别无二致的月亮,裴临捏着沾血的披风一角,心底针扎似的在痛,却不知该作何感想。   前世,姜锦受伤后一直在逞强,而这一点,他是在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的。   他回长安的时候不多,一来确实分身乏术,二来对她有愧,便总借由各种似乎合情合理的理由来逃避。   相见的寥寥数面里,姜锦也总是表现得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也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   瞧,她还能跑能跳,瞧,她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呛声。   后来,裴临才明白,她和他在赌那一口气。   她可以把脆弱展示给所有人,却唯独不愿让他瞧出端倪。   今夜,她同样受伤了,可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让他看到自己狼狈与否了。   裴临有点儿恍惚。   好像真的有什么改变了。   她……如她所言,并不在乎他了,所以,又何需和他赌那一口气?   就像刚刚,他出现得那么巧,她怎么可能想不到,他是一直在盯着她这边的行动?   他没有消失,反倒还在干涉她的事情。   她怎么会不生气呢?   她不该摸着他的轮廓说那一句话,她该掐着他的喉咙,勒令他将她放下才对。   可一路来,他连她压抑着的怒火都没有感受到。   仿佛有一抔冷水兜头浇下,裴临无端地怔在原地,又有些茫然。而里屋,郎中已经走出来了,他走到裴临身边,道:“那位娘子在找您。”   找他?   裴临迈动迟滞的步伐,沉默着转身。   怕压着伤处,姜锦正侧倚着喘大气,她看着眼前魂不守舍的陌生面孔,最终却顿足在门槛外,没有再往里进。   姜锦不在意他进不进来。   能听见她说话就够了。   “有的事没有完成,便已经说明它是错误了,没有必要再循着执念继续下去。”   她轻声强调:“没必要继续。”   作者有话说:   气都不生咯   ——   ? 第66章   刺史府纵深足够, 后院的动静传不进热闹喧腾的席间。   不过很快,就有仆从来和裴焕君禀报了。   听清下人说了什么时候,裴焕君神色骤然一凛, “有人闯入?”   仆从低声道:“像是有贼, 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护卫们已经追出去了。”   堂堂刺史府进了贼, 说出去都令人发笑, 裴焕君皱了皱眉,随即和正在同女儿切切交谈的王氏交代了两句,让她稍加酬酢, 他要回去看看。   王氏有些讶异,随即冷哼一声,道:“哎?你那间书房,平素连我都轻易进不得,这下倒好, 让贼给进了。”   裴焕君脸色不是很好看,没空理会, 他大踏步往前走, 把喧嚣人声全甩在了耳后。   他行事不留证据,要紧的东西从不存在所谓密室, 只记在自己的脑海中,书房里, 只有那一副画, 和一些不算太要紧的矿上的票据。   书房里果然如仆从所说, 被翻得一片狼藉,像打了败仗。做客的似乎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蟊贼, 到处翻翻看看, 最后却只带走了明面上值钱的玉石, 墙上的说话似乎是被嫌弃碍事,被拿下又被抛在了地上。   画……   裴临阴着脸,目光扫向神龛,果然见木匣也被人翻了出来。   不识货的小蟊贼像是看了一眼,没瞧上,又把她的画像塞回了匣中。   画还在。   裴焕君原本剧烈起伏着的胸口平复下来,他摆摆手,把其他人都屏退了,然后关上门窗,展开画轴,一点一点将绢纸上的褶皱的痕迹抚平。   没有落款,没有名姓。   因为属于郜国公主存在过的痕迹,早就被上位者抹除了。   她诞育的子女,被赐死的赐死,被流放的流放,当然,流放也只是缓刑,没有谁活到了流放之地的。她华贵的衣裙,精心布置的宅院,更是因为受所谓巫蛊牵连,被烧得干干净净。   在她还没死,还被圈禁着的时候,长安城就已经没有敢提起“郜国”二字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隐匿得无影无踪。   她的“死”,比她真正身故更早。   而这幅画,是裴焕君离开长安之后,凭借记忆画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跽坐在冰冷的砖地上,合上眼,掩去了眸间所有的晦暗之色,再抬眼时,望向画中女子的眼神便只剩下了狂热。   裴焕君长叩首,喃喃道:“让殿下受惊了。”   他抬起头,复又自语道:“贼人……怎么就直奔这里了?”   迷离的狂热很快就从他的眼神中被剥离殆尽,他极度冷静地站起身,收卷好画轴后,朝门外走去。   “去,将府中各处把守好,不许人再出入。”   ——   医馆。   姜锦的声音无波无澜,可惜裴临听来,是什么意味就不得而知了。   没必要继续的……错误。   不过,姜锦轻声讲话,倒也没有任何的情绪上的原因,单纯是声音大了,扯着伤口痛。   说话的功夫,她又抽冷子嘶了一声。   这金疮药管用是管用,就是真疼,呼吸都疼。姜锦舔着后槽牙,挑起一边眉梢,斜乜了裴临一眼。   真是时运不济……也不知,是遇到他就倒霉,还是倒霉才遇上他。   而裴临轻垂眼睫,对于自己心绪骤然的波动亦是有些意外。   其实比起姜锦那夜雨中决裂时说的狠话,今日这轻飘飘的两句算什么呢?   不过,若让他来选,他宁可听她细数往日寒心,听她高声斥骂。   也不想听她草率的、简单的,把过去归结为错误,把今生归结为执念。   “姜锦。”裴临侧过了身,却不是朝着屋内,而是抱臂看向邈远的天际。   他唤过她的名字,才道:“你在生气吗?”   他喊她,姜锦也没什么反应,只垂着眼帘,指间绕着多出来的那一截细纱布玩儿。   她鼻尖微耸,嗅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淡淡道:“没有。”   绷断的弦、擂破的鼓,再多的力气投下去,也不会再发出什么声响了。   “未完成的事情,就一定是错误吗?”裴临压抑着语调问,随即又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他似乎一定要和她在这件事情上争个对错出来,可惜姜锦本就不是什么温柔似水的好性子,无奈之余,也被他的话顶出了火来。   她当时怎么会觉得,这人发生了改变,以至于和上辈子那位大相径庭的?   分明是一样的倔强倨傲,一样的讨厌。   姜锦捂着半边胳膊,眉头紧皱,呛声道:“世上的事情,还都由得你点头才对了?”   裴临仍旧靠在门沿上,身形有些萧索,他薄唇微抿,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方才话里的咄咄逼人,收敛语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姜锦闭目不言,裴临顿了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月色中的凉意尽数吸到肺里去,才好叫自己冷静冷静。   曾手握雄兵、执掌三镇,可眼下却比真正的毛头小子还要幼稚。   一面窃喜她的话里终于有了情绪起伏,一面酝酿着该怎么说下一句。   酝酿了半天,姜锦都快要眯着了,忽然听见裴临说:“抱歉,今夜我见你动向有异,恐你出事,才跟了你一段。”   还晓得低头了?   不过想到他选择性的坦诚,姜锦倒也另眼相看不起来。   她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今夜是你救了我,我该谢谢你。”   “裴焕君未必会对我下手,可要是被抓个正着逮回去,到底不好解释。”   裴临心道:不,他不止不会对你下手,他甚至还想拥你成为叛党的领袖,至少……是明面上的。   他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姜锦,道:“你在查自己的身世。可如果这个结果,不在你承受的范畴内呢?”   姜锦平静抬眸,淡淡吐出四个字:“与你何干?”   同他继续交谈下去这件事本身,已经开始让姜锦感到倦怠。   她扭过脸去,多余的一句话也没了。   是啊,与他何干?   觑得她不耐的神色,裴临笑笑,终于还是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试探性转向她没那么抵触提及的话题,“今夜之事,你可想好了怎么遮掩?你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了解得还真清楚。   姜锦心下讽然,没有回答。   她龇着牙,捂着肩头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左边胳膊,撑着床栏一点点站了起来。   挺好,血已经止住了,尚可以动弹。   姜锦从袖中摸出一只荷包,掂了掂分量,低眉轻笑了一声,缓步走到了裴临身侧。   “喏,算你救死扶伤的报酬,不欠你的。”   细微的凉风渗进两人相接的目光之间,姜锦拢了拢鬓边被吹乱的发丝,把手上的东西高高一抛。   裴临下意识伸手,沉甸甸的荷包伴着两不相欠的分量,猛地砸在了他的掌心。   作者有话说:   ? 第67章   姜锦确实早有打算。   如今力量尚还单薄, 先知先觉的优势也用不上多少,她唯独能做到的,就是在行事之前, 多考虑几分。   即便是现在, 情况也只比姜锦预想中稍微糟了那么一点点。   她早料想过现在的情境下该怎么应付, 只不过没有必要和裴临交代。   可惜夜幕下, 她的背影落在裴临眼中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他神情怔忪,目光融在沉沉的夜色里。   她……如今就这么不想和他再有牵连?即便受伤了顶着夜风,也要离他远远的。   履尖微动, 朝向她的方向,却怎么也迈不开,正如开不了口说的挽留。   意料之外的,走出几步外的姜锦却像察觉了什么似的,她忽然转过身来, 轻描淡写地道:“手不要伸得太长,有的事情, 可一不可再。”   裴临眉心一跳。   他很熟悉她的这种语气。   从前, 她应付不耐烦的人、刁难她的人,就是这般不软不硬地怼回去。   指掌在袖底紧攥到关节发白, 丢进人群里一时半刻都找不出来的平实面孔上,却再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泄漏了。   裴临没有允许自己继续失控下去, 他话音低哑, 尽力冷静地道:“我无意干涉。但, 你想好怎么处置眼下的情况了吗?或许一开始,你不来这云州, 不与裴焕君扯上关系, 远离这一切, 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早前,裴临所想便是如此。他盘算着派人阻拦,让姜锦没有在腊八那日潜入刺史府的机会,在这之后,他好再一步一步,诱引她避开那些危险。   她那养父姜游带着她在山中避世多年,裴焕君作为同党,大概是心里有数的,他一直没有贸然去找,便是因他谨慎,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   所以,就算姜锦那番没有自投罗网,后来他大抵也是会去找她这个人的。但无论如何,时机错开之后,总是会比前世有更多的选择。   姜锦本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她脑袋都扭一半了,闻言,她骤然间想起什么,冰寒的目光先一步扫向了裴临。   “一开始……”姜锦眉梢微动,她缓缓转过头来,眼中蕴有薄怒:“果然。当时我耽误了时间,差点没赶上腊八混进刺史府,不是意外,而是你的安排。”   她记性很好,也很较真。   裴临轻轻一叹,他总算是懂了,何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他依旧站立如松,话音里带着点死活不顾的意味,答是。   姜锦垂了垂眼。   她自以为很了解这个人,可他却总有意料不到的惊喜给她。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替她安排好一切,以至于是一辈子?   他问过一句她可愿意吗?   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出一股极其突兀的倦怠和抵触,姜锦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都觉得可笑。   时至今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从前暧昧不清的模糊态度变得很滑稽。   错的不止是裴临,还有过于相信他的自己。   感情上再多分辨的词句予他都算是施舍,姜锦冷笑一声,她只道:“你机关算尽想要瞒我,就已经给了我答案了。”   姜锦不是在说吓唬人的狠话。   裴临不愿她清楚自己的身世,其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一开始,姜锦就猜到了,她的身世一定牵系甚大,若哪怕只是寻常的豪门巨贾之类的,他没有理由不告诉她。   可是,她的思路同样卡死在这里了。   如果她的身世只有危险这一面,裴临又何需如此瞒她呢?告诉她真相,两人一起化解危机,不是更好吗?   他不是一个会白费力气做无用功的人,她能想到的关窍,他一定也心里有数。   除非,她的身世就像是一枚铜板的正反两面,于她而言,未必只有危险,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带来什么,裴临才会阻拦,阻拦她走向可能的另一面。   眼下,他从重生起就开始的机关算尽,更是佐证了她的观点。   一定有一个选择,是他不希望她去做的。   姜锦微微一笑,厘清了思绪后,她忽然笃信,自己这辈子,一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了。   是好是坏,抛铜板的人,也都只能是她。   她一刻也没有再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刺史府。   算着宴席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尽了,凌霄在屋内,却还是没有等到姜锦回来。   她一度疑心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却是风平浪静的,不像有意外发生。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忽有纷乱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近,凌霄神色微动,才走出几步上前相迎,门外忽然乌压压进来了一串人。   打头的居然是刺史夫人王氏,在她身后,那裴刺史也跟着,只不过到底是女眷的居所,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没有贸然进来。   凌霄眼皮一跳,她下意识低垂眉眼,行了礼,紧接着便听得王氏开口问道:“可见你家娘子回来了?”   凌霄的脸上挂起为难的样子,她说道:“姜娘子回来有一会儿了,她吃多了两杯果子酒,心口烧得慌,已经喝了解酒汤睡下了。”   王氏回头,于丈夫对视一眼,旋即继续往前,拉起凌霄的手拍着她的手背,热切地道:“也不同你卖关子,今日宴席,我本就想亲自谢一谢她。在范阳,总归是有赖她帮忙。”   凌霄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脸微微涨红,道:“有劳夫人明日再来吧,人已经睡下了。”   裴焕君亦是向前几步,他眯了眯眼,直切正题:“哦?当真是睡下了?我怎么觉着,人像是不在呢?”   本来就是在人家府宅之中,凌霄试探性地拦了两下,眼看这对夫妇就要往里走了,她像是心一横,突然破罐子破摔地道:“姜娘子此时……确实不在府中。”   王氏顿足,扯了扯裴焕君的袖角,而他却并未停步,直到走到房檐下石阶上,才转过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霄。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威压:“那她,去了哪儿呢?”   凌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嗫嚅了一阵,随即又双手合十朝天边拜了拜,自语道:“娘子,可不能怪我未替你瞒好。”   裴焕君动作一顿。   那幅郜国公主的画像,是他凭自己的记忆分毫不差地画出的,虽未写明是谁,可见过郜国的人,细想应该都能认出来。   所以他也只有在腊八那日、她的忌日,会简单供奉,平素都藏于匣中,并设置机关。   方才席间,他叫人全都查过了,除却姜锦,再未有离席朝过半炷香时间的人。   要么是她,要么就真有蟊贼了。   若是蟊贼,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看清了这幅画像的可能,他也会将这一丝一毫暴露的可能斩灭。   可若是她……   看着侍女欲言又止的表现,那个潜入他的书房,试图找寻什么东西的人,当真是姜锦了?   想到这儿,裴焕君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他心沉了下去,下意识屏息,去听凌霄的下文。   凌霄悄悄抬眼,似乎是在打量裴焕君的神情,见他两条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她低声开口,道:“您开口要摆的宴席,我家娘子自然不好推拒……”   这个时候了,还铺垫什么?裴焕君脸一黑,他打断了凌霄的话,道:“你只管告诉我,她现在人在何处。”   凌霄看起来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扭捏,她低着头,道:“明天清早,顾舟回顾公子就要启程去长安了,我家娘子她……她难以割舍,与他约好再……再见一面。”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一贯老谋深算的裴焕君突然就愣在了原地。   还是王氏瞧见他那显得过于扭曲的脸,拽了拽他的袖角,他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裴焕君的脸乌青,像张锅底,“姜锦先行离席,便是去与人私会了?”   凌霄辩驳道:“男未婚女未嫁,私会一词,着实夸张了些。”   裴焕君自然对顾舟回有印象。他不仅在书院表现优异,先前,还是姜锦向他提及举荐了一嘴。   当时他只道是她有笼络之心,没曾想……   几乎是有点痛心疾首的意味了,裴焕君倒还知道眼见为实,未曾死心,他上下打量了凌霄几眼,叫她站起,冷冷道:“带路。”   作者有话说:   凌霄演技大赏w   ——   ? 第68章   凌霄表面上冷静, 实则手心已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汗。   裴焕君找上门来,说明他应该已经发现了。   发现了姜锦不在,发现了他的书房有人潜入。   好在……她们留有后手。   离席去查探, 并不是最佳的选择。毕竟万一有些风吹草动耽搁了, 一时却回不来, 也很难让人不怀疑。   只是能待在裴府的时间不长, 至多两三日后就得启程去祭扫。迟则生变,姜锦打算速战速决,只能行此险招。   她把可能发生到的不利的情况, 全数同凌霄一起推演了一丽嘉遍,从逃出的方位到掩饰的借口,不一而足。   她提前和顾舟回通好了气乔作私会,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   凌霄镇定自若地走在前头,悄悄抬手擦了把冷汗, 忽而慢了两步,偷偷抬眼去觑裴焕君的神色。   他的眉头拧得死紧, 也不知信了几分。   凌霄攥紧了湿淋淋的拳心, 安慰自己道,一定没问题的。   谎言总是要半真半假才让人相信, 除却私会的部分,其他细节其实都没有作假。   顾舟回确实是马上要离开云州去往长安, 而之前他与姜锦确实也有一些交情, 稍作混淆的话……   裴焕君亦是瞥了凌霄一眼, 道:“时候不早,莫要拖延。去套马车来。”   凌霄本意确实是想拖延。姜锦这一时没有回来,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得给她留出一点余裕的时间。   只可惜裴焕君的问句直截了当, 一点没给她拖的机会。   刚开始表演的时候,凌霄还有些不自在。   她低着眼睛不敢看裴焕君,暗地里拳头却攥得嘎吱作响。   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被穿帮。   而是她得很用力、很小心,才能不泄露出眼中对他的愤恨。   毕竟……眼前这位刺史大人,是害她两辈子家破人亡的人物。   不过,都演到这儿了,凌霄倒也轻车熟路了起来。   “我……我可以不去吗?”她半垂着眼帘,眼珠游移,努力露出一点怯懦的神色,她说:“我把方位告诉刺史大人您,您自己带人去。”   王氏不明就里,但她还在旁边,道:“是怕她回来责罚于你?放心吧,你今日此举是为她好。既做了裴家义女,刺史大人这也是关心她,她不会迁怒于你的。”   裴焕君也皱眉,他说:“言语所述飘渺,你必须一起。”   这并不是商量的语气,凌霄也就再挣扎了几句话的功夫,便被裴焕君的人强行一起带上了马车。   不是什么繁华地界,宵禁本就不算太严,巡夜的卫兵瞧见是刺史家的车驾出来,自然不会阻拦。   凌霄垂着眼,在心中不断地默念,希望赶得及。   ——   时下民风开放,未婚的适龄男女早做接触也并不稀奇。   譬如顾舟回的同窗,就有不少已经在和家中相看的女子往来相交。   其实未必有多少真心实意,只不过是在盲婚哑嫁外,多了那么一点点值得权衡的感情。   不过这一切都与顾舟回无关。   他为人并不热络,家中亲眷大多一表三千里,唯有一个重病在床的母亲,日日都要吃药将养,这样的条件自然无人替他张罗,他一门心思治学,也对情爱之事不感兴趣。   所以眼下,顾舟回走在夜色中,在凉亭里看着倒映月色的溪水,尴尬到手指都要把袖子抠破了。   姜锦和他约定的这处地方,是东城内的一处河畔。   这里水流蜿蜒、回映成趣,兼有密林、山包、前朝遗留的废弃楼阁水榭和今朝新造的凉亭,是云州上下闻名的定情宝地。   夜风吹拂,杨柳依依,确实是有诗里描写的那个味道了。   只是……   顾舟回头皮都在发麻。   只是他没想到,此地在夜里会有这么多私会的野鸳鸯。   他为人正直,此时此刻连脑袋都不敢转回去了,生怕往黝黑的密林里觑见什么缠绵的人影,只敢盯着粼粼的河水发呆。   大丈夫立业为要,顾舟回一贯如此想,他不理解男男女女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感情羁绊。   可此时此刻,他却难以自抑地想着与姜锦的寥寥数面。   她同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   粼光反射进顾舟回的瞳孔,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该期待与她见面吗?   昨日,姜锦悄悄来寻他,拜托了他一件事。   她要他在此地等候。   顾舟回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姜锦于他是有雪中送炭的情谊,这点小忙,无论出于任何考量,他都不可能拒绝。   尽管姜锦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何缘故。   顾舟回也没有问下去,不过听她话里的意思,大概是如若风平浪静没有意外,她今晚就不会来,只是劳他空等。   若有意外发生,她才会来,到时需要他帮忙圆场。   ……她会扮成不舍他远去的友人。   具体是哪种友人,就另凭理解了。   理智上来说,他当然不应该盼望今晚姜锦赴约。但是顾舟回的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期待的。   毕竟这场约定不全然是假的,他确确实实将要离开长安。就算是帮姜锦彻头彻尾的圆上这个谎,他也只要比预定的时间早两日出发。   此去长安,不知何时有缘再见,若能有假作的相送,也算是真切地给人慰藉。   想到这儿,顾舟回有些自愧地垂下了头。   他怎么能期待她遇到意外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很想见到她,但还是更希望她要做的事不要出茬子,更不要遇到什么危险。   正想着,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回身,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女声。   “顾公子——”   顾舟回的身形高挑而瘦削,溶溶的月把他笼得好似浅淡的水墨山影。   姜锦一眼就看到了他,她快步奔了过来,却在将要走近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顾舟回转身,目光往下,看到了姜锦不自然的动作,他怔愣一瞬,问道:“你受伤了?”   姜锦亦是一怔,她下意识捂住肩头,嘶了一声,反问:“有这么明显吗?”   顾舟回点头,眸中尽是关切的意味:“姜娘子是受伤了吗?伤在何处?我好似还能闻到血腥味。”   姜锦蹙了蹙眉,却不是因为痛或者如何。   人不在裴府,裴焕君一定是会疑心到她头上的,凌霄那边拖延不了太久,只怕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必须得遮掩一下……姜锦压低了目光,突然就看上了顾舟回身上这件外袍。   男子的外衫肩宽开阔……   “顾公子,你不冷吧?”姜锦挑了挑眉,道:“借我件衣服裹裹。”   不远处,循着凌霄所指方向来到此地的裴焕君,遥遥看见河畔那两人好似亲密无间的身影,眉心一跳。   啪地一下,他把车帘给放下了。   作者有话说:   裴焕君视角be like:原以为的可造之材结果是个恋爱脑,草(一种植物)   ——   ? 第69章   姜锦刚把借来的外袍裹上, 还没来得及和顾舟回多解释两句,耳尖一动,便听到了车辙靠近的声响。   长夜寂寂、四下无人, 来私会的野鸳鸯也不可能驾着马车堂而皇之的来, 连头都不必回, 姜锦便知道一定是裴焕君那边找来了。   这似乎又印证了她的猜想。   若非那书房里真的有很要紧的东西, 三更半夜的,又何需如此不辞辛苦的来?   姜锦扯了扯顾舟回的衣袖,同他使了个眼色, 他神色一凛,点了点头,站在她身前,先她一步转过了身。   裴焕君甫一下车,还有条腿没迈下来呢, 便见顾舟回展臂、护犊子似的往前,将姜锦的大半身形都挡住了。   此情此景确实是他没料想到的。   裴焕君的嘴角微微一抽, 不过等他走过去之后, 脸上便又挂上了那幅惯常的老成持重的表情。   顾舟回遥遥朝他一揖,恭声道:“见过刺史大人。”   裴焕君皱着眉, 走到两人身前,目光却全然没在顾舟回身上停留, 而是直直地望向了姜锦。   姜锦拿捏着分寸, 走出来些许, 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继而道:“大人, 我……擅自离席、又深夜犯禁, 是我的过错。”   她缩了缩脖子,又补充道:“是我之过,请您不要怪罪于顾公子。”   这里地势开阔,有水有风,再加上有外袍遮掩,姜锦自己都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了,而顾舟回的身形亦替她遮了遮,故而她稍稍放下心来。   张口闭口就是这“顾公子”,裴焕君眉头紧锁。   他原以为承继了她血脉的姜锦,会足够理智、足够有野心,可眼下看她表现,一双眼睛都黏在男人身上,倒显得他从前对她的另眼相看过于草率了。   “只是如此?”裴焕君发问,尾音带有薄怒。   若不知前情后事,单看他此刻的神情,还真以为他是一个挂心小辈的好长辈了。   姜锦垂着眼帘,细密的长睫正好掩去了她瞳孔中的神色。好在她贸然行事,此时也“理应”不敢看他。   她说:“大人设宴乃是一番好意,我……我知不好推辞,而顾公子明朝又要启行去往长安,实在是……”   听她这么说来,裴焕君的眉心跳得愈发厉害了,他反问道:“哦?所以你扯来借口,就是为了私会?”   这一声反问意义不明,顾舟回适时开口,道:“是我相邀,姜娘子今日才应约到来,刺史大人若要怪罪……”   怎就变成棒打鸳鸯的戏码了?   裴焕君心头有些起躁,他目光轻垂,落在了姜锦肩下,道:“此番回来祭奠,也是托辞?”   姜锦急急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回来拜祭父亲,并不是以此为借口要来见谁。”   裴焕君又问:“那在来这里之前,你可有去过什么地方?”   他眼神犀利,这一问,是掩饰也不加掩饰了。   姜锦仍旧低着头,答得却很爽利:“我从角门溜出去后,就来这儿了,未曾来得及去其他地方。”   这也是她和顾舟回约在此地,而不是约在某处酒楼饭馆的原因。   若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一探听就要露馅,无论是小厮还是其他的客人,都会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而这里虽然不算荒僻,可却是约定俗成的男女游会的地界,极少有人会闲来无事往这里打量。那些自己都是来私会的人,更没有那个心情去在意旁人何时来何时走。   裴焕君却没急着继续问下去,他负手踱了两步,轻笑一声,走到顾舟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   不知何时起,他的神色冷了下来,顾舟回被他的眼神扫到,竟是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裴焕君开口问他,嗓音低沉:“说说,你们是何时暗通款曲的?”   这样的语气,其实并不见怪,官家的女儿与穷书生若生情愫,她的父亲确实是该生气的。   问题是,裴焕君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亲女都称不上慈父。   姜锦眉梢微动,从他的眼神中,竟隐隐察觉出一点杀气来。   好在顾舟回只抖了那么一下,他很快便正色答道:“刺史大人,我们一直禀礼守节,未曾逾矩。姜娘子今夜应邀,一是为全友谊相送,二则,也是要亲自同我说清楚。”   闻言,姜锦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帘。   她没有料到顾舟回会这么说。   虽然之前通气的时候,姜锦便和他串过口供了。既不能满口应下,也不能一味否认。但时间匆忙,只来得及匆忙解释,未曾细说到这个地步。   他倒好,把锅全背下了。   裴焕君的神色变幻莫明,他忽而又收敛了神色,同姜锦重重一叹,道:“既如此,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苛责,你莫要怪我多管闲事才好。”   他又叹了口气,不经意地伸手,也拍了拍姜锦的右肩。   裴焕君的眼睛一动不动,定定地打量她的神情。   姜锦抬眸,眼中无波无澜,她甚至还在这个时候抿唇笑了笑,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大人也是关心我的安危,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裴焕君的眼神顿在她的肩头,瞧不出一点瑟缩的痕迹,很快倒也收回了目光。   像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他说:“走罢。”   姜锦回望顾舟回一眼,他神情淡然,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见她投来目光,微微点头。   多谢。   姜锦背着人,无声地启唇和他道了声谢。   顾舟回唇角勾勒出一丝好看的弧度,他笑笑,什么也没说,目送他们离去。   来时便多备了车马,当着人前,姜锦故作阴阳怪气地训斥了凌霄几句,随即在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驾中只她们两人,但赶车的马夫离得很近,所以她们只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多言。   凌霄倒是多嘴提了一句,她说:“总感觉那顾公子……”不像是演的。   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紧张,眼珠一直黏在姜锦的肩上,手指蜷起,像是很担心的样子。   凌霄悄悄观察了他许久。   姜锦没听明白她的未竟之意,追问道:“什么?”   凌霄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待回到屋内,四下无人之后,凌霄急切地拉起姜锦的手,强硬地要拉她赶快坐下,她说:“姐姐,你受伤了对不对?方才马车颠簸,你哼了好几声。”   在凌霄面前,没什么必要逞强,姜锦龇牙咧嘴,露出一点狰狞的表情,她说:“疼死我了,我这辈子就跟箭过不去了似的!”   她泄愤似的捶了几下软枕,既而褪去上衫,趴在床上,袒露背上肋间的伤处。   都是惯见血雨腥风的人,伤药自然是常备的,凌霄咬着下唇,一面处理一面道:“怎么这样……姐姐,你可真能忍,方才我都见那裴刺史拍你肩膀了。”   想到那一下的疼,姜锦倒吸一口凉气,她说:“哎,没办法,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过也好,这样也能打消他的疑心。”   身后传来有一下没一下的触摸,凌霄却半晌都没接她的话,姜锦觉得有些奇怪,稍稍挪动侧过了身,抬眼看向她。   “怎么啦?”姜锦问:“凌霄?你怎么不说话?”   凌霄的嘴巴瘪得可以挂油瓶,她忽然道:“姐姐,你真的只是打算去看一眼那幅画像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故意让那刺史察觉的呢?”   这下,换姜锦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0章   骗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所以姜锦没有骗人,只是在沉默。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坦白道:“倒也不是。只不过……我早知道裴焕君房中设有机括, 而那幅画如我所想确实很重要的话, 一定是会被察觉发现的。”   听了这话, 凌霄的话音果然有些恼了, 她说:“怪道你早早就盘算好了要怎么应付,原来压根不是防患于未然,而是早就想到了。”   “我哪里都想到了呢?”姜锦笑了笑, 她说:“我这不是没料到又被箭给蹭了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凌霄就更气了,她抿着嘴,道:“既在河边走,怎么可能不湿鞋?蹭?姐姐说得轻巧, 这是又破皮流血又要留疤,不是被鸟啄了。”   从前行兵打仗, 大大小小的伤就没少她一份过, 姜锦确实不是太在意。   她甚至觉得,就算受伤了, 今夜这一遭也不算白忙活,至少她记清了画上女子的服制和长相。   只不过, 姜锦侧着眼睛瞄了凌霄一眼, 还是把这话吞了下去, 转而避重就轻地道:“留疤就留疤了,我又不靠皮囊吃饭。”   “话虽如此, 可是姐姐就想受伤了吗?”凌霄说。   她的眼眶微红, 姜锦心头一软, 到底还是多和她解释了两句,道:“并非蓄意隐瞒,只是你若知道这么危险,肯定会劝我别冒险的。”   凌霄听着,什么话也没再说,她只是在为姜锦擦拭好伤处、重新上了药之后,忽然道:“姐姐,我们还是太势单力薄了,等到回范阳之后,我想和你一起去到行伍之中,我也想帮到你。”   “好。”姜锦道:“不过凌霄,你已经帮我许多了。今夜若不是你拖延,我差一点就露馅儿了。刺史府的马车来时,我到那河畔连半刻钟都没有。”   凌霄微微一惊,她下意识绷直了背,道:“那岂不是再早一会儿就……”   姜锦点头,凌霄便又道:“去河畔的路上,马儿不知怎地受了惊,这才晚了些,若非如此,恐怕早就到了。”   马儿受惊?姜锦蹙了蹙眉,她一边慢条斯理地穿着外衫,一边问道:“什么情况?赶车的马怎么会突然受惊?”   凌霄答道:“我当时在车驾前头,我看见了,应该是附近有石子儿打在了马腿上。”   姜锦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测。   是了,八成就是裴临。   在她走后,他虽不知她有什么后手,但是是能猜到裴焕君至少会派人出来找她的,故而出手阻拦。   他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她与裴焕君有牵扯,这一下会出手,其实也并不是太让她意外。   姜锦悄悄叹了口气,对于自己的身世,她心里其实隐隐已经有了想法,只不过需要一些东西来佐证。   她没有耽搁,走到了窗前案边,然后铺陈纸笔,开始了动作。   尽管右肋受伤,但是用另一边手托着右面的胳膊肘,还是拿得动笔的。   姜锦要趁记忆尚还明晰,把今夜所见的女子画像尽量复刻下来。   她本不该会丹青的,从前做过最风雅的事情也不过是举着脑袋大的陶碗,朝着天上的月亮倒影。琴棋书画这种事情,都是她刚到长安那一年里学的。   她也是学了,才知道自己和专司这些东西的长安贵女之间有多悬殊的差距。   所以后来,姜锦也便抛下了,不打算再拿自己的短处和谁作比。   毕竟,要是比谁更擅长剥兔子、谁更擅长拣瓦补漏,全长安城的大家闺秀也都比不过她。   当然,学过的东西就是学过了,她并没有都抛之脑后,此时此刻,倒也派上了用场。   姜锦笔下的取墨用色毫无美感和技巧可言,她只是极其认真的,将记忆里女子冠上有几颗珍珠、几颗红宝之类的细节,全都勾勒了出来。   凌霄在旁静静看着,没有打扰,直到她停笔,大概是画完了,才开口问道:“这便是今日所见?”   姜锦点头:“是。”   “那姐姐想好该如何按图索骥了吗?”凌霄皱着眉,稍加思索:“或许可以交给卢大夫人,她势力大,又一直……”   姜锦轻轻摇头,道:“不可以是她。”   凌霄不解问道:“为什么?她不是一直都在帮姐姐吗?之前连那枚玉扣都查清楚了。”   姜锦也曾经想过,把她凭记忆画下的这幅像拜托薛靖瑶来查。   不过,她更清楚的是,薛靖瑶看似一直与她站在一处,只不过是因为她对裴焕君的目的也很怀疑,她们的战线暂时是统一的。   可如果,薛靖瑶真的凭借这幅画,查到裴焕君其实是受哪位权贵的唆使,以至于意图谋反,那到时候,她会把真相告诉她吗?她手握范阳,会不会……也对某些可能心动呢?   权势是最上瘾的药,没有人不向往凌驾在众生之上的快感,哪怕坐到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都戒不了这味瘾,当了皇帝都还想要更多,想成仙,想江山福祚万万年。   所以,姜锦不放心把这幅画交予薛靖瑶底下的人去查。   “说来话长,”姜锦吹着墨迹,道:“大夫人那边牵涉太多,我想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帮忙。”   凌霄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人,同姜锦对视一眼,紧接着便听见她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查画上女子是谁,不需要多有势力。”   墨迹已经干了,姜锦把纸上空白裁去,余下的叠成小方块,塞进了一只朴素的荷包里。   她继续道:“其实若不是我现在不好去长安一趟,否则就是我自己查,也是可以的。按着服制和冠饰,打听清楚对应的是什么品级就好了。”   “他每逢腊八大摆宴席,又独自缩在屋里祭拜,想来一定是个特殊的日子。双管齐下,一定可以查清楚画中是什么人。”   姜锦把荷包递给凌霄,嘱咐她道:“我不好再出去,总要做做样子。凌霄,你替我跑一趟,去找明日会去长安的那个人,把东西交给他。他会答应的。”   凌霄知道她说的是顾舟回,接过荷包,点点头道:“我会的。”   她又道:“姐姐,时辰不早了,还是歇下吧。”   姜锦嗯了一声。近来一直在奔波,她其实累得狠了,然而后肋上有伤,只能伏在枕上睡。   直到天边都要泛起鱼肚白了,姜锦依旧没有睡着。   她折腾这一趟有两个目的,一个已经达成,就要成为新的线索,另一个……   裴焕君对她的奇怪态度,其实早让她怀疑了。   他对她似乎也有一种怪异的狂热,像是爱屋及乌,又像是奇货可居。   或许是这一世她的表现比前世成熟许多,让裴焕君更想利用她,以至于叫她都察觉出了不妙。   借此机会,引他觉得她打着回来祭拜父亲的名义与男人私会,不堪大用,或许是暂时避出他视野的一个办法。   只是……肩下的伤还在发紧,想到河畔裴焕君重重拍了她一把,姜锦忽然有些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他察觉了什么之后的试探了。   ——   凌霄赶早就出去了。   行路自然是要早起启程,她怕去晚了,人家已经离开了云州。   凌霄低着头赶路,按常理来说,她昨夜“通风报信”,理应是吃了自家娘子的教训的。   所以,她故意垮着张脸。   才出去半条街,忽然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凌霄抬头,见是裴临易容后的那幅面孔,脸突然垮得更真情实感了一些。   易容后的面皮是很难有什么大的表情的,凌霄只瞧见他的眼神沉沉、一点点下移。   他盯着她手里捏着的那只荷包,猝然开口问道:“你要替她送给谁?”   作者有话说:   ? 第71章   还没听清裴临说什么, 凌霄便已经下意识警觉地退了两步。   姜锦没有明说与他之间两辈子的烂账,但也没有隐瞒,凌霄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的。   凌霄觉着, 裴临实在是一号讳莫如深的危险人物, 意欲避开, 可刚抬步, 便被他伸手拦下。   裴临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把方才的问句重复了一遍。   “这只荷包, 你要替她送给谁?”   送荷包当然算得上是暧昧行径,然而凌霄却相信,顾舟回拿到之后也一定不会多想。   ——姜锦压根就不会针黹女红,要她缝个兔子皮、缝个活人身上的皮肉伤还行,绣荷包?那不可能。   此时被她拿在手心里的荷包, 是小店里卖十个钱三只的成品荷包,朴实无华, 姜锦买了一沓日用。   这就是个装东西的玩意儿, 没有人看到它会想入非非。   凌霄想着,却把右手往袖底再缩了缩。   她已经知道了, 重生的裴临有异样。他不知在卖弄什么把戏,但目的总归和姜锦是相悖的, 所以……   她不能让他清楚她们打算做什么。   凌霄眼珠一转, 索性不走了, 而是顺着裴临的话继续说下去:“裴大人神通广大,那你猜猜, 这是送给谁的?”   她露了行迹, 而顾舟回又将要启行离开, 无法改日再去找他,所以凌霄没有一走了之,因为就算她不说,裴临稍微一盯,也就能知道她要去找谁。   抛回的问句似乎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裴临沉默,目光停在凌霄的袖管,旋即道:“是要去找那姓顾的。”   凌霄听了,便觉自己方才的作答是对的。   昨夜发生的事情,裴临肯定知道得不少,没准一直都盯着呢,否则怎么会如此笃信?   不能让他知晓她们的意图。   凌霄捏了捏拳头,扬起头,笑得格外张扬,她说道:“既知道,又何必自取其辱?总之送给谁,也不会是送给裴大人你的了。”   她避而不答真正的问题,但每个字都在引诱他往男情女爱的方向去想。   凌霄的话难听得很,裴临的目光微微闪烁,他低眸,轻笑了一声,道:“避开白日的人来人往,挑了大夜里依依惜别,还真是有情调,临走了还舍不得,要留下赠礼。”   这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凌霄巴不得他这么想,她甚至还添油加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姐姐她从来没有送过你这种东西。”   裴临唇边戏谑之意未减,他长睫轻垂,掩去了瞳孔中的神色。   他没那么好诓。   他其实知道,凌霄说的话大概是真假掺半的。   凌霄对他的态度从来取决于姜锦对他的态度,所以此时此刻,当然也不会对他假以辞色,像之前送薛然那回一样,故意用言语刺激他,并不让裴临感到意外。   他甚至能隐隐猜到,姜锦或许是有事要托顾舟回帮手。   可再理智又有何用?   他心里闪过无数个正确的念头,却还是难以自抑的,去想凌霄所描述的那种可能。   很正常,不是吗?   男未婚女未嫁,适龄的小娘子送只荷包、送张帕子给心仪的郎君,实在不算稀罕事。   可这人是姜锦。   要她绣花和给她一刀也没差了,她也没有送过任何人针线上的物什。   裴临还记得,当年姜锦同他浓情蜜意的时候,曾扬言要像其他小娘子一样,绣个像模像样的荷包给他。   当然,到最后他并没有收到传闻中的荷包。据说她戳了自己两天,转头就抛开了这茬。   裴临当时不以为意。   她的手注定是要去拿刀剑斧钺的,区区一根银针,搞不定就搞不定了,难道还要强迫她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像尘俗中绝大多数女子那般才叫表达心意吗?   可现在……   指尖没来由地传来些微的刺痛,像幻觉,却又不是幻觉。   裴临皱起了眉,他定定地看着凌霄袖底垂下的那两根系绳。   青布的,很粗糙,也像是初学者的手笔。   仿佛这就是他前世未曾收到的那只荷包。   万一凌霄所说是真的呢?他想。   见裴临陷入了更深沉的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凌霄自觉火候差不多了,没再耽误,敛了敛神色,毫不犹豫地从裴临身侧走过。   确认离开他的视线之后,凌霄的心情和步伐都松快了不少。   她忽然就更能理解姜锦的想法了。和这样深沉的人相处,实在是称不上轻松。   路上没再耽搁,凌霄紧赶慢赶,到了顾舟回的家门口。他身世清寒,家中自然也无什么门槛牌匾。   此时,顾舟回正在扶母亲上犊车。   他母亲生他时年纪已经不小,眼下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了。   搀扶母亲上车后,顾舟回抬手抹了把额头,他张望一圈,似乎是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很快却又收回了目光,只扭头又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家。   还好,赶上了。凌霄快步上前,喊了他一声:“顾公子——”   顾舟回的表情看不出是惊喜还是失望,他拱了拱手,道:“凌姑娘。”   凌霄拉着他,稍稍避了点人,随即低声把姜锦所托之事说了出来,又将这朴素的荷包交到了他手上。   顾舟回正色收下,道:“我都明白,我会小心的,不让人察觉。”   凌霄认认真真地同他行了谢礼,道:“这两日,麻烦顾公子了,顾公子的襄助,无论是我们娘子还是我,都会铭记于心的。”   “这是哪里话?当时……”   最落魄的时候,是姜锦买下了他的画,他才有银子医治母亲的病,后来更是知道,是她帮忙向刺史引荐。   她做了这许多,却不显山不露水,也并没有主动告诉他。   顾舟回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整装待发的犊车,心里有些滋味终究不好言说,最后只问凌霄:“回去之后,姜娘子还好吗?裴刺史可有怪罪她?”   凌霄摇了摇头,顾舟回像是松了口气,他抱拳,笑意温和,道:“那就好。”   见他如此,凌霄心头的猜测也落到了实地,看着顾舟回离去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如果……   倒也不错。   ——   顾家从前还算有点小钱的乡绅,可惜后来没落了,仅剩的族人为了抢那点恒产打得头破血流,顾舟回那时还小,父亲又死了,孤儿寡母自然被赶出来自立门户。   好在日子总算看得到点希望,这批书院的学子中,今年裴刺史只举荐了顾舟回一人去长安应学,还帮他雇了车马。   长途跋涉,唯一让顾舟回放心不下的只有他的母亲。   才出城门、还没来得及进入官道,犊车忽然就停了。   顾舟回在车内,听到外面两个护卫大喝“来者何人”,他动作一顿,安抚了母亲两句,随即便撩开衣摆、大步下了车。   就他下车这一会儿功夫,那两个护卫就已经被撂倒了。   顾舟回眉心突突地跳。   倒也不能怪他们功夫太差,实在是他这一行实在是朴实到家,箱箧里除却些书还值点钱,并无财宝要守护,自然也没必要找来本领多高强的人随行。   顾舟回往前几步,扶两个护卫起来,   随即,他又朝没有继续动手的不速之客抱了抱拳,冷静地道:“不知阁下意欲何为?何必动手,我们可以先聊一聊。”   “不速之客”正抱着臂,闻言,他冷冷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顾舟回一愣,想到犊车上的母亲,好脾气地道:“阁下但说无妨。”   对面的男子不答反问:“方才那女子给了你什么?”   “荷包?”顾舟回下意识答。   那不速之客已然走近,朝他伸出了手,道:“不是你的东西,还是交出来比较妥当。”   作者有话说:   姜锦:?   ——   ? 第72章   活了两遭的人了, 居然还干得出这种拦路打劫的事情。   裴临从未如此意气用事过。   黑吃黑的手段,他熟稔得很,劫粮草堵追兵, 也不是没干过, 但是要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施加武力, 确实还是有些不寻常了。   坦白说, 裴临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好笑。   他略一抬眼,看向犊车旁站着的文弱书生。   一身青色的缺胯袍,从头到脚都素净得像个新寡的小寡妇。五官是端正明朗的, 只不过怎么瞧都不太顺眼。   裴临目光微顿,眼神停留在顾舟回单薄的肩上。   这是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与他相似的地方。   姜锦若是想,大概一拳捶飞两个也不在话下。   可就在昨夜,他们亲昵地相偕河畔, 近处细柳依依,远处月色明媚, 就像是上苍有意, 特地渲染出这样的好气氛。   许是夜风冷凉,顾舟回解了外袍, 披在了她的肩上。   天色阴沉沉,裴临放心不下, 自姜锦离开之后悄悄跟在她身后, 只恐她再出什么岔子。   正好,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本该识相地离开,却自虐似的未曾挪步。   不过即使看见这一幕, 裴临的理智也并未消失, 在裴焕君和凌霄等人赶来此地之后, 他愈发能够确定,眼前所见,千真万确是姜锦安排好的戏码。   可演戏又如何?这何尝不算她对顾舟回的信任?   同样无法忽视的是,裴临的心脏在胸腔毫无规律地狂跳,没来由地情绪火燎似的不断蔓延,直至今朝。   姜锦不可能猜不到他没那么容易死心,大概还是会因为所谓的“保护”跟上她。   或许……她也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然而,她并不在乎。   她凭什么要在乎呢?   如她所说,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除却那些乏善可陈的、毫无新意的陈年旧事。   在姜锦上刺史府的马车离开之后,裴临立在树影的阴翳中,久久不曾离去。   他忽而明了了姜锦今夜是想做什么,只怕除了不小心受了伤流了点血,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那杨柳下的顾舟回却也没走。   他背对着石砌的粗糙阑干,站了很久,直到马车的影子都全然消失在视线里,也没有一丁点挪步的意思。   活生生一出尾生抱柱。   裴临忍了又忍,拂袖而去。   然而今日,听见凌霄那故意为之的刺激之后,裴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身去往了云州城外。   他留不住的东西有很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至少这一次,他得留住点什么。   很堂皇的借口。   此地还未至官道,又远离城门,四下无人。   裴临十分坦荡地说明了来意,随即盯着顾舟回道:“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交出来比较妥当。”   顾舟回本就还在状况外,闻言更是一愣,他直觉眼前这人话里另有含义,可一时间却想不明白。   他的眉峰下意识一皱,下意识把裴临的话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见顾舟回迟迟不答,裴临勾了勾唇角,笑了笑,道:“还需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   剑刃的寒光闪得更近了些,顾舟回本想往后退,但他忍住了,冷静地开口道:“一点私物,阁下取之何用?”   姜锦交予他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就这么拱手漏给旁人。   况且,就算她没有明说,但是顾舟回不是傻子,能猜到这些事情一定干系重大,根本不可能把东西交出去。   这份犹豫显然只会被裴临理解成不舍,他嗤笑一声,道:“很抱歉,那我便只能动手了。”   那两个护卫倒是尽忠职守,试图拔刀,被顾舟回拦住了。   顾舟回脑子转得快,他清晰地记得,这位不速之客方才提及的只有荷包,而非画像,也就是说……   至少,他是不知道里头是有什么的。   顾舟回垂了垂眼,压低了眉梢,双手揣入袖中,道:“以卵击石,岂非蠢材?虽不知义士为何想要这东西,但我的亲娘还在犊车上,是不可能同你硬碰硬的。”   袖底,他动作极快地把画像卷入里衣袖中,旋即又在袖袋里摸索出一小锭银角放进荷包,随即抛了出去。   裴临眉梢一挑,眼疾手快地接过。   荷包入手的粗糙质感盘桓在掌心,他似乎却连低头多看一眼掌中之物的耐心都没有,抛下一句“那可多谢”之后,立时便走得无影无踪。   “顾公子……”一个护卫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   顾舟回这才醒过神来,他皱着眉,像是很不能理解。他同护卫道:“无妨,世道艰辛,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也正常,许是过路人没了盘缠才行此事。”   他又上了车,安抚过母亲之后,才悄悄地再将姜锦让凌霄拿予他的画像展开。   意外终究让顾舟回心生惶恐,害怕再横生枝节,他索性死盯着这张画像,直至每一处细节都刻入脑海。   读书人的记性自然是好的,确认自己记清楚之后,顾舟回摸出一只火折子,将它焚毁了。   记在脑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   返回云州城后,裴临转头去了一处典当行。   这里也是他的产业,他和手下时常在这里落脚见面。   见他来,原本正闲坐着喝茶的元柏起身迎了上来,道:“三郎,我正好有事同你禀报。”   裴临睨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这两日清闲,喝了几盏茶了?”   元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一笑,和裴临一起往内间走。   内间无人,好说话。裴临问他:“那裴焕君手底下的两处铁矿,可摸清楚是怎么渗进去的了?”   元柏点头,道:“主官早就和他暗通款曲,一起应付朝廷的监察罢了,在帐上做些手脚,偷偷留下一部分,不是难事。”   裴临又问:“采矿之人皆有定数,要登记造册,人多口杂,有心之人若查,是能归总出来的。此事他是如何解决?”   元柏默了默,话音有些沉痛,他说:“买卖人口,畜养私奴,像养畜牲那般,不见天日,自然无人得以探听。”   果然,不论是宏大的伟业还是痴愿,背后总是浸着淋淋的血。   裴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道:“替我伪造一封书信,佯作是从长安送去范阳的密信。内容,我草拟给你。”   元柏应下。   似乎没有旁的急事了,他终于吐出了自裴临进来便憋着的那个问题,“三郎,你这攥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元柏指了指他的右手。   裴临低头,缓缓看向掌心的那只荷包。   过来的一路上,他其实都刻意地忽略了它。   她赠予的物件,那小书生就这么轻易地抛下了,可真是识时务。   裴临只觉自己好笑。   不是他的东西,就是夺了来,又能怎样?   虽然这只荷包针脚粗陋、毫无技艺可言,看起来就像是成衣店里的添头,十文钱能买三只的那种……   不过,越是如此,裴临越是笃信这是姜锦的手笔了。   她重来一世也不可能变成个精湛的绣娘,若是个花团锦簇鸳鸯戏水的绣件,他反倒不觉得会是她的手作。   想到这儿,他的掌心莫名有些发烫,像是被强取之物灼伤了。   裴临眼神黯淡,复又合拢了指掌。   不是予他的,那又如何?   这只荷包,现在就是在他手里。   方才的犹疑已经被裴临尽数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强留住这一切,哪怕与他无缘亦无份。   就让她讨厌他吧,裴临想,他不在意,至少恨也是一种浓烈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不是要强取豪夺的意思,只是这狗子不打算停手   ? 第73章   见裴临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元柏等了一会儿,终于出言提醒道:“三郎?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裴临这才回过神来, 他揉动手腕, 淡淡道:“无事。拿纸笔来。”   他略抬了抬眼, 见元柏的眼睛还定在他手中那莫名其妙的荷包上, 拔都拔不开,于是轻笑一声,问道:“怎么了?”   元柏摸了摸后脑勺, 道:“没什么,就是瞧着有些眼熟。”   裴临没太在意,他低眉看着掌心的荷包,许久,才将它揣入怀中。   他拈了笔, 信手在纸上书下几行大字。   内间里没有光线,只有两盏油灯, 光影交错重叠, 倒衬得这字愈发遒劲有力,像是从阴影里走出来似的。   字如其人, 他的笔锋一贯也是凌厉的,恰如他上扬的眼尾和眉梢。   元柏心下感叹, 一面很快收了纸笔, 他扫到字笺上的内容, 微微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朝廷要动藩镇了?”   裴临今日心情不错, 他屈起指节, 一面敲着桌角, 一面反问元柏:“你是不是想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元柏点头,旋即又道:“不对,藩镇割据日久,长安苦矣,想动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都算真的。”   确实如此。裴临似笑非笑,“你继续往下读。”   元柏依言,目光继续往下扫,脸上的惊异也越发明显了。   他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合拢了字条,道:“用藩镇打藩镇……可长安真要兵行险招,勾连淮西,朝河朔进犯?”   裴临的眉梢挂着讽然的笑,他稍闭了闭眼,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他所述之事,前世实打实的发生了。   自多年前那场动乱过后,诸藩势力膨胀,犹如中原王朝一般世袭罔替,粮税一概不上交,长安如何忍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几任皇帝下来都琢磨着这事儿呢。   要说这皇帝可真忙,无论是世族还是地方势力,都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隐患。   然而皇帝也不是神仙,各处兵力紧缺,边关的藩镇却是兵强马壮,轻易动不得。所以他想撺掇藩镇之间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前世也正是这样的乱局,给了裴临和姜锦大好的机会。   天下太平固然是好,可像他们这种背后无人背书之人,却没办法在太平年代里出头。   这一次,这同样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各种意义上。   裴临同元柏继续道:“伪造得周密些,这‘密信’,可是我给那裴刺史的投名状,此人谨慎,别叫他瞧出端倪。”   说着,他的唇角泛起了戏谑的笑。   好机会……亦是好鱼饵。   裴焕君此人谨小慎微,前世面对动乱的时局,始终没有贸然动手。可若这一次,他提前知道了消息,提前做足了准备呢?   裴临不信他不会动心。   也只有借此机会,彻底铲除郜国公主余脉的势力,他或许才有和她真正敞开心扉的机会。   元柏听过吩咐,只是应下,尽管好奇也没有多问。   做人属下么,最重要的就是嘴严,亲近归亲近,不该问的他是一句也不会问。   元柏走后,裴临独自在内间留了一会儿,近来要筹谋的事情不少,事关重大,他需要好好理一理。   元柏做事很利落,第二日一早,裴临再次来到典当行,便拿到了那封伪造的密信。   他揭开信笺,亲自确认过之后,带上它去往刺史府。   也是赶得正巧,裴临刚到,便见刺史府的门匾之下,姜锦同凌霄一道,牵着马走了出来。   算算日子,她今日差不多要回山中去祭奠姜游,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裴临脚步一顿,没有继续往前。   姜锦今日没有着男装,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马面裙,裙幅上绣着几支兰草。   姜锦甚少穿得这样清新隽永,只可惜下一瞬就破了功——   她嬉笑着,一个后踢腿飒沓地翻上了马背,裙边的兰草似乎受了惊,在带起的微风里抖了一抖。   正是早上热闹的时候,裴临负手立在街边三两成群的人丛中,易容后的面容瞧不出一点情绪,也没有一丁点多余的存在感。可袖中,他的十指却彼此紧扣,像是正在压抑着自己靠近的冲动。   姜锦本是不爱鲜艳明媚的衣装的,直到后来身体愈发不好,她才爱上了那些能衬出点好气色的衣裙。   现在的她,显然并不需要,尽管过于素淡的裙衫同她热烈张扬的性子不太相配,可是她脸上的笑容,怎样都好看,无需什么东西来衬。   似有微风拂过她身边,又漫至他的眼前。   裴临微微有些恍惚。   再回神时,姜锦已经骑着马,从他面前经过了。   她在马背上和凌霄低低地说着什么,裴临听不真切,只知道,她大抵是开心的。   她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裴临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刺史府。   ——   回范阳的路途遥远,从青县返还之后,姜锦不可能和凌霄两人就这么径直回去,她们得先回云州,再同裴清妍、和之前一起来的仆从一道回去。   许是在自己真正的家中待了一阵,过了些松快日子,裴清妍的面色要平和不少。   在车队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同的场景里,又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为免尴尬,姜锦其实有意在避开与裴清妍单独碰面。   凌霄晓得了,还略带不满地道:“姐姐倒还躲着她了。”   姜锦便笑道:“哪里躲了?只不过……我如今见她如此,其实还是有些难安。总有一种因缘际会下,坏了人家姻缘的感觉。”   凌霄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闻言也轻轻一叹,既而道:“哪里怪得到你头上?怨也只能怨她自己,搬起石头最终砸自己的脚。”   其实说起来,裴清妍是裴焕君的女儿,凌霄看她也应该带着拐着弯儿的血仇。   可偏偏,上辈子她们也是认识的,她同裴清妍的私交还要比姜锦同她的深些。凌霄再一想裴清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了两辈子的真相,这仇记来记去,也没记到她头上。   “她若不知悬崖勒马,我也不会这么轻巧揭过。”   姜锦客观地评价,语气不算太好。   她很快转了话题,同凌霄玩笑道:“凌霄,在裴家这些日子,你倒是忍得住没动手,我还真担心你一时克制不住……”   如果说仇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凌霄那二哥哥凌峰就算是她在汪洋里漂泊的栈板了。   若非还有他在,只怕她真的会做出些不管不顾的事情来。   也是凌霄这几日一直还算心平气和,姜锦才会提起此事。   凌霄确实也还平静,只不过眸底还是浸着恨意,她磨着牙道:“我要报仇,但我也要活着。我还要提着他的头颅,去祭拜逝去的冤魂。”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还得陪姐姐,我若死了,姐姐也会伤心的。”   这话换个人来说,难免有些过于讨好以至于显得油嘴滑舌,但是是凌霄说给她听,姜锦便不觉得如何。   因为她的眼睛很亮,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前世,凌霄本不必与她一起困守在那四方的院中,可她还是一直陪着她,直到她油尽灯枯那日,也未曾离开。   想到这儿,姜锦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捂着凌霄的手背,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旁有熟悉的声音喊她。   “阿锦姐姐——”   姜锦扭头,见裴清妍提着裙摆,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她怎么还主动来了?姜锦微微蹙眉。   走近之后,裴清妍笑意不减,她福了福身,道:“多日未见,也未曾和阿锦姐姐好生说过话,凌姑娘可否避一避?我同阿锦姐姐有几句话要说。”   凌霄眉心微蹙,她抬眼望向姜锦,见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锦有些不解,她说:“二小姐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不必拐弯抹角。”   裴清妍歪了歪脑袋,看向凌霄戒备的姿态,她垂下眼帘,道:“凌姑娘之前临走时,还来找过我呢,生怕我再起坏心思,害了阿锦姐姐。”   姜锦微讶,回头看了凌霄一眼。   凌霄肩膀蓦地一抖,假作不知,抬头望云。   裴清妍看着她们熟稔的姿态,忽然就笑了起来:“看起来,阿锦姐姐很信得过凌姑娘,左右附近也没有第四个人,那我直说了吧,也不必避讳。”   姜锦点点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紧接着,她便听见裴清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道:   “阿锦姐姐,那日在席间……我瞧见你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4章   裴清妍的尾音甚至称得上有一点狡黠, 只是听清了她说什么的对面两人,看起来就没有这么好整以暇了。   姜锦微讶,面色倒是不改。   她抬起胳膊, 拦下了身后意欲向前的凌霄, 随即抬起眼眸, 对上裴清妍的瞳孔。   姜锦坦然迎向她的眼神, 扬眉反问:“哦?二小姐见我去哪儿了?”   裴清妍倒也不蠢,她道:“阿锦姐姐这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是不是虚张声势, 对吗?”   她顿了顿,朝姜锦又走近了些,道:“可惜不是,我看得很真切,你去了内院。紧接着, 我阿耶那边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在席间说, 内院进了贼丢了东西, 所以要搜寻一番,让客人们别忧心。”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姜锦启唇,轻轻一叹, 果然还是不会有那么顺利。   她眸中光彩静静流转, 不慌不忙道:“那二小姐此时提起, 又意欲何为呢?”   裴清妍微微嘟了嘟唇,道:“阿锦姐姐不否认, 可也没承认。”   姜锦弯了弯唇角, 笑意称不上和煦, 只是在笑罢了,她说:“你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裴刺史,却在此时此地说与我听,总该有些目的。”   裴清妍低下眼眸,神色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可怜。她本就生得娇俏,纵然眼下未施粉黛,此时一低眉一垂眼,瞧着还是让人生怜。   她说道:“我的目的……不过是要同你示好罢了。”   闻言,姜锦微微有些咋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侧的凌霄忽然冷然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   裴清妍的脾气突然变得奇好无比,没呛声,也没回嘴,只是继续同姜锦道:“阿锦姐姐,我如今势单力薄,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你说是不是?”   说罢,她似乎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了,就这么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看着裴清妍的背影,姜锦陷入了沉思。   而凌霄在旁道:“姐姐,我这两日会多盯着她一些,我总觉得她还藏着坏。”   姜锦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笑一声,道:“其实,她不止是在说自己,也是在提醒我。”   凌霄不解地啊了一声,旋即便听得姜锦解释道:“势单力薄、无依无傍,她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盐米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所以重生回来的这一年间,姜锦并不急于求成,急于取得多么惊世骇俗的成就。   她的愿望一直很简单,片瓦遮头、衣食无忧,若在此之上,还能展立自己,那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眼下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却似乎都在提醒他,一切都在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她想慢慢来,想稳扎稳打,那只怕到时候铡刀悬在颈项间,她也来不及反抗。   而且难以言说的是,其实她心里,其实还暗暗憋着一股气,想同裴临较量出个高低来。   这倒不是说她还想同此人有什么感情上的痴缠,姜锦只是觉得,若这辈子,她过得还不如前世和他一起打拼的时候,她会觉得很窝火。   好吧,其实也是很幼稚的一口气。   姜锦悄悄把这口气叹了出去,然后开始掰着指头算:“如果一切还未改变,至多还有不到一年……”   凌霄已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她抬起头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才低声道:“……就要乱起来了。”   姜锦点头,若有所思道:“是啊,我们先知先觉,总还是可以想一想闯一闯的。”   她也想更快的成长起来,不依靠裴临的力量。可是终究一个人势单力薄,或许,她和裴清妍可以成为利益交换的关系。   那……问题来了,裴清妍想要什么呢?   ——   刺史府。   裴临与裴焕君对坐在小棋枰前,两人之间,是半幅僵持不下的残局。   裴焕君指尖捻着一颗白子,垂着眼帘,斟酌下一步怎么走,一边淡淡道:“你的父亲裴肃,前些日子差人找到我这边了。都是本家,他又知道你先前曾在云州待过一阵。”   裴临未曾隐瞒过自己的身份,此时听到“裴肃”二字,神情亦不见一点波澜。   他记不起自己还有个父亲,亦无所谓。   裴焕君也不过随口一提。   虽然都姓裴,但是出身亦是能分出一个高低贵贱的,裴肃一支出身东眷,正儿八经的是嫡系,裴焕君就不同了,没那么个好福气。   而如今两人却都窝在中州的刺史之位上,能力差距其实已经可见一斑。   见裴临无甚搭口的兴趣,裴焕君笑笑,道:“犄角之势,局面可不好破。世侄特地前来,总不会当真为了与我在棋枰上厮杀到天黑吧?”   裴临执着黑子的手一顿,旋即干脆利落地落下,既而道:“刺史大人并非闲人,在下又如何敢这样误事?”   说着,他伸出两指探向衣领,从怀中夹出那封密信,越过杀得正酣的棋枰,递给了对面的裴焕君。   他只道:“这封信,本该从长安送往范阳。”   裴焕君先时没多在意,只信手接过。   可待他揭开火封,看清信笺上的内容之后,眼瞳骤然变得幽深了起来,带着危险的意味。   像极了嘶嘶吐着的蛇信。   裴临早搁下了棋子,正浅啜着盏中红茶,似乎是终于感受到了裴焕君的目光,裴临手腕一顿,从氤氲的热汽里抬眼看向他。   “真,抑或假?”裴焕君一字一顿地发问。   裴临不紧不慢地回答:“刺史大人希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待裴焕君回答,他便垂下眼,自顾自补充道:“时势造英雄啊……我会希望,这是真的。”   果然,此话一出,裴焕君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指腹在火封上反复摩挲,就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它重新融化了似的。   再开口时,这人的声音居然已经有些沙哑了,眸间亦是爬满了晦暗的光。   他道:“世侄又是从何处,截来此封密信?”   裴临抬手,为自己又斟了一盏温茶水,道:“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依傍的手段,这是我的一点诚意,刺史大人只管信、或不信,何必深究。”   裴焕君没说话了,方才微微有些激烈的情绪波动已然被他强行压下,连瞳孔中都再瞧不出一点多余的神色。   不过,裴临看得出来,他心动了。   这正是他想要的。   若不把这个机遇剖献出来,郜国公主余脉势必还会继续蛰伏,难道还要像前世一般,一点点等他们冒头,再在不知多少年后一网打尽吗?   裴临自问没有这样的好耐心。   他得给他们这个铤而走险的机会。   否则,拖的时日越久,叛党积蓄的势力亦会越来越强大。   前世他确实执掌三镇,势力不可小觑,也杀了裴焕君,可是郜国公主余脉的势力就像生在暗地里的藤蔓,依旧在不断的产然滋长,甚至于,姜锦活着一日,他们便一日也未停歇过利用她血脉的打算。   不知过了许久,细微的风穿进回廊,玉做的棋子被吹偏了位置。   然而无人在意。   裴焕君的眼睛停在他最后落下的那子上,道:“倒是个……好消息。”   他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抬头看向裴临,转而开口,似是闲谈:“只是她的女儿,到底没那么争气,有些可惜了。”   骤听得他提起姜锦,裴临略掀了掀眼帘,“此话怎讲?”   “不堪大用,确实不是推她出来的好时机,”裴焕君叹气,他说:“眼皮子浅得只有男人,到底缺她母亲的教养。”   说完,他还促狭地朝裴临挤了挤眼,道:“我原还道,世侄也是抱着奇货可居的想法……”   裴临明白裴焕君此话何意。   他大概是觉得,他是觉得姜锦身份值得利用,故意靠近攀扯,以图日后的权势。然而打得啪啪响的算盘落了空,她似乎心里另有其人。   眼下,裴临忽然就佩服起姜锦这一次的谋划了。   明面上,她悄悄潜入,刺探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暗地里,她有意无意又让裴焕君撞见她与顾舟回私会,让他打消了飘忽不定的期望。   除却时间上没掐到那么准,若非他半路用石子儿惊了刺史府的马车,否则可能要露馅以外,这个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的。   裴焕君此人小心谨慎到了一定境界,所以,在不能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潜入书房惊动机关的人就是姜锦时,他会选择暂且相信眼前的所见。   无论如何,她确实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暂时远离裴焕君视线的时间。   裴临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却依旧波澜不兴,他只淡淡道:“男儿建功立业,何须凭借女人。”   裴焕君哈哈一笑,他又捏起了那张信笺,一遍又一遍地去看上面的字迹,眼神闪烁,夹杂着难以言表的狂热。   不过,他倒也不至于一时上头,就冲动到立马做什么决定。   哪怕筹谋多载,现在又提前预知了一场可能的乱局,这反也不是说造就能造的,还需要大量的准备。   裴临没有继续留的意思,目的已然达成,他站起身,将裴焕君手捧着的密信抽了出来,旋即在手心上掸了掸它,道:“全看刺史大人如何作想,某先告辞了。”   裴焕君也起了身,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下来,又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他乐乐呵呵地揣着手,目送裴临的身影离开。   有一双小童来收棋枰,裴焕君老僧入定似的站在一旁,直到他的心腹前来禀报。   “大人,能搜的已经搜遍了,还是没能找到那日贼人的踪迹。”   裴焕君脸上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他说:“哎呀,找不到就别找了,当日借口是丢了金,一州刺史总不能为了这点金子,封了全城来查罢。”   那心腹应是,旋即又问:“大人,那就这般不了了之了吗?”   裴焕君慢悠悠地摇头,慢悠悠地说话:“谁说不了了之了呢?”   他没再说下去,只眼睛一眯,又看向裴临方才坐过的那只高脚几。   他看得出他对姜锦的过度关注,所以方才,话其实也只说了一半。   她是真的眼皮子浅也没关系,只要是郜国的女儿,就够了。   可如果,那日进入他书房的确实是她,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5章   回范阳的路上, 裴清妍没有再来找过姜锦。   仿佛那日她当真只是抛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再无别的意思。   姜锦不免有些好奇。   照上次所见,裴清妍同卢宝川的关系应该有所缓和了才对, 她为何会说自己无依无靠, 又为何会突然向她示好。   按理说, 她只要抱好自己夫君的大腿就足够了, 除非……   姜锦眼神黯了黯。   除非裴清妍已经发现了卢宝川的眼疾,开始觉得他也靠不住了。   凌霄倒是没像姜锦这般往深里想,她只是十分碎嘴地同姜锦念叨, “裴清妍肯定没安好心,我会好好提防她的。”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过……姜锦失笑,道:“能够相安无事就好,没必要太挂心。”   一行人顺利返回范阳的时候, 是一个晴朗的晚上。   南风吹拂,树影婆娑, 天色已经很晚了, 再加上此番名义上只是祭奠和省亲,而非公事, 所以姜锦没有急着去卢府向薛靖瑶回禀事宜。   她同凌霄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座宅院不大不小,约莫够个七八口人住。她们虽走了, 凌霄的二哥、薛然, 还有之前请来做事的两个仆妇都在, 此时院内亮着灯,有人声, 也不显冷清。   凌霄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低声和姜锦道:“有灯火等我们归程, 可真好。”   姜锦其实没什么感触,闻言还是附和道:“是啊,总不要回来还摸着黑点灯熬蜡。”   还未推开门时,姜锦便听见了小孩儿规律的低喝,她同凌霄对望一眼,再一推开门,便见薛然正在院中,有模有样地练武。   姜锦微讶。   她一是惊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成长太快,她此番出行不过至多两月,薛然竟明显的又高了些。   二来……这孩子确实勤恳,无人管束亦没有荒废自己的课业。   听到开门的声响,薛然转身,见是姜锦她们回来了,他下意识蹦了两下,朝她们跑过来。   “阿锦姊姊!你们终于回来了!”   小孩儿嗓音清脆,在四方的院子里响了好几圈。姜锦嘴边挂着笑,脚步却在朝薛然走去时显得有些拘束。   她心里生起了一点儿愧疚。   说实话,对于一个捡来的孩子,姜锦自然没有多少丰沛的情感提供给他。   她本身也没有多少母性光辉,会对薛然好,无非是因为责任和动容,再加之他确实争气,说句实话,养了个薛然,和养了个小猫小狗比也没多花多少心力   然而孩子的感情总是炽热纯真的,即使这么久没见,看她的眼睛也依旧亮晶晶的。   两相对比,倒显得她不太地道。   想到自己儿时的经历,姜锦的眉眼便温柔了些,决心要对小孩儿好些。   她拾起被薛然撂倒地上的木刀掂了掂,道:“有模有样的,可真不错。”   乍然得了夸奖,薛然咧出了极灿烂的笑来,他走两步就蹦一下,手搭在姜锦握着的木刀上,说道:“这几招,是凌哥哥教我的!”   凌霄在一旁弯着眉眼看她们,笑道:“怪不得我瞧着眼熟呢。”   三人正说着话,还没走到堂屋,便见屏风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凌峰。   凌峰的伤势在她们走前便稳定了下来,否则凌霄也无法安心走这一趟。又过了两月,他已经可以拄着拐站起了。   他的眼圈下泛着不健康的乌青,脸颊也瘦削,显得颧骨比先前要高,人的精神头看着却还好。   凌峰也咧着嘴笑笑,他同凌霄道:“回来了。”   凌霄自然担心,大步走了过去,她搀上自己的二哥,一遍遍地念叨:“还没好利索,急着出来做什么……晚上风又冷……”   推开门前,凌霄说的那句“有灯火可真好”,姜锦在这一瞬忽而就懂得了。   兄妹俩定有体己话要讲,姜锦没有跟去,她索性捞起衣摆,大大咧咧地就在门槛上翘着腿坐下了。   她对薛然说:“来,方才练得什么?叫我从头到脚都瞧一瞧。”   稚气的男孩儿认真点头,月光点在他圆溜溜的眼珠里,亮得很。   姜锦坐在门槛上,单手支着额角,儿时的记忆纷乱涌入脑海。   姜游并不是一个负责的爹,她摔摔打打地长大,没死了都是仰赖乡里好心的婶娘们。   大家都很穷,能分出一点力气去照顾旁人的孩子,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在姜锦刚刚记事那年,青县闹流匪闹得厉害,这小山下的一隅亦差点被劫掠,是才来此地不久的姜游拿着他那把破剑,把贼人驱了出去。   在习武之事上,姜游有着异样的认真,为数不多没有喝醉的时候,他都会手把手地教她,教她拿剑,教她握刀。   偶尔,姜游落拓的眼神会在她脸上停留。   直到现在,姜锦依旧读不懂这个养父当时的眼神,是怀念,又好像不是。   他死得倒干脆,若他活着,恐怕很多问题都可以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姜锦轻轻叹气。   可惜他死了,是她亲眼看着他断的气,也是她亲手将他送入棺椁。   “姊姊?”   薛然的声音把姜锦飘忽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眼睫微颤,掀起眼帘看向他。   凌峰自己还拄着拐,也教不了两下子,薛然很快就演示完了,好巧不巧,姜锦是一眼也没看进去。   那点愧疚的存在感愈发强了,对上孩子澄亮的、求夸奖的眼神,姜锦不好意思说自己走了神。   她点点头,道:“阿然很厉害,我来教你几招更厉害的。”   耳畔风声沙沙作响,剑影纷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月色下倒映成双,恰如若干年前,山间那对便宜父女的影子。   姜锦还是有些恍惚。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极少想起姜游,想起过于遥远的过去。   可是不知为何,今夜,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姜游对她说过的话。   最后的时刻,姜游望着屋顶上有些缺漏的瓦,对她说:“我快要死了。”   那时的姜锦掉不出来眼泪,这很正常,毕竟他们并不似寻常相依为命的父女。   她只是干干巴巴地说:“我……我……我去县里请郎中……”   姜游笑了笑,他风霜满面,眼里是多少情绪都洗不掉的沧桑,他指了指墙角的篓子,道:“快到雨季了,那有换下的旧瓦,记得去补。有钱了,就去东面瓦匠那买些新的。”   姜锦总觉得他不会这么快死,她不小了,快十三了,她已经懂事了,却还不那么清楚生死之间是什么意味。   她垂着眼,咬着下唇,说道:“好。”   从屋顶的缺漏,到塌了一角的灶台、被老鼠咬破的兔子笼,姜游细碎地叮嘱了许久。   姜锦从未被他如此关心过,一时间手足无措,叫他看了出来。   他似乎叹了口气,左手伸进自己的衣襟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枚带着体温的玉扣。   见姜锦愣愣地接过了,姜游重重地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继续往下说。   “……还有两件事。”他说:“这枚玉扣,是我当时捡到你时,你襁褓里带着的。”   姜锦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她其实没有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姜游不算个好父亲,可他也不坏,她模糊的记忆里,他还会抱着她,给她讲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我还有一个遗愿,”姜游闭上了眼,他说:“替我去杀一个人,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闻言,姜锦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她没有受过什么三纲五常的教导,却无师自通何谓以德报德。   听着尚带着稚气的声音问他,要杀的人是谁。姜游忽然又笑了,带起喉管里破风箱般支离破碎的喘气声。   她连为什么要杀人都没问。   他睁开眼,郑重地望着姜锦,一字一顿地道:“云州,裴焕君。”   见姜锦点头,认真记下,姜游眼中浓墨似的云翳堆叠,情绪晦暗不明。   他抬起胳膊,示意姜锦靠近些,旋即伸出手,粗砺的掌心在女孩儿的侧脸用力摩挲了一把。   姜锦甚至还没有感受到属于人的温度传来,几乎是转眼间,这只手已然擦过她的下颌,无力地坠下。   那时的愣怔,在两世后月明如水的今夜,姜锦依然可以清晰地记起。   那个落拓不羁的中年男子沉默寡言,唯独在他死前,同她漫无边际地说了很多。   现在想来,他似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假话。   那真的会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吗?   心里有事,脚步难免虚浮,姜锦自觉这样是误人子弟,她堪堪收回思绪,也收起了她的刀,转身同薛然坦诚道:“抱歉,是我三心二意,还是明早再练吧。”   和姜锦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是薛然能够感受到,她与所有人的不同,她是全然不拿他当小孩儿糊弄的。   他很喜欢这个姊姊。   薛然扭着自己的手指,道:“是阿然不对,姊姊才回来,辛苦得很,应该去休息才是。”   姜锦微哂,她摸摸薛然的后脑勺,问他:“待明日,我让你凌霄姐姐去打探一番,看看你师父在不在范阳。”   小孩儿的脸上藏不住太多心事,他下意识答了声:“在的,我……”   见姜锦挑眉看他,薛然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他捂着自己的嘴,摇头,什么也不说了。   姜锦失笑,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下,道:“你喊他一声师父,和我又无甚关系,怎么话都不敢说完?”   薛然悄悄打量姜锦的表情,见她确实不像是介意这件事情,才难掩兴奋地道:“师父前日差人来找过我了!说他这次出远门,给我寻了一匹漂亮的小马!”   确实是一件值得雀跃的好事,姜锦弯了弯唇角,随即拉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丝线,生猛地直接拽断了它。   半截丝线上悬着枚玉扣,姜锦叫薛然伸出手,把它放在了他的掌心。   “明日,帮姊姊一个忙,”她平静地道:“这个东西,还有一句话,要托你捎给他。”   作者有话说:   ? 第76章   翌日清早, 天刚蒙蒙亮,街上宵禁刚解,隐约有木头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   昨日舟车劳顿、思虑过度, 到夜里自然少眠多梦。姜锦起身时还是很困, 直到走到堂屋, 闻见一股子麦香才彻底清醒过来。   凌霄倒是早就醒了, 此刻她正和薛然一起坐着吃早饭,见姜锦揉着眼睛走来,她扬手笑道:“姐姐, 你来得正好!还是热的。”   桌上摆着豆腐脑和麦饼,想来是从才经过的小贩车上买的。   从未安定过的世道里,能有这样太平的一隅,确实让人心安,姜锦微微一笑, 说道:“我还未净面,一会儿就来。”   用过了早饭, 几人各忙各的。薛然到底岁数还小, 凌霄要送他去寻他师父,回来以后, 她还得去医馆延大夫来再给凌峰看腿。姜锦亦是要出门,她要去一趟节度府, 同薛靖瑶回禀此番探察到的东西。   三个人两匹马, 转过两个路口便分道扬镳了, 此番去云州路途遥远,姜锦没舍得骑俏俏去, 此时一人一马走在街上, 没来由的还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味。   姜锦骑得很慢, 还有闲心拿马毛辫辫子。   俏俏爱俏,平素可宝贝它那一身油光水滑的鬃毛了,玩儿它的毛它是要生气的。   可或许是分别久了,它对姜锦的包容程度高了很多,等她辫到第五条的时候,才开始扭头凑到她手背边上,用温热的咴鸣示意自己的不满。   姜锦轻笑一声,又开始一条条地解。   卢家的府邸已然映入眼帘,她翻身下马,摸摸还没拆完的小辫子,请门口的小厮通传去了。   一会儿便有人请她进去,姜锦礼貌地拱了拱手,跟在小厮的身后往里。   偌大的府邸一如既往的井井有条,内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姜锦放慢了脚步。   威严冷肃的中年妇人依旧端坐于上首,她腿脚不便,平素很少出去,都是召人进来。   姜锦向她行礼,片刻后,薛靖瑶放下手上的卷宗,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敷衍地寒暄过两句,便开始了正题。   她问:“可查到了你那义父有何异样?”   姜锦昨夜难以成眠,大概也有琢磨今天该怎么答复为好的原因。   她默下的裴焕君书房的那幅画像,交给了顾舟回帮忙探听,为免横生枝节,没打算再告诉旁人。   姜锦开口,道:“大概的情形,相比大夫人您派来此番随行的部下,已经同您回禀了。裴刺史在境内畜养奴隶、私采铁矿,想来……确有不臣之心。”   薛靖瑶淡淡嗯了一声,道:“范阳这边之前购入的硝石等物,查明确实有一笔之前的单子来自云州,后又不了了之,同你查到的情形吻合。”   顿了顿,她又道:“除此之外,在裴府里,你可还有其他线索?”   在聪明人面前演戏可不轻巧,姜锦索性垂下眼眸,道:“他隐藏得很好,连至亲的家眷都是不知道他的底细的。他的书房平素便不许人近前,我原想着悄悄潜入探听一二,没曾想反倒触发了机关,差点被人撞破。”   薛靖瑶的目光下移,她发觉了姜锦右肩微微有些不自然,问道:“受了伤?”   姜锦点头,没有否认,“是我太冒进。”   说实话,此番姜锦主动请缨查到了东西,已经超乎了薛靖瑶的预期,至少此刻,她已经确定了裴焕君想做什么,若真发生什么变故,她这边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薛靖瑶点点头,没再多问,遣侍女去拿伤药来,道:“到底是女郎,皮肉之上仔细些,小心留疤。”   见她态度如此,姜锦放下了心来。   今日来回禀不过是走个过场,具体的情形,想来薛靖瑶派去和她一起的手下早已如数奉告,而她的言辞大概和他们的说法没有出入,所以薛靖瑶也未疑心什么。   侍女已经转身拿了伤药回来,姜锦接过,随口道:“多谢大夫人挂心,是小伤,不日我便可以归营。”   听她如此说,原打算下逐客令的薛靖瑶忽然玩味地牵起唇角,道:“这人呀,上了年纪记性果真不好。瞧瞧,有的话,我差点都忘了问了。”   她顿了顿,才道:“你既是裴焕君的义女,又为何不倾向于他?他打算利用你,说明你自有可堪利用的价值,何必在范阳,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挣那点军功呢?”   闻言,姜锦抬眼,正对上薛靖瑶直视而来的目光,道:“说实话,大夫人问的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   薛靖瑶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避讳地接话,挑了挑眉,继续追问:“哦?那你考量的结果是什么?”   “战场上风险虽大,可一毫一厘都是自己挣来的,”姜锦大大方方地坦言道:“我不想为人棋子,受人摆弄,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要。”   姜锦还有一点没说。   ——凌家的血仇。   两辈子都是裴焕君害得凌霄至家破人亡的境地。荒唐的是,他可能都记不清楚,那道出于谨慎下达的灭口指令。   于他而言,这和走在路上踩死几只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哪怕有泼天的的好处在前,姜锦都不可能与裴焕君再有干系了,遑论与之为伍。   薛靖瑶仍在穷追不舍地问:“沙场之上搏命,不也是赌吗?纵有天大的富贵在前,也不心动?”   这话其实问得有些咄咄逼人,姜锦的回答却依旧坚定,她只道:“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   试探至此,薛靖瑶嘴边的笑终于有些真切了,她摇了摇头,叹道:“执拗也是优点呐。休息几日罢,下旬起,直接去找刘绎。”   她提及的刘绎算是她的副手,范阳的城防诸事在外皆由他掌管。   姜锦眉梢微动,听出了她的未竟之意。不像是单纯让这位刘将军给她安排新的差使,而是要让她直接去到他手下了。   说这话的时候,薛靖瑶同样也观察着姜锦的反应。   她虽有惊讶,但却并不惶惑、亦不推辞,而是干脆利落地一抱拳、俯首应是。   只是利用什么劳什子身份,还是太暴殄天物了,薛靖瑶淡然一笑,道:“莫要辜负。好了,若无旁的闲话,今日就到这儿吧。”   姜锦复又行了礼,未再多言,很快就退下了。   走时,姜锦仍旧琢磨着这突然的重用。   这两年,卢宝川依旧骁勇善战,可实际上,他的眼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为后路计,薛靖瑶才会在这段时日里,不断地擢升非世家出身的子弟、安插人手,意欲多安排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抵御突厥之时,姜锦自信自己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如今更是主动与云州划清了界限,这么一想,会被重用也并不意外了。   节度府并不奢靡,纵深却长,因为这里不只是居所而已,很多时候,也承担了沟通政要的功用。姜锦想着事儿,还未走出这里,半路上,忽然被一个小丫鬟给拦住了。   小丫鬟极其迅速地收回了胳膊,同她道:“姜娘子,我家少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姜锦抬眼一望,便见不远处的六角亭内,是裴清妍袅袅婷婷的身影。   小丫鬟眼巴巴地看着姜锦,可她却未有移步的意思。   姜锦其实大抵能猜到裴清妍在想什么。   她是官宦出身的女儿,自然不傻。来了这么久了,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身处何等处境。   卢宝川几乎是独力支撑,若当真失明了,他日的境地其实很难说,毕竟惦记着这个位置的人,何止十指之数。   裴清妍不知这个坎过不过得去,又无前世那般的感情积淀,想着给自己多寻些退路,以备他日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正常。   只不过就算没有之前的龃龉,姜锦也没想过做谁的谁的靠山。   见姜锦似乎要走,并未应邀,裴清妍有些急了,她提起裙裾快步走了过来,唤道:“阿锦姐姐!我……”   她的话和她的步子一样急:“我……你还是记着我先前的错处,不肯原谅我吗?”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姜锦只是选择不计较而已,此刻听裴清妍开始揭自个儿的短,她垂眼笑笑,道:“卢少夫人,我有一句话想提醒你。大夫人不是傻子,人心浮动与否,她自是看得出来的。”   这不算威胁,薛靖瑶若连自己府上发生了什么都掌握不清,还如何掌管一城。   裴清妍有多少小动作,她一定是都知道的。   裴清妍身形明显一僵,双手在袖底紧握成拳。   她从上月起察觉自己盲婚哑嫁的丈夫似有眼疾,他发现了她的试探,坦诚相告。   她当然是怕的,怕到时候他一朝失势自己也遭殃。   裴清妍低下了头,她看着自己的小腹,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大夫人劝他同我圆房,尽快生个孩子出来,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薛靖瑶的想法其实很好理解,一来通过安插人手,加强对范阳的掌控力;二来,她会故技重施,就像当时扶持年幼的卢宝川坐稳位置一样,想办法让他的血脉立起来。   只可惜……前世,卢宝川的眼疾彻底发作,会比他们料想中都早。   听裴清妍一说,姜锦便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急切了。   拆人姻缘总不是好事,哪怕只是因缘际会之下的影响。她叹口气,还是决心替卢宝川解释两句。   “你是觉得,卢节度同你有外心?”姜锦委婉道:“或许有旁的缘由,譬如……猜疑再多,也不妨直接问问他。”   她知道缘由——   卢宝川样貌生猛,用兵狠辣,所有人就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好武嗜杀,是天生的领兵之人。   但其实并不是,若非当年孤儿寡母被逼得没有路选,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母亲的话,他其实大概不会选择这条路。   卢宝川的原话姜锦记不清了,意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前世他们还算熟悉,忘了是哪日,总之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过,并不希望自己以后的儿女,也被强逼着只能走他的老路。   只可惜姜锦眼下同他不再熟络,这话不好和裴清妍明说,否则解释不清楚。   于是她琢磨着,又补充了一句:“卢节度为人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坚定一些,不用太担心以后。”   说到这儿,已是仁至义尽。姜锦没再管裴清妍到底听没听劝,径直离开了。   风雨欲来的感觉始终盘桓在心间,这种时候,只有手头有事才不会觉得心慌。姜锦几乎是一刻不停,从卢府离开,便策马出了范阳城。   她要去一个地方。   她要亲自去追溯那枚玉扣的来源。   早先,薛靖瑶派人查清了玉扣的主人和来由,还说那对庄户人家的夫妇,模样上与她是颇有几分相似。   在昨晚回想起姜游临死前的话后,这个疑影愈发困扰着她。   他确实话少,平素也不着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混不吝的意味,可是他临走前,望着她的眼神做不了假,那确确实实是一个长辈对孩子该有的慈爱。   那时的姜游,当真有心情开一个这样戏谑的玩笑,留给马上就要独自行走在人世间的孤女吗?   两辈子了,时至今日,姜锦才终于察觉,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是在裴焕君三言两语化解那场荒谬的刺杀之后,才开始的。   如果裴焕君说的是假话,抑或者,只是他以为的真话……   姜锦猛然发现了这个致命的关窍。   自始至终,她似乎都陷入了思维的怪圈。   她笃信重生的裴临知道了什么隐瞒了什么,笃信裴焕君酝酿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更是要利用她的身世去做什么文章。   裴临有所隐瞒不假,裴焕君怀揣反志亦不假,可他们知道的,就一定是千真万确的真相吗?   想及此,姜锦眉梢一凛。   如果……   如果姜游是真的希望,她能够杀了裴焕君这号危险人物,而那枚玉扣,也千真万确,是她襁褓中遗留的信物呢?   ? 第77章   近来范阳的天气极好, 灿亮的日头高悬空中,野地上的草叶都被晒得有些焦黄卷曲。   正是跑马的好天气,近郊的马场上往来者众。   薛然牵着缰绳, 一会儿摸摸小红马的鬃毛, 一会儿又兴奋地抓来草料往它嘴边送。   小孩子心性大抵如此, 骤然得了想要的东西, 难免喜不自胜。   薛然年纪虽小,做事却并不唐突,他很快就从兴奋劲里拔了出来, 转而恭敬喊了一声旁边带他来这儿的裴临,“师父。”   裴临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言辞,只道:“上马。”   只不过,这样简单的动作, 对于初学者来说亦有些难度。   这匹小红马虽温驯,然而四脚着地的畜牲就不可能没有脾气, 薛然好生挣扎了一会儿, 都止步于一个脚踩上了马镫,另一条腿翻不上去。   旁边亦有大人带着年岁上小的孩子学骑马, 不过那小孩儿个头小,是被大人提溜上去的。裴临冷眼瞧了一会儿, 只觉这样颇没意思。   若连马都上不去, 还学个什么劲。   他皱着眉, 同薛然道:“看好了。”   裴临牵着逐影稍往前些,旋即放慢了动作, 两步拆作三步走, 翻上了马背。   薛然在小红马的脖颈前探出半个脑袋, 把裴临的动作收入眼底,似乎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终于照猫画虎,在小红马把他掀下来之前,翻身上去,又死死攥稳了缰。   视野一下子开阔不少,薛然抱着马脖子,兴高采烈地扬起了脸,道:“师父、师父!我上来了!”   裴临睨他一眼,冷声道:“再掐着它的脖子,它就要把你撂下去了。”   身下的小马果真发出了不满的鼻音,薛然绷直了背松了手,不敢再抓着它。   “张弛有度,别将马腹夹得太紧。”   裴临随意叮嘱了一句,竟这么放心,就带着才学会翻上马的男孩儿跑去了。   他自然不是个多么温煦的好师父,不过一上午摔摔打打下来,加之薛然的质素本就不错,他骑着他的小红马,竟然也可以自顾自地兜下来完整的一圈了。   小孩儿皮肤细嫩,现在在兴头上不觉得,回去估计就会发现自己腿间已经破皮淤血。   裴临抬了抬手,示意薛然停下,道:“明日再来。”   薛然的兴奋劲还没过呢,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便听见裴临发问他:“还想练?不疼?”   闻言,薛然鼻子一皱,龇了龇牙,才反应过腿根火辣辣的疼。   见裴临似是要走,薛然被这疼给唤清醒了,猛然想起昨夜姜锦交代给她的东西和事情。   明明临出门时还记得,结果被拥有一匹小马驹的惊喜冲昏了头脑,险些将这件事全都忘了。   “师父,我……她……”薛然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同裴临称呼姜锦。   最后他道:“阿锦姊姊她说,有东西要让我今日捎给你。”   闻言,裴临勒住了马,眉心不自觉地一蹙。   仅仅只是听到她的名字,一股熟悉的心悸之感便盘桓在他的心尖。   她……想做什么?   裴临动作一顿,心道,莫不是先前拦截顾舟回的举动被她知晓了?   若如此,可太有失气度了。   好在这股尴尬还没来得及蔓延,薛然已经动作极快地,从小荷包里摸索出一枚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它,显露出里头的那只玉扣。   薛然手心向上,把这色泽温润的小玩意儿往他眼前凑。   看清是什么之后,裴临的神情骤然冷肃了下来。   他没有接过,只是将掌中缰绳攥得更紧了,“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薛然有些紧张,可他还记得姜锦都和他交代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临,一点神情都不敢错过。   打量裴临的时候,薛然内心其实有一点儿歉疚。   师父对他这么好,可他却不向着他,而是帮着姊姊来试探他。   然而薛然记恩,他终归更向着姜锦。他捏紧了稚嫩的拳头,认真地做着传话筒,“师父,姊姊有一句话让我一起捎给你。”   “她说,她已将一切,都查清楚了。”   ——   大好的天气同样给姜锦行了便利。   若是下雨,行路泥泞,便又算是烦心事一桩,但最近日头晴好,之于赶路来说便是喜事了。   是以,虽有谜团疑影悬于心间,也没影响到姜锦的好心情。   她骑着俏俏,一面往探听好的方向赶去,一面还有兴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之前薛靖瑶派人查玉扣的来处,提到它是来自范阳往西的一个玉作坊,姜锦此番,便是打算悄悄地去拜会一番,看看那对曾经遗失女婴的夫妇,到底同她有几分相似。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长久以来,她一直都过于低估了自己的力量,所以眼下,姜锦只打算循着自己真切的感受来找。   姜锦乔装打扮,她穿了男装,又对面容加以修饰,假作是卖货至此的商人,打算先拜访了那户玉匠。   这边小镇街上的店铺布局大抵都是一样的,前头开张卖东西,后头要么充作作坊,要么干脆住人。   姜锦望着“满记玉行”的招牌,阔步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地朝店内正抠着牙的小二招手,道:“你家可有随葬的玉器卖?”   小二掸了掸胳膊,霎时便扬起一个浮夸的笑脸,道:“有!当然有!请里边儿来——”   眼前这种目的清晰的客人,是最好把生意做下来的,小二自然殷勤。   姜锦也早想好了自己的故事——“他”是某个富商的家臣手下,此番是奉他之令,来置办他身后的陪葬品。   时年达官贵人多以奢华的墓葬为荣,生前就开始预备死后哀荣的数不胜数,而她为什么恰好来这里采买,随便扯几句风水之类的托辞就好了。   毕竟涉及身后事,无论多么荒谬的事情,用风水命数来解释都是解释得通的,姜锦也不怕自己有什么异样之处被瞧出来。   正是人可罗雀的时候,姜锦才一进来,店里的掌柜便也迎了上来,听闻她的来意,掌柜摸摸自己的下巴,叫小二去后头拿成套的玉器去了。   “郎君想要什么,我这儿自然都有卖的,”掌柜笑眯眯地道:“哪怕形制上有什么要求,我们后头就是作坊,只要有图纸,都是做得出来的。”   这话便是在暗示客人,哪怕是有超乎品级和使用范畴的东西,他们也是可以做的。   姜锦正愁不好切入话题呢,闻言,她挑了挑眉,道:“我家主人可有的是银子,不过,你们这儿安全吗?”   时年丧葬攀比之风盛行,所以朝廷也有规定,诸如玉蝉玉俑之类的随葬品,都要依随着分明的级别来。   商贾有钱却苦于身份,冒险逾制的可不少,毕竟人家都富了一辈子了,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在地府做个穷光蛋?   掌柜见多了这种客商,他压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城里不好做,去到乡下悄悄做就好了嘛。镇外钱家村,也有我们的地方……钱老三——”   掌柜扭头朝内间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皮肤粗糙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手上尽是老茧,衣衫上也沾满了粉尘,一看便是做事的人。   “客人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同老三说,他说话笨拙,手艺确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掌柜满口称赞。   姜锦微微一笑,朝那钱老三道:“哦?当真如此?那拿几样成品予我瞧瞧,若是不好,我便换别家去了。”   掌柜一使眼色,钱老三便钝钝地点了头,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扣,憨笑道:“我弟弟家添丁,这是我才打磨好的平安扣,打算……”   他确实不会说话。人家这边要买陪葬的东西,他却在这里讲什么添丁之喜,掌柜简直无言以对。   谁料,那钱老三拿出的东西却正中姜锦下怀。   她目光凝在玉的弧光之上,随即伸手接过,状似不经意地摩挲着上面的回路。   姜锦眉梢微动。   这只玉扣与之前与她相伴的那只,估计都是出自这位之手了,连里头的回纹和线条的勾勒都是别无二致的。   她一口咬定,道:“可以,我就要这钱师傅做。图纸我带在身上,今日便可以下定。”   姜锦补充要求:“但是这随葬品精细,出不得差错,我一定是要盯着的。”   像姜游带着她生长的那小村,别说外人,就是多飞来只外鸟,村里人便都知道了。山村封闭,她正好借由这个机会,去那钱家村找那对夫妇。   这点小要求,掌柜当然不会不答应。   生意成了大半,老掌柜眉飞色舞地拉着姜锦确认事宜、签订契书。   姜锦是心急的,然而她知道,自己若急了实在是显得太突兀,因而压下心头的焦躁,转而开始挑起刺来,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市侩客商。   “你们北人莫要诓我,契书拿来,予我细看。”   “这可是顶重要顶重要的物件,若不是我家主人算了风水,非要此方位产出的玉石才压得住魂,才不会舍近求远来你们这里……”   有钱唾面都能自干,掌柜不以为意,依旧喜笑颜开。   像是怕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才立完契书,他便催着小二叫了马车来,送钱老三和姜锦一起走了。   进行得还算顺利,姜锦犹在打探,她问一旁拘谨着的中年男人:“你是哪年起开始做的玉匠?”   钱老三只觉她是在问他的经验和本事,老实答道:“这行当,我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了,七岁起就去做了学徒。”   姜锦又问:“那……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他们做喜事,你也都会送东西?”   钱老三点头,道:“是啊,小玩意儿边角料雕的,不值钱。”   姜锦的眼神扫了扫,她若有所思地道:“东西不值钱,手艺却是值钱的。”   这话倒是让钱老三很动容,他咧开嘴笑道:“这么些年了,每回钱家添丁,旁的拿不出手,这些小东西我还是会送的,讨个好彩头。”   “哦?是吗?”姜锦神情不变,只是继续追问:“从前你也送的平安扣?都是什么样子的?”   匠人谈及自己的手艺,总是热衷的。钱老三有些兴奋地道:“今日这只平安扣,还算普通了。十来年前,我手头上做着一个玉佛,佛祖手心雕下的那一小块料子极好……”   他一字一句地描述那平安扣上的雕花、玉质,姜锦仔细听着,倒都能和她那枚对上号。   虽然已经做了准备,此刻直面事实,确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姜锦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道:“那东西,你最后送给了谁?”   “也是我家老四,”钱老三说着,眼睛开始盯着姜锦看了,他说:“当年我弟妹生下一个女娃娃,可俊了,就是命不好,平安扣也没压住什么好意头,弟妹背着她去河边洗衣裳的功夫,转眼间背篓和孩子就都没了。”   钱老三感叹,“也不知是不是被水卷走了呢。”   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是这个被水卷走的女儿?姜锦目光依然平静,直觉告诉她不会这么简单。   钱老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她道:“其实方才见郎君你,我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么一提,我才反应过来,郎君的眉眼实在有些像我那弟妹。”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冒昧,闭上了嘴没再多话。   此刻姜锦亦是没有什么心情了。   她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得去查过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钱家村。此地处于山间,附近一带都是荒芜的,未见多少耕种的痕迹,瓦舍间倒是能听到凿东西的声音,想来这一片都是做金石生意的。   钱老三带着姜锦一起去了他们本家的宅院,大概是乌泱泱几户人都住在这里,看起来杂乱又拥挤。   像姜锦这种放心不下要跟来顶梢的客人,也不是第一个了,是以正在院子里的钱家人也都不意外。   越靠近这儿,姜锦越有一种没来由的心慌,她不想承认,可是这确实像是一种感应。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在这里,见到了自己可能的母亲,那个钱老四的媳妇。   遥遥交汇的一眼,姜锦的心蓦地停了摆。   相似的五官在不同的面孔之上,不尽像,却确实是像的。   眉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姜锦看着抱着背篓回来的女人,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   唯有一点不需要再确认了,相连的血脉感知之下,她能够笃定,母亲前头的“可能”二字,可以去掉了。   那钱四媳妇同样看见了她。   尽管她乔装打扮,但到底不是重新投了次胎,钱四媳妇似乎也恍然瞧出了有何处不对劲。   她愣在原地,见姜锦似乎还要抬步向她走来,她大惊失色,就像活见了鬼,连连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往屋子里跑,背篓丢下了都不管不顾。   姜锦不是没见过风浪,可急转直下的情态还是让她有些愕然。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受再度出现。   看来……这位应该知道点什么?   姜锦垂下眼帘,敛了敛神色。   深夜,无星无月。   不过一个农家院舍,以姜锦的身法,想要去哪儿听个壁角,实在是太轻易不过了。   四房家的卧房里,油灯已经熄了。   低低的人声,夹杂着含糊的泣音,精准无误地传到姜锦的耳朵里。   “行了行了,别哭了,都问过三哥了,一个南边来的客商而已,还是个男的……”   “不是!”女声尖锐,她说:“一定是她!是她来索我这个亲娘的命了!”   她似乎被人捂住了嘴,男声道:“那是替贵人挡灾,买命钱也早给她烧下去了,你胡说什么?她怎么会来索你的命?”   山野中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声声。   ? 第78章   就像被针扎了一扎, 姜锦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索谁的命?   屋内,夹杂着乡音的对话仍在继续。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还想她做什么?”   “可是……可是……”女声仍然在颤抖, 带着极为明显的恐惧, “她死得不安稳, 她……”   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但仍旧耐着性子在安慰:“好了好了,本就是个女娃娃而已,我们是她爷娘, 她的命都是我们给的。”   “那孩子几个月就走了,你怎么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别想了,睡了。”   男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安抚妻子太久,如果不是才添了一个儿子,他甚至懒得去说这些。   很快, 农舍内的声音渐息。   檐外重重的黑影里,姜锦垂着眼帘, 表情里却无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没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揣测。   虽然在小时的梦里, 她梦见过亭台楼榭,梦见过雕梁画栋, 可那终究只是梦,她未曾太在意。   时下女孩儿命贱, 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坎坷的身世, 眼下所听见的, 才是她早就隐隐有所预料的可能。   ……一个被家人遗弃的、辗转被好心救下的女婴。   面对这样的事实,姜锦也没几分伤心难过。浮萍过客, 本就漂泊无依, 她也没期待过身世的背后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   眼下, 她只是觉着有些唏嘘。   前世她对自己的身世并不如今生这般热衷,那枚玉扣遗失以后,她后来也再找寻过,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没想到这一世,就这么寻到了自己的身世?姜锦觉得有些突然,她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屋内的动静,在里头声音止息之后,不免有些失望。   这对夫妇压根没说到关键之处。   就像只说了一折子书就开始吆喝着收茶钱的说书先生,勾得人心底愈发疑惑。   听他们话语中透出的散碎内容,想必不只是嫌弃她是个女婴这么简单。   真相近在眼前,姜锦没什么再一点点推敲试探的耐性了。   有什么比直接抓了人来问更快更直接的方式?   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庄户人家,实在是太过简单。   姜锦随身带着些防身的东西,有止血止痛的药,有冲人眼睛撒过去能迷瞎好一会儿的石灰,也有一点打家劫舍必备的……迷香和蒙汗药。   她掂了掂手心里的纸包,轻笑,心道她可真不是个好人,对大概是自己亲爹亲娘的人也敢下手。   月光流淌,迷香在窗槛的缝隙里安静无声地燃烧,薄烟化在浅淡的月色里,无人察觉。   钱四本就鼾声如雷,而一直还未入睡的钱四媳妇儿眼皮直坠,终于也闭上了眼。   姜锦在外捂着口鼻,算算时间差不多了,香大概也该燃尽,她攀过窗户,直接将女子扛了出去。   这香在野外足以迷倒一头野猪。钱四依旧安睡,不曾发觉自己的枕边人已经被人悄悄带走。   其实姜锦不想这样折腾,只是这农家院落,墙壁的厚度实在有限,为免多生事端,她直接将人带去了后山。   正是草木旺盛、野兽繁殖的季节,加之夜色深沉,哪怕再老练的猎手也没有敢在大夜里来这儿的。   钱四媳妇睁眼的时候,耳畔正好传来一阵野猪意义不明的嚎叫。她一个激灵,放眼一望,发现自己正独自靠坐在树桩上,而周遭是山风呼啸、树影重叠。   怎么会!她是在做梦吗?   她的神智本就在骤见得姜锦那张乔装后依旧像她的面孔后有些崩溃,眼下突然陷入这样的一场噩梦,更是吓得手脚冰凉,动也不敢动。   姜锦没现身,她只坐在树顶上,浓郁的树影和夜色足以遮蔽她的身影,山野间只有她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自己在哪吗?”姜锦摸着自己的并不存在胡须的下巴,压着声音,老神在在地自问自答:“对啦!你该下地狱了,阎王爷叫小爷我来拿你!”   山林空旷,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回音。   幽森的环境放大了人的感官,钱四媳妇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头皮也在发麻。闻言,她瞪大了眼睛,连声道:“不要收我!大人!老爷!我是好人,我……我儿还小啊!”   姜锦耸了耸眉。   抛得起女儿,儿子倒还惦念着。   “你是好人?”老神在在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她的魂魄在地府门前哭诉,要你这个亲娘来陪她!”   原本几乎瘫软在地的钱四媳妇愈发瑟瑟,她颤着声音说:“我也不想的,可她……可她……”   姜锦倚在树上,慢慢悠悠地继续糊弄鬼:“可她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否则……小心阎王爷拔了你的舌头。”   她是真的一点忌讳也没有,神鬼之事也张口就来。   钱四媳妇下意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那里灌满了冷风,现下竟真的紧到发痛。   “我说我说!”她险些先将自己掐死了,“当年我也不想的,但那年闹饥荒,本来就养不活了,当时有个男人,一身是伤……胳膊都在淌血,还抱了个包袱,他……”   模糊不清,没有任何指向性的描述,然而姜锦却直觉她所说的这人,一定是姜游。   她终于收起了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开始认真听下去。   “他给了钱,要在我家落脚,我们怕得很,可那时实在穷,就收留了他两日。后来,他见我的女儿和他怀里的差不多大,留下金银,将她买走了……”   妇人的声音怯怯的,“我们想着他既那么有钱,本就要养不活的女儿给了他,也是好事……”   姜锦轻笑一声。   不会只是这样的。   她方才偷听时听得很清楚,那一句“替贵人挡灾”。   姜锦隐隐能猜到,姜游为什么要买走那个“女孩”。   被人追杀,一直逃不是办法,找个替死鬼么。   姜锦不信,钱四和钱四媳妇真的觉得,会有人花重金买走山里的一个野丫头去享福。   这种话,午夜梦回的时候,连自己的良心都骗不过的。   而姜游虽然平素行事难测,朝夕相处下,姜锦却很清楚自己这个养父性格如何。   单听这钱四媳妇的话不也知道了吗?   毕竟钱四媳妇前面长篇大论里,都在论证自己的无辜和不得已,如若当时姜游是把孩子直接掳走了,她一定不会隐瞒这一点。   甚至于,姜游可能都和他们说清楚了,自己买走这个小女孩,是要去做替死鬼。   只是不知为何……替死鬼活得好好的,甚至活了两辈子。   姜锦的唇角漾起讽然的笑,倏尔又隐没在了夜色里。   听见那幽幽的笑声,钱四媳妇顿住了,没继续往下说。   而姜锦依旧垂着眼,她懒得问下去了,屈指一弹,一颗石子儿朝她的后颈处飞去。啪嗒一下,妇人便又昏了过去。   没有把生母留在这里喂狼,算是姜锦仅存的一点良心。   把人打包送回去之后,姜锦一刻也没再留,也没再虚与委蛇。   她忽然疲倦极了。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让她意外的结果。   可眼下,姜锦还是觉得很累,就像天地茫茫,归舟无处可系。   她没有多么向往亲情,向往一碗温粥,但一日未找寻到自己的来历,总归还是会有一线渺茫的期待。   期待真的会有一个地方,有人还在等她。   当然,这样的好事没有落到她的头上。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落在她头上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烂摊子。   对于这个算是她故乡的地方,姜锦没有丝毫的留恋,连再看一眼都惫懒。   她快马加鞭,三日的路程并作两日,飞也似的回了范阳。   回到属于她的一隅天地之后,姜锦衣裳没换头脸也没洗,整个人径直奔向了卧房,一头栽到在床榻上,拿枕头蒙着脸,就这么睡着了。   数日未眠,加之赶路辛苦,倒头就睡也不奇怪。   身体乏累之时,梦里也未必好眠。   果然,姜锦迎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刹那间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还在襁褓之中,被人揽在臂弯里。   耳畔,是女人的长吁短叹和男人嫌恶的话音。   她撑着眼睛,才看清他们的面容,紧接着,眼前白光一闪,场景似乎又变了。   不过她仍然在人的臂弯里,啃着自己的手指头。   杵在几步外的男人身形像是一座山,他的胡须很久很久没修了,一直连到下颌,一看就很扎人。   他指着襁褓里的她说:“五十两,买你孩子一命。”   年轻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她做什么?”   她的丈夫拦下了她的话茬,谄媚地笑道:“贵人瞧得起妮儿,是她的福气,我们……”   高大的男人脸色冷冷的,他的唇锋利,却没什么血色。   他的手仍指着那孩子,道:“她是要替人受死的,你们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五十两呢。   不,其实甚至不用这么多,五两、三两、一两……   风猎猎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买来的孩子搂在了怀中,他时常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风太大了,被买来的小孩儿脸都被吹得皴红,他赶忙又将襁褓裹好。   他没有什么时间耽搁,追兵咬得太紧了,得想办法赶快甩脱他们。   大人躲得了一辈子,那孩子呢?一个还在襁褓中、连牙都没生出来几颗的孩子呢?她会死的,连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姜游喃喃:“阿锦最后的血脉,不可以……不可以断绝在我手上。”   身体回到了婴孩的状态,意识似乎也随之混沌了,姜锦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却只听清楚了“阿锦”两个字。   她很快就知道,姜游想要做什么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故意将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嚣:“快出来!否则……你就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姜游在等的就是这个。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焚尽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错了。   他弄错了。   情急之下,一时慌忙,他把她的血脉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里。   带走了这个小替死鬼。   小孩儿的哭声没有唤醒姜游的理智,他面色惶惶,皲裂的嘴唇颤抖,却一步一步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仰面望着姜游前所未有的悲恸面孔,姜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养父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哪怕醉后也极少失态。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木然。   该怎么形容命运弄人?该活下去的死了,该垫背的仍然活着。   她的意识清晰地感受到,姜游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她重重掼到地上。   有那么几次,就差一点点,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不忍心,或许是觉得她的命是那个宝贵的孩子用命换来的,最后,她没死。   后来,他还给她起了名字。   她已经三岁了,他难得温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怅惘地望向远方,对她说道:“随我姓姜,名字……名字就叫姜锦吧。”   小姜锦听不懂他的怅惘,姜锦却是听得懂的。   她没有走,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听带着七分醉意的姜游,漫无边际地讲着闲话。   他讲公主府亭台上缀着的白玉铃铛,讲藏书阁里的哪册经传被她撕了内页换成了春宫,讲冬至来了要吃什么馅的饺子。   讲着讲着,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姜锦,和她描述,她的母亲是怎样抱着她在水榭旁遛弯儿,怎么笑着去贴她的面颊,转头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这是梦的来源吗?姜锦想,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不该属于她的身世的梦?   只是她亦有些分不清,这些与母亲的温存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抑或也只是姜游的幻想。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她不是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姜游对自己亦很冷漠。他单名一个“游”字,却无法畅游四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姜锦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错了什么的符号,窝在一起。   或许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姜锦学会了独自进山打猎,学会了怎么鞣兔子皮,学会了怎么编竹篓怎么劈柴省力。   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活着需要很多理由,死却不必。   像是最后一股气力被抽离出身体,姜游望着多云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经历,他无颜告诉旁人。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到姜锦。   因为,她该是“她”的女儿。   姜游轻轻阖上了眼,听着屋外姜锦为他熬药煎茶的细碎动静。   这个天,山间实在是太潮湿了,木柴也都湿沉沉的,只能勉强用一用。   这样的柴燃起的火时大时小,而煎药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将就着用,蹲在院子里,升起火堆把柴火烤干了才用去熬药。   姜游想,该怎么办呢?   他要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受他保护的那个女孩儿,她一定也会被裹入无关她的风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两,就像那场无妄之灾。   让她跑得远远的?可这样的世道,窝在野村里都难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讨生活。   怎么选,似乎都不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类似父亲的心肠。   给她取名时不算。   给她取名姜锦,不过是想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要再迁怒于她,让她沾一沾光。   姜游想了好久,想到她端着温得刚刚好的草药走进来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那个“锦”字的光,他竟觉得,她的眉眼间,倒真的与公主有些相似。   罢了。   姜游想,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有谁不是随水飘零?   又待如何?   他嗓音喑哑:“我快要死了。”   她当然不会安慰人,只是干干巴巴地说要去县里给他请郎中。   姜游复又合上眼,不再看姜锦。   他终于做下决定,说出了裴焕君的名字,要她去杀了他。   姜游很清楚,裴焕君一定会是最热衷于找到她的那个人。   小女郎还不知道一切的意味,只是重重点头。   姜游笑了笑。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临了了,居然是这么个孩子在陪着他。   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心情,是终于解脱了,还是不甘心?   姜游长长叹出一口气。   山间苟活的岁月改变了他的心性,从前在乎的许多,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选择已经交予了她,以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如果她能杀了裴焕君又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姜锦,抬手摸过她的侧脸。   漫长的人间世定格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浮云苍狗,苍茫一瞬。   有眼泪砸在了姜游的脸上。   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姜锦猝然从光怪陆离的大梦中惊醒时,已然汗湿脊背。   她回来的时候,只顾着闷着头往床上倒,并不记得拉下帐幔、打下窗帘。   已至夜深,窗外是一片清凌凌的月色,姜锦怔忪地望着天边透亮的云影,她下意识抬起手背,试到了自己满脸潮漉漉的泪痕。   在为什么落泪呢?她也不懂。   月明如水,心也沉到了最低处,姜锦久久不能回神。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似是有人漏夜来寻。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闷闷的敲门声在寂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姜锦听见了, 却仍旧没回过神来,怔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凌霄的声音, 散落的思绪才艰难地笼回来了一点。   “姐姐, 你可醒了?”她在紧闭的门外小心翼翼地问。   姜锦随手扯来张帕子, 潦草地擦了把脸, 扭身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腿一麻, 整个人往床下一栽,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嘶……”   姜锦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摔疼了,只是脑袋昏昏沉沉,憋着口气接连赶路回来, 两条腿亦累得不像自己的,这么猛然一动作, 就跟磕着了麻筋似的。   门外, 凌霄大概也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然而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声音愈发焦急。   她在外拍着门,还一声声地喊着她, 像是怕她出事。   姜锦无奈地牵起嘴角, 笑了笑, 她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 你进来吧。”   她用手背撑了一撑, 重新站了起来。   凌霄正巧推门走入, 见姜锦脸色恹恹、脚步虚浮,不免惊异。   她很少露出这样没精打采的样子。   凌霄扶姜锦重新坐在高脚几上,扭头和扒在门边张望的薛然道:“阿然,去,去给你姊姊倒杯热茶来。”   一个小脑袋在门框旁点啊点,旋即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姜锦偏头,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个小子。   灰头土脸的,在凌霄面前无所谓,在小孩儿面前难免有些跌份儿。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   “怎么就又是要人扶又是要人倒水,”姜锦倚在桌边扶额,撑起点精神来,只是声音依旧有气无力,“我没事。”   这哪像没事?   凌霄的目光满是担忧,连珠炮似的说:“姐姐一声不吭地走了好些天,只说去办事,也不说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清早又一个人闷着头就倒在房里睡了,都这个点了还没声音,叫我们担心死了。”   她继续道:“姐姐去忙什么了?把自己都累成了这个样子。”   提起这些,姜锦的目光又迟疑了一瞬,她攥着帕子,心下转过许多场景。   有些是她亲眼所见的,有些却只是梦中所托。   相同的是,梦中每个人的眼神,尤其是姜游透过她在怀念另一个人的幽深瞳孔,她都再也忘不掉了。   姜锦垂着眼睫,低低叹了口气。   只可惜这一口气散不去愁,她的周身依旧似有化不开的薄雾笼罩。   姜锦轻飘飘地开口,道:“这么多年,我终于知晓自己的出身几何了。”   凌霄眼睛一亮,她刚要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却又自觉吞了回去。   情绪这般低落,便是没好事儿。凌霄酝酿了一会儿,没再开口问这件事情,只是放缓了声音,柔声道:“怪我,问这么多做什么?姐姐睡了一整天,定然饿了,灶上还有粥,我去盛一碗来。”   姜锦的唇边泛着浅淡的笑,只是眼睛里没多少笑意。她轻声开口,道:“不必了,饿劲还没返上来。”   见凌霄一脸的放心不下,似乎还是想转身去给她拿吃食,姜锦拉住了她的手腕。   对上凌霄的眼睛,她缓缓道:“凌霄,先别走。陪我待一会儿。”   手腕上传来冰凉到几乎类似金属的触感,凌霄一愣。   她重重点了点头,拖来把矮几坐在了姜锦身边。   借着自己曾经的眼睛大梦一场,又在霎那间从梦境中被剥离,遗落的情绪让姜锦无所适从,尽管那还称不上是悲伤。   其实姜锦眼下并无什么特别的话想说。   她只是觉得很冷,冷到指尖都在发木,所以想要人陪一陪她。   她只是……有点冷。   所以,姜锦亟需和人抱一抱,用旁人的温热去暖自己冰凉的手心。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散发着温暖熟悉气息的凌霄就在身旁,姜锦稍稍扭过身去,完完整整地搂住她,又把脑门磕在她的肩上。   她极难得流露出这样的疲态,哪怕当年在长安时亦不多见。   是以凌霄的心悬了起来,她一面任姜锦抱着,一面小声问她:“姐姐,你……”   姜锦没吱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松了手,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凌霄凑在旁边,眨着眼睛看她,缓声道:“反正……不管姐姐什么时候想要倾诉于我,我都是在的。”   她的眼睫卷曲而微翘,这样巴望着看人,就像是收了对外利爪的猫儿。   姜锦的思绪已经在人的体温下平复了许多,脑内也不再混沌一片。   她呼出口气,既而道:“我查清楚了自己出生在哪里,爷娘又是何方人氏。就只顺着那枚玉扣的线索。”   “太轻巧了,我从未想过会轻巧到这种地步。”   凌霄不解:“查清楚了是好事情,姐姐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姜锦不得展颜,和身世背后的蹊跷之处没什么关联,她轻轻一叹,随口道:“觉得好笑呗,觉得荒唐。我之前到死都不知的事情,其实竟这么好查。”   凌霄若有所思道:“可惜,那信物之前遗失了……”   姜锦平静地道:“是啊,还以为多大的难关,结果只是因为从前把它给弄丢了才查不到。”   “我被蒙在鼓里那么久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查清楚了,所以说……造化弄人呢。”   凌霄闻言,眉心蹙了蹙,她一本正经地和姜锦道:“姐姐,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若不是你一直没放弃,从那青县到云州再到范阳,又得了那卢大夫人的青眼,否则还不知道要查到猴年马月呢!”   此话不假。   若非借了薛靖瑶的力去捞着平安扣的源头,光靠自己积攒的势力一点去查,不会有这么轻易。   姜锦只是感慨上辈子太过随便遗落了这个关窍,说多惋惜伤怀倒也不至于。   她笑笑,随即抬起眼,便见门外又徘徊着那个犹豫不前的小身影。   自然是薛然了。   他懂礼数,见屋内两个姊姊在说话,知道不好听壁脚,没有往前,可偏偏手上又提着要送进来的茶水,一时有些进退两难,走也不是进来也不是。   姜锦与凌霄相视一笑,随即朝他招了招手,笑道:“进来,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薛然露出一点稚气的笑,他飞快地窜了进来,又自告奋勇地斟茶水。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其实喜欢替大人跑腿做事,倒好了茶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骄傲的颜色,仿佛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竟比练完一套拳法看着还要高兴。   实在可爱,姜锦脸上的笑意总算真切了一点儿。她故作姿态地拿起茶杯,品了品这盏中的白水,旋即仰脖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了好几回,把一壶都喝光了。   回来的路上她没心情,水米未进,到了家里倒头就睡,现下当然渴得很,只有牛饮的做派。   姜锦煞有介事地赞道:“果真不同,阿然倒的水都要甜一点。”   凌霄偷笑。   可小孩儿听不出揶揄的意味,他高兴地把胸脯一挺,又从袖中摸出姜锦先前交予他说要给裴临的那枚小小的平安扣,说道:“姊姊,我按你说的做了,但师父他没有收。”   姜锦的虎口依旧抵在额角,她当然还记得这茬,打起一点精神问:“他……是什么反应?可有说什么?”   先前姜锦回范阳后转天就走了,凌霄不清楚那晚她和薛然安排了什么。   忽然间听到薛然说起这事儿,她抬起讶异的眼神看向姜锦。   姜锦同她道:“一会儿与你细说。”   而薛然回想着那时的情形,表情有些苦恼。   他摇着手指,纠结着,开始一五一十地复述。   “师父听我说这个物件是姊姊要捎给他的,脸色便古怪了起来。”薛然咬着唇,道:“他像是在考虑什么,很快就冷着脸问我,你可还说了些什么。”   只是脸色古怪的话,倒是很难判断他到底知不知道呢。   姜锦思索着,目光跟随自己的指尖在木质的桌面划过。   她轻声问道:“那,你可把我那句话说与他了?他又作何反应?”   姜锦知道自己这事儿干得不地道。   ——使唤一个小孩儿,用假话去试探裴临,说自己已将一切都查清楚了,却只为试探他的底细。   不过没办法了,裴临不会将他了解的实情告诉她,他只会自顾自地行动,以“保护”为名行禁锢之实。   他知道的,到底是这个玉扣所牵系的真相,还只是姜游遗言牵扯下的表象?姜锦不知,只能如此下手。   薛然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继续回想,良久后,他终于措好了辞,一字一顿地道:“师父他……他当时笑了,还说,让姊姊不要来激他了,说拿这个玉扣作幌子很拙劣。”   游移的指尖一顿,姜锦似笑非笑地舒了口气。   如此说来……那他便是不知道了。   在裴临的视角里,这只玉扣与她身世无关,大概只当她是查探无门,拿无关紧要的东西胡乱试探,当然很好笑。   说到这儿,薛然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他……师父还让我告诉姊姊,说很多事情,他自有成算,插手的人多了,反倒不妙。”   凌霄听了个七七八八,闻言颇为愤慨,她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差点没拍案而起,震声道:“还当自己是谁呢?他有个屁的成算!什么臭男人!”   姜锦没凌霄这么激动。   她的表情淡淡的,说起话来亦是淡淡的,情绪甚至不如先前从梦中惊醒时来得起伏跌宕。   她只随口感叹:“料理自己的事情,谈何插手呢?这人实在是……自负到有些无趣了。”   方才昼间那场梦里,绵延了十数年的经历已经耗空了她多余的情致,眼下听到早已经让她失望之人再说些凉薄又自负的话,除了无趣,她实在生不出其他感受了。   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姜锦心下反倒松了不少,她瞧见薛然有些瑟缩的模样,朝他笑道:“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薛然,与你无关,不必担心。”   薛然却突然扭捏了起来,他说:“姊姊,师父他还说,我只帮姊姊去探他心思,这不公平,他说我传话可以,但是姊姊今日说了什么,他也想要知道。”   还真是锱铢必较。   姜锦勾了勾唇角,没太在意,随口道:“好啊,今日我什么反应,说了什么,你师父如何问,你照实答便好了。”   于薛然而言,当夜的救命之恩也有裴临一份,加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倒霉孩子倒着实有些尴尬了,姜锦当然不会【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为难他。   今夜月色清明,屋内没有燃灯烛却依旧明亮,而姜锦明净的脸颊上,一点意料之外的情绪也找不见。   凌霄在旁偷偷打量,见此情形,觉得她像是真的放下了,才安下心来,转而去瞧薛然。   见这孩子还没有走,她便伸手摸摸他后颈,又问道:   “不去睡了?还要奉命在这儿盯梢?”   薛然脸有些红,他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道:“我……我回去睡觉了,不早了,姊姊也好好休息。”   转头的时候,他悄悄瞄了姜锦一眼。   正好撞见她平静的眼神,薛然赶忙收回目光,一溜烟儿似的跑出去了。   姊姊她……根本没像师父说得那般生气或是如何嘛!倒叫他白担心了。   薛然离开后,姜锦收回了目光,她拉着凌霄,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展开揉碎说了一遍,顺带也为自己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绪。   包括刚刚挣脱的那场真假不知的梦,她亦没有放过。   凌霄听得一愣一愣的,眉眼间满是错愕。   之于姜锦的身世,她与她有过类似的猜疑,可眼下真相揭开,她告诉她,一切不过是兜兜转转的意外,是一场巧合……   凌霄深吸一口气,道:“姐姐,你能确认那村妇一定是你的……”   亲娘二字没说,但姜锦听得明白。她说道:“天底下眉眼相像之人不知凡几,然我确确实实,看到她的时候便有所感应。”   凌霄不觉得她这是无厘头的猜想,因为这样的感受,不久之前她也有过。   ——凌峰偷偷背着她去投了抓他们的罗网,他重伤濒死,而她在十数里外忽然就有了心悸之感。   血脉相连的感应难说真假,但总是足够让人相信,凌霄叹气,道:“其实不生在那样的家里,是一个好事。”   姜锦没有否认这句话,她继续往下说:“旁的都还好,现在,我只是很好奇一件事情。”   凌霄同她对视一眼,不必她提,便张口说出了她的意思:“我觉得,不论是裴临还是那云州刺史,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你那很厉害的身世,仅此而已。”   姜锦点了点头,“看眼下的情形,大概便是如此了。不过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也要做好其他打算。”   与此同时,姜锦也明白了裴焕君那些奇奇怪怪的另眼相看,以及这辈子与上辈子不相仿的微妙走向。   很简单,前世她真的只是一个猎户孤女,并无太多阅历,落在裴焕君眼中也不过了了。   但是这一世终归多吃了盐米,他便愈发觉得她奇货可居了起来,故而比头世更为迫切地想要利用她。   只是如果他真的为谋反之事蛰伏多年,心机定然深沉,自己先前勾上顾舟回使得那小伎俩,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暂且打消裴焕君对她的利用之心。   姜锦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世亦不能如何,最多算解了我心头的疑惑罢了。”   凌霄问她:“此话怎讲?”   说话的功夫,姜锦已经想得很深,她反问:“我有没有某位大人物遗孤的身份,重要吗?”   “并不重要。他们要利用的只是这样的一层皮,只要他们相信,他们说我是,那我便是了。”   凌霄皱了皱眉,她说:“那……也没有办法了。也不可能去和他们坦白你的身世啊,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算盘了。”   姜锦点头,道:“是这么个意思。而且,如果连这点遗孤的身份都没有了,他们利用起来,岂不是更不会顾忌我的死活?所以,我更不能让他们知道。”   说到这儿,凌霄忽然感到很难受。   好不容易有了新生的机会,却还是得在这样弯弯绕绕的心眼子里琢磨怎么好好活。   她低着头,皱了皱鼻子,道:“真可恶,这些人真可恶。”   她把“这些人”三个字咬得死死的,在心里尤其把裴临骂了一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姜锦倒是很看得开,她微微一笑,道:“如今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至少我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情,不会再和前世一样被瞒到死。”   她着重强调:“就是死,我也不做糊涂鬼。”   凌霄终于没忍住,嘴里也蹦出来几句骂裴临的话。   闻言,姜锦失笑,道:“我只是惋惜自己,倒也没有想咒骂他的意思。”   她如今对裴临的态度让凌霄很是琢磨不透,见她不甚在意,凌霄便也顺着自己的好奇心多嘴问了两句。   “姐姐,你……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明明都已经撕扯开了,他还阴魂不散,姐姐却好像并不厌烦他。”   姜锦目光坦荡,一点游移也没有,她的话音亦是平静:“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这个没必要也不知说的是裴临还是她自己。   听明白她意思的一瞬间,凌霄忽然望天,她感叹道:“我突然……也挺为他感到绝望的。”   在她面前,姜锦素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现在这么平静,便是真的不在乎了。   潦草收场的篇章,很显然有人想要继续,可惜的是,只有一人还在执着。   或许相比眼下的“没必要”,他宁可她恨他啐他,而不是如此波澜不惊,像是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凌霄见过他们最好的时候,如今难免感慨:“他前世做的那些事情,姐姐真的一点也不动容吗?”   死生相随,本该是戏文里才唱得出的情节。   姜锦挑了挑柳叶似的眉梢,话音是一以贯之的平静,道:“我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动容?”   “以身试毒,这一次又拿命挡箭,可真是情深意重,“她轻笑,道:“可那又如何,我在乎的根本不是那一箭,更不是什么致命的毒。”   难以避免地又要想到前世了,凌霄一愣,怕姜锦伤心,下意识想把话题拉回来。   然而姜锦仍在自顾自继续道:“也不能说全然不在乎那一箭。我当时确实很伤心,伤心他做不到我能为他做的,才要和他大吵大闹要和他分道扬镳。”   “可后来知道有毒之后,我介怀的便不是那箭了。”   “那一箭射来得太快,裴临来不及挥剑拦下,至多只能一身受之代我受过。他也是个蠢人,既已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足以让我替他去挡,竟还觉得我气的是吃那一箭的人不是他。”   “我从不觉得,谁要是爱重我,谁就活该拿命去填去替我周全。哪怕前世他真的找到了一命换一命的法子用在我身上,我反而不会宽宥,只会更恨他。”   姜锦垂了垂眼,眼底终究还是闪现了一丝伤怀,“他以为我在意的是那箭上的毒,所以以身试毒想要挽回我的性命,他又以为我介意的只是他没有为我挡箭,这一次拼了命也要挡在我的身前。”   他以为这样便是挽回的办法。   凌霄瞳仁轻颤,接口道:“自始至终,姐姐介意的,其实……”   听话的人已经听懂了,所以姜锦没有再说下去。   她不需要多么感人肺腑的以身相替。   作为同袍,她需要的是信任,作为爱侣,她需要的是尊重。   只可惜,他没有做到。   从前没有,这一次更是重蹈覆辙。   他不懂,自始至终,她越不过去的,并不是那一箭。   不懂便不懂了,相较男人,如今有的是重要的事。   姜锦没再继续,于是话茬很快便被带了过去。   她认真地道:“也不必太担心。他们还以为我们瞒在鼓里呢。如今……我们只待顾公子的回信,从长安传来。”   凌霄道:“希望顾公子那儿一切顺利。只要我们弄清楚了那刺史府供奉的女子身份,便知他们是为谁效力。毕竟从前……也不是在长安白待了一遭。”   姜锦微微颔首。   是啊,那段空耗的岁月里,她也没有真的闭目塞听,拿自己当行将就木的尸体来对待。长安城中的波涛汹涌,皇帝、太子、福王、各路世家间的暗流涌动,她身在局中,多少也是清楚的。   知己知彼,方能不再被动。姜锦心底有了盘算,而今,只待长安传来的回信……   作者有话说:   快丸洁了,收拾收拾走走剧情,下一章时光大法   ——   ? 第80章   又是一年春雨迸发, 细碎的雨丝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直往人肺腑里钻。   本就沉重的甲胄上有水汽凝结,湿冷得要命, 姜锦龇牙咧嘴地把自己往里面塞。   “多少年都习惯不了这种感觉。”她一边说, 一边呼出一口白汽。   “姐姐这话说的, 活像个老太太。”凌霄在一旁忍笑, 她充当着亲兵的角色,垂首替姜锦系牢披膊上的系带。   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两年。日复一日的鲜血和金属震鸣很容易让人麻木, 时间的尺度逐渐模糊,有时会感觉日子过得很快,有时却又觉得时间慢得惊人,早上睁眼时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战场上,度日如年嘛。”姜锦随口说着, 她垂下眼帘,抵着自己的胳膊肘活动了一下。   前世最后的羸弱倒真成了一场梦, 这一世她没有受伤, 没有中毒,手腕是有力的, 肩背亦不瘦削,扛得起这四十斤的甲。   着好了甲, 姜锦也不急着动作, 只倚在一旁稍歇, 等帐外其他兵士整饬。一面说着:“天下乱成这么一锅浆糊,也难得这锅浆糊, 终于要熬干熬到头了。”   凌霄道:“是啊, 总算可以喘口气。不过姐姐两年辛劳也没有白费, 如今在范阳,除却刘绎刘将军,往下一数便是姐姐了。”   朝廷挑动藩镇内乱的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不过,藩镇间的火药味本就极其浓重,只需一个点引线便一触即发。   仗终归还是打起来了,乱成这样,范阳自然无法独善其身,和魏博打、和淮西打、和成德打,时有突厥来犯,还得和他们打。   若一直打的是这些北面意图作乱的戎人,或许还可以说是保家卫国,冠上金光闪闪的字眼。   只可惜刀刃大多数时候都是朝内的,所谓鲜血和战争,说白了只是为了私欲。   有前世经历,再加上刀枪里练出来的本事,藩镇乱局的这当口,姜锦理所当然地抓稳了风向,即便这次没有再与谁并肩,也依旧在范阳立稳了脚跟,声名鹊起。   姜锦偶尔会在内心审判自己,不过也只是偶尔。   不想为鱼肉,那便只能为刀俎。她不是拨动局势风云的人,她也只能在被裹挟时提起她的剑,在风云里去搏自己的利益。   当然,这样的乱局到了后来,也早不是朝廷可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程度了。有钱有人的,哪个不想尝一下权力顶峰的滋味?乱势之下,意图谋朝篡位的叛党可不在少数。   于云州筹谋多时的裴焕君,亦在最乱的那一年年尾,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好在,在此之前,姜锦收到了顾舟回从长安传回的信笺。   他先从姜锦画下的服制装束去查,查到了画中人大概是某位公主。   姜锦记得她最初闯入裴焕君书房时所见陈设。   那显然是一副供奉死者的架势,所以,顾舟回依照年龄、品级、再按坊中对对得上号的那些故去公主相貌的描述、流传的小像去查……   画像上公主的品级不低,不可能寂寂无名,一定不少人见过她的真容。顾舟回这样想着,却始终没有查到和她长相相仿的该是哪一位。   顾舟回的年纪不大,又不是长安人,自然不清楚当年那场由郜国公主引发的事端。这场风波中牵涉的人事,又都被尽数湮灭了,后来人很难了解。   直到某日在茶楼,隔壁桌的客人吃多了酒,口无遮拦地胡言乱语提了一嘴旧事,被同桌人捂了嘴,一旁的顾舟回才晓得这么个说法。   反复确认过后,顾舟回谨慎地把消息传了回去。   他并没有说那画中人一定是谁,只是隐晦的说她是个公主。   而除却一切消息和痕迹都被抹去的郜国公主未曾了解,其他公主的脸孔,都与她对不上号。   这是一个足以让姜锦震惊的消息。   郜国公主。   排除掉所有其他的选项,那唯独剩下的那个,便一定是对的。   她忽而又想起,裴焕君总是在腊八设宴开席,又支开众人,独自在书房祭拜。   前世困守长安,对于这位郜国公主的生平,她有所耳闻。   那时的姜锦抱着冒热汽的碗,呼气垂着勺里的腊八粥,听凌霄绞尽脑汁地和她讲搜罗来的各种轶事。   生怕她养病闷了,凌霄手舞足蹈地和她比划,“郜国公主被圈禁日久,终于呀,有一日无法忍受、自焚身亡,就在那年的腊八呢。”   当时的姜锦只是当故事听,没成想这辈子,这件事情突然和她、和她荒谬的身世牵系在了一处。   她可以确定,裴焕君书房中供奉的,便是早在十数年前,因为巫蛊谋逆之案过世了的郜国公主。   这位郜国公主大抵魅力超群、手腕卓然,这么多年过去,从带着她“遗孤血脉”隐居多年的姜游,再到已经做了一州刺史的裴焕君,竟还都记挂着为她效命,复起她未完成的事情。   而她姜锦,两辈子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小卒子罢了。   彻底知晓这一身世之后,凌霄在她面前欲言又止了好几日,直到姜锦受不了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敲了敲她脑门,她才终于吐露心声。   “姐姐……你不会心动吗?他们觉得你是那公主的血脉,会觉得你是同路人。”   凌霄的话其实有些含糊其辞,但姜锦听明白了。   她身在范阳,又受信重,若她也有意,那……   满口拒绝才像假话,姜锦收敛神色,正色同凌霄道:“相比这个,我更愿意一点点稳扎稳打。况且,我并不是谁血脉的延续,经不起那种过于热切的推崇。”   她顿了顿,又道:“是有怎样,别说没有,就算有,难道我就会站到你的血仇那一边去吗?”   裴焕君害死了凌家一家老小,无论如何,姜锦也决计不会再与这种人为伍。   凌霄原本有些郁郁的神色霎那间云销雨霁,她说:“我没有猜疑姐姐,只是……”   姜锦微微一笑,只道:“其实,你的话点醒了我。”   凌霄不解,紧接着,她便见姜锦眼神微微放空,既而喃喃道:“连你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他呢?箭矢破空的那一瞬,凌霄,你说,他想的是什么?”   “是在担心吗?担心我为那个狂妄的可能心动?故而干脆隐瞒不发,只想着自己解决一切再说。”   本朝不是没有出现过女子当政,就连郜国公主当年,亦是效仿前辈罢了。   姜锦没有点名道姓,但是凌霄知道她在说谁。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道:“我倒觉得,是也不是。”   姜锦偏过些头看着她。   凌霄继续说着,底气也不是很足:“在那一箭前,他一定有心隐瞒,或许正是如此作想。但箭射来不过呼吸间的功夫,再多的想法,也都是事后对自己的猜测。”   姜锦笑笑,语气平淡,“是啊,那一瞬至多够犹豫,哪容得了多少百转千回的心思。不过这一点犹豫,外加从前升起过哪些念头,才会让他觉得那是他做出的选择,罪无可赦。后面见我受了毒伤,恐怕更是不敢面对我吧。”   连凌霄都能揣摩明白的裴临那点心思,姜锦更了解他,不会不知道。   这么多年,再鲁钝的人也能把事情想通透了。   凌霄忽然问:“如果……如果他当时坦白了呢?哪怕是在事后。”   或许正是放下了、不在乎了,再谈起无用的可能时,反倒兴高采烈,姜锦眨眨眼睛,旋即答道:“我大概会揍他一顿?明目张胆地发一顿脾气……啊,也不一定的,毕竟中毒了,还是会有芥蒂。”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曾经的痛苦:“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直到最后那年,郜国余党依旧在联合淮西一起叛乱,长安之前经历过一轮清扫,反倒安全些。他大概是觉得,他身边太危险,还不如在长安。”   凌霄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还有旁的缘由。”   姜锦撇撇嘴,未置可否,“随他去。他总有太多的苦衷。”   她就差挂嘴边一句“关我屁事”,凌霄抿唇一笑。   心里提前有数,而后果然听闻郜国余孽举事之后,姜锦心下便波澜不惊了很多。   这一年里战火未息,她亦早早地就将前世所知有关郜国、有关裴焕君的人事干系等理清了头绪,提前布下了暗桩,做足了准备,就是怕哪日裴焕君利用不成要反咬一口。   而他果然也几次三番地意图联络她,姜锦不知他是多需要一面大旗,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一直在虚与委蛇。   落在裴焕君的眼中,便成了一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投机行径。后来他未再找过她,姜锦不知,这是偃旗息鼓了,还是预备着其他的算计。   她只知做好当下的事情。   很多时候,人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即便重来一次,那些预先知晓的事情,也只是给了她一点提前准备的余裕。   而这一年多,即使与裴临都在范阳,姜锦也再未见过他,若不是薛然还是三不五时地还会去找这个师父,她都快要不确定他还活着了。   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了她的视线。   他不再纠缠,姜锦便也真的很难再想起他。偶尔再回忆起这么个人,她都会有些恍惚,只觉他大抵也将她放下了。   是好事情。   后来,郜国余党举事,乱局之下就要直击长安,而裴临亦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锦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上了贼船。   啊不……或许对他来说不算贼船。   毕竟,知晓前世那些事端的不止她一人,相比缠绵悱恻的感情,想必他会更清楚这些大事的关窍,如此一来,就是真的造个反,换个地方坐坐又有什么不敢想的?   他本就有这个本事。   月余间,战火一路向北燎,积蓄多年,郜国余党纽合了几股势力北上,里应外合之下,长安终于无法再稳坐钓鱼台了。   姜锦再听到裴临的消息,已经是又一年新年伊始了。   听说有一个出息的裴家子率兵勤王,十日内歼叛贼、三十日灭贼首,一柄长剑见血封喉,荡清匪寇、护卫长安。   彼时,姜锦也没什么想法,她只是在魏博与成德两镇与郜国党勾连出兵之际,朝薛靖瑶建言,趁势带兵抄了这两兄弟的老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局势一边倒后再掀不起水花。   这段时日,姜锦稍稍松下口气来,近来范阳局势稳定,已经有开始兼容河朔另外两镇之向,要做的最多就是带些人手,去清一清小股作乱的势力。   晨起着了冰冷的战甲,午后半晌便顺利回来了。   这回手中的剑连血都没沾,轻巧得很,姜锦简直觉得早上穿那甲都是大材小用。她摘了头盔,大步流星地跨坐在帐内长几上。   再轻巧,真刀真枪的来回下也出了一身汗。姜锦很在意自己的身体,为免卸甲风之忧,尽管肩头坠得难受,还是没急着除去这些沉重的铁疙瘩。   正坐着,帐帘被人掀开了,旋即跑进来个半大孩子,是已经高了许多的薛然。   他见着穿着齐整的姜锦眼睛就发亮,就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闪闪的银甲。   姜锦笑着推开他的后脑勺,道:“煞气重得很,小孩儿碰什么?”   两年,之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实在是足以发生太多的变化。薛然不仅个儿高了,人也结实了许多,活像根冒尖的笋。   他嗓音清脆,介于少年和孩子之间:“我不怕,有朝一日,我也要披甲上阵,打得那北边的戎子不敢放肆!”   见姜锦笑着,心情尚佳,薛然收声,咬了咬唇角,似乎有话要说。   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姜锦没在意,又过了一小会儿,薛然似乎酝酿出了想说的话,一句“姊姊”到了唇边,刚要继续说下去,帐帘便又被门口的守卫打了起来。   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段好,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姜锦扫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紧绷的脊背和强撑着的发颤的步伐。   “你家少夫人有事找我?”姜锦随口问道。   这侍女她认得,是裴清妍身边的。   突然被打断,薛然好像更张不开口了,他只好退开了些,等她们说完。   那侍女垂着脑袋,很慌张的样子,她说:“姜将军,我……少夫人今早独自去了城郊,与我说,若她正午还未回来,就……就……”   姜锦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独自出门,又留信让人搭救,裴清妍这是去做什么了?   “她说……今天的事只能她一个人去,她若没回来,就让我找人去救她,”这侍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哭求道:“节度使大人不在,这一时半刻就将军这儿的人手在,请……”   没头没尾的,姜锦眉心皱得愈发厉害。   姜锦打断了侍女的话,撂下手中盔戴,起身道:“谈不上救,人肯定要找的。但少夫人她去了哪又是去做什么,你总得先说清楚。”   说着,她差不多是拎着这侍女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搁,又点了十来个人一起出去。   薛然下意识跟了两步,旋即顿住了脚。突然的情形叫他插不进嘴,只能作罢。   他跺了跺脚,挥了下拳,然后低声道:“师父啊师父,你那话,我只能一会儿再带到啦。”   作者有话说:   ? 第81章   出营帐以后, 被提到马背上喝了点冷风,裴清妍那侍女终于清醒了些,姜锦拣着重点听她说话, 随即复述道:   “你是说, 卯时少夫人便戴着帏帽出去了?”   侍女颤颤地点头, 姜锦又问:“去了哪里?你贴身侍候, 即便她不说,你应该心里也有些数才对。”   侍女咬着牙,终于还是低声道:“少夫人大概是往南面去了, 我听她之前的意思,好像是收到了谁的书信,就出门了,勒令我们都不许跟去,不许坏她的事。”   姜锦皱眉, “只知道这些?”   侍女垂首答:“她……我好像听见,她是去寻什么药去了。”   闻言, 姜锦轻抬眼睫, 眸光倏尔一闪。   药……   这一世,很多事情与从前不尽相同, 最后兜兜转转,却总是相通的。   或许是听进去了她委婉的劝告, 裴清妍压下了浮动的心思, 不论是只将卢宝川当作后半生的依靠, 还是说真有了感情,总之她确实坚定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到底是世家贵女, 自小接受着良好的教养, 真的想去做好一件事的时候, 也不是做不到。裴清妍放下了无谓的骄矜,定下心来去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情。   哪怕先前风雨如晦,卢宝川的眼疾反反复复,范阳的情势几经辗转,她倒也没再动摇。   前年岁尾冬末,赶上突厥来犯情势危急,她甚至还主动挑头,率着几队妇人一起协助后勤,几回都亲自上了城墙运送箭镞、吃食。   直到后来,郜国党连同魏博起兵举事,裴焕君几次三番地利诱,意图凭借姻亲拖范阳一起下水。可惜他的算盘落了空,范阳真正的当权人薛靖瑶自是没有应允。   倒不是别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因为卢宝川眼疾在身,白日也时常不能视物。顶梁柱的情形不稳,这一年多已经是勉力支撑,这个时候冒进贪图可不是好主意。   如此一来,裴清妍在范阳难免尴尬,好在她的丈夫并不是傻子,感知到她的惶惑,做了不少实际的安抚,后来还在出事前将把她的亲娘提前捞到了范阳安置。   人心都是肉长的,几分假意也变成了真心。   有那么一回闲话,姜锦甚至听见裴清妍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就算哪日他当真瞎了,我却还没有,我可以做他的眼睛。”   话虽如此,倒也不是真希望谁瞎了,为着卢宝川的眼疾,裴清妍废了不少心思,一直在寻办法医治。   世情如此,很难琢磨。   姜锦心下猜她又是去哪寻偏方去了,卢宝川的眼疾一直被瞒得死死的,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她没有带侍女一起,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为何又要提前留话,说没回来就找人救她?   姜锦一时想不明白,她提着警惕,率人按侍女所述方向去找人去了。   虽是青霄白日的,但这一带野村众多,荒废的民居、起伏的小山包不少,并不好找。   不知具体方位,只得散开来在附近的郊野里搜寻。   姜锦心里有些诡异的担心,她吩咐下去:“各找各的,一人找一路,找到了就拉动响竹,半个时辰后,不管找没找到,我们在这里再碰一碰头。”   众人应是,旋即四散开来。姜锦亦提着小心去了。   她倒没觉得裴清妍是碰着了什么恶徒,不过,这一片荒山野岭的,虎豹没有,豺狼却不少,若是裴清妍真的倒霉碰上了,那也是麻烦事一桩。   约莫走了半刻来钟,路过一处荒败的矮房时,姜锦无意识地往里瞄了一眼。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蹊跷的风声。   姜锦眼皮一跳,她抬起头,反手握住了剑柄。   原是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鸟儿受了她的脚步惊动,摇着翅膀飞走了。   姜锦也正要走,还未收回目光,身后忽有人喊她名字。   “阿锦——”   这声音……   姜锦惊愕转身。   土屋后矮檐下,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熟悉是因为,眼前这人,便是许久未见的裴焕君。   ——他正靠坐在土墙旁的石墩上,地上甚至还摆了两只茶杯、一只茶壶。仿佛这不是陌生人弃之不用的宅院,而是他的刺史府。   陌生则是因为,他几乎瘦脱了相,本就高耸的颧骨突出到吓人,泛着青紫的眼窝更是深深凹了进去,整个人透出一股极为阴郁可怕的气质。   姜锦心里咯噔一下。   她虽未至长安,但并不是聋子瞎子,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裴焕君这是……逃出生天了?   脑内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个杀字。姜锦的脚后跟几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按在剑柄上的手刚要开始动作,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逐渐往下移,看见了晕在一旁的裴清妍。   颈后有淤紫,一看便是被人打晕的。   “我这个女儿还是不中用啊,”裴焕君像是看出了姜锦的疑惑,感叹道:“这么久,都没发现后换到身边的侍女,并不忠心于她。”   几乎是刹那间,姜锦听懂了,她抬了抬嘴角,勾出一点戏谑的笑。   “今日,是你把自己的女儿骗出来,又让她的侍女引我到这里。”   姜锦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道:“不曾听闻裴大人有何拳脚功夫,孤身来这儿,就不怕我对你动手,把你杀了?莫不成还觉着,你可以拿……”   她伸出食指,好笑地指了指裴清妍,“你总不会是想拿自己女儿的性命,威胁我吧?”   裴焕君像是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怎么看都有些迷离,透着不清醒的意味,他缓缓道:“阿锦,你这是怪我事败了吗?”   听到这声阿锦,姜锦胃里翻腾,险些就呕了出来。   她知道他是在叫谁。   大抵是自焚而亡的郜国公主的小字抑或小名。   名字本身并无罪过,姜锦恶心的是薄情寡义的人。   拿亲女算计来去不说,早在他筹谋的叛乱伊始,为了打朝廷和余下各地一个出其不意,裴焕君将眷属全数留在风口浪尖之地,连枕边人亦未知会分毫。   他的妻子王氏,直到刀剑就要加身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若非卢宝川派人去救,只怕被害死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姜锦能猜到裴焕君如何作想。   大概除了他效忠的公主,其余凡俗人等,一概不过是垫脚石,血脉相连又如何,朝夕共枕又如何,死了就死了。   如此牺牲下,这份忠诚是多么伟大。   事到如今,他还在用虔诚到不加遮掩的眼神看着她,看着他誓死效忠的公主“遗孤”。   甚至,他还在循循善诱,试图让她向他倒戈。   “你才出世,就被抱离了,你不记得你的母亲,不晓得她有多么值得尊崇。所以……你先前做了那么多与她大业背道而驰的决定,我不会怪你,她也不会。”   “来吧,还来得及,我们都还来得及,十多年了……一朝冒进被那裴狗反咬一口……可是、可是十多年了,我们怎么可能没有后手?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姜锦听着,唇边戏谑的笑越来越深了。   她的右手搭在左腕跳动的脉搏上,感受着不属于谁的血脉延续。   生在山野,长在山野,唯独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姜游也故去了,临了了,把抉择的权力也交给了她。   她的一身血肉只属于自己,无关任何人。   “说完了吗?”姜锦轻笑一声,她低垂眉眼,看起来有些惋惜,“你的这些话,不该对我说。”   他想要延续昔年郜国公主的伟业,想要推她的血脉上位,可惜的是,那个孩子,早就死在了荒山里,和她的母亲一个死法。   造化弄人,多么荒唐。   “又要拒绝?”裴焕君露出一点诡异的微笑,他说:“不,阿锦,不急,我们坐下,你慢慢听我说。”   姜锦耐心有限,她瞄了一眼被撂在旁边的裴清妍,轻呵了一声,道:“在那之前,裴大人不妨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并不是你口中公主殿下的女儿,”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焕君,目光怜悯,“她真正的血脉,早就不存于世了。”   “自始至终,你的所图,都只会是一场空。”   ——   “信鸽放出去了?”   “三郎,这已经是你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马背上的元柏无奈望天,一板一眼地又回答了一遍:“才出长安便放出去了。这些鸽子训练有素,一定能把话带到的。”   一旁,神色冷峻的裴临同样骑在马背上。   两年的风霜刀剑未曾磨损他的脸孔,只为他迫人的气场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裴临稍闭了闭眼,才又道:“近道再快,地上跑的,到底也敌不过天上的飞禽。”   被主人嫌弃跑不过鸟的逐影,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元柏不免好奇,他试探性地问道:“三郎这是有什么等不了的急事?快马赶回去都嫌慢,还要先传信?”   裴临垂了垂眼,把玩着掌中那只已有些泛白的蓝布荷包。   蛰伏两年,他强自压抑着自己不再靠近,怕自己心绪动摇,怕事情未竟反倒给她牵扯祸患。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模样。   一刻也等不了了,他却不敢贸然出现在姜锦眼前。   裴临有自知之明。   她不会见他的。   所以,他不打算用光明磊落的办法,而是传讯给薛然,让他提前想法子借旁的由头将她约出来。   裴临轻轻叹了口气,催马越发紧了。   引蛇出洞的一场大戏,将那些对她的隐患尽数诱出铲除。如今郜国党大势已去,他也终于可以,将两辈子的事情全数向她坦白。   有的事情俨然不是她的心结,而是他的了。   他没打算借此博取原谅抑或如何,只是……有太多的话想说。   哪怕破镜再无法重圆,哪怕她会怨怼他一辈子。   裴临瞳色深沉,没有回答元柏的问题,只是淡淡道:“还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其余贼首是已伏诛,可那裴焕君却叫他逃了。”   这段时日下来,元柏深知裴焕君此人的危险,不过他偷偷觑了裴临一眼,心里却在想,再是危险人物又如何,说到底还不是被三郎戏弄于股掌之间,谁更危险还未可知呢。   这话可不敢往嘴上说,元柏腹诽着,开口依旧稳重:“三郎放心,派去查探的人一日三趟地来回报,按今早所说,已经有裴焕君行踪的线索了。”   “不过是丧家之犬,迟早能捉住。”   裴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定格在山于天相接的地方,神情冷冽。   得胜归来、大受封赏这件事情,似乎没能给他增添哪怕一星半点的喜悦,他的周身也依旧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场。   约摸五六日后,在还未抵达河朔的时候,前去拿人的亲卫赶来复信,说近日有了裴焕君准确的行踪。   征战沙场之人对方位自然敏锐,裴临稍一思索,道:“他的行迹,离我们反倒更近。元柏,我们去看看。”   他补充道:“嘱咐下去,让其他人莫要打草惊蛇,他若流窜到其他地方,将他捉了,务必要活口。”   这个危险人物就像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燃的火药,亲眼见不到他死,裴临无法安心。   他铁了心要找的人,自然是找到了。   快马加鞭,在范阳与魏博交界之处,裴临亲眼看见了裴焕君颓败的身形。   没有片刻迟疑,他从背后一箭射中了裴焕君的大腿。   这一箭太凶太狠,直将裴焕君钉在了泥土地上,足以重伤。   鲜红的颜色晕染开来,重伤倒地的裴焕君却连一声惊呼也无。   直到马蹄声靠近,那个将他戏耍得团团转、让他大业功亏一篑的裴临翻身下马站到了他跟前,他也一点没有惊诧,更没有失措。   裴临脚步一顿。   直觉让他感到不对劲。   果不其然,如注流淌的鲜血中,裴焕君缓缓抬起脏污的眼睫,嘿嘿笑了。   他只道:“世侄好本事。”   下令捉活口,也只是亲手杀了他才能安心,裴临并无与他寒暄的意思。   他面无表情地拔出剑,刃锋一转,干脆利落地就要挥剑而下——   裴焕君直面剑光,竟还仰天大笑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丝显得极为疯魔,他大声道:“可算是引你上钩了,来,杀了我,我在地下等你后悔。”   “故弄玄虚,”裴临冷声道,他单手持剑,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掸一掸身上快马赶来的风尘,“小伎俩未免可笑。”   “哦?那世侄当真不觉得奇怪,在长安都没露的行迹,忽而……就被你的人察觉了呢?”   裴临眉梢微动,没说话。   确实称得上蹊跷。   血仍在汩汩地流,裴焕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他却像感不到痛一般,每一个字都还是吐得分外清晰。   “我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会着了你的道。我想明白了,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想错了你要的是什么。”   “钱财富贵?功名地位?我以为你要的是这些,所以始终觉得,你可以为我掌控。”   “但我想错了,”裴焕君深深抚着自己的心口,那张仿佛已经行将就木的脸孔上折射出奇诡的兴奋,他说:“从头到尾,你只为了一个人,是也不是?”   裴临淡淡道:“你没资格知道。”   “这便是回答了,不是吗?”兴奋的光点在裴焕君眼中积聚爆发,刹那间,他忽然弯腰,双手直直拔出了插在他大腿上的箭,随即竟就这么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黏糊糊的血还在往下蜿蜒,裴焕君摸了一掌根黏腻鲜红,露出了玩味的笑。   他喃喃道:“好世侄,我还需要你帮我做一点事情。帮我报仇……帮我……杀了那狗皇帝!”   疯言疯语听了满耳朵,裴临的耐心已然告罄,他低头看了一眼刃光反射出的他的轮廓,好笑地道:“造反不成改刺杀,裴大人可真是荒谬。我倒想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心情,对我发号施令?”   裴焕君的脸上沟壑渐深,竟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会答应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因为,我给她下了毒。而世上独一份的解药,在我手中。”   作者有话说:   ? 第82章   闻言, 裴临缓缓抬眼。   风静了下来。   浑身的血液随风止息,冷凝在这一刹那。   呼吸间,他的表情已然沉到极点。   见他神色若此, 裴焕君的脸上笑意愈盛, 眼尾的沟壑随之微微上挑。   又是一阵仓皇的大笑。   他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状似疯了几十年的老乞丐, 可眼瞳里,偏偏又烁闪着过分理智的神采。   “你是不是很怀疑,在想我怎么会伤及公主殿下的血脉?”   “可惜啊, 我早该想到的,若她真是她的女儿,怎会如此藏头畏尾,踯躅不前……”   ……   穷途末路之人,话可真多。可惜的是, 无论他说什么,裴临都已经听不真切了。   听到姜锦和“中毒”联系在一起的瞬间, 前世绵延至今的悔就像一张细密的网, 顷刻便将他的所有理智笼罩其中。   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   不。   绝不允许同样的情形重演。   耳畔传来无止歇的嗡鸣,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 裴临才堪堪保住了最后的冷静。   他的声音冷然,“效忠的血脉不存于世, 你自觉半生无望, 谋朝篡位于你而言没了意义, 所以你只想要鱼死网破,为那公主复仇。”   裴焕君收敛了笑容。   信念轰然垮塌犹如山石倾倒, 条分缕析起来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剑刃翻转, 直击向对面的咽喉, 裴临顿了顿,话音加重:“不过,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你役使。”   裴焕君没再解释一个字,也没再试图用冗余的话语,去阐明她的身世,去证明他真的下了毒。   他只是道:“信或不信,只在你一念之间。立时将我斩于剑下,或者……”   话只到这儿。   不知静了多久,迟疑的剑尖悄然偏移,裴焕君见状,依旧没开口,只是轻叹一声,弹指拨开了它。   裴临望着他的眼睛,静静道:“我怎么确定,你的手中有解药。”   裴焕君笑意幽深:“你别无选择。”   ——   被姜锦捞回去以后,裴清妍卧病了好些天,一直没有起来见人。   卢宝川来看她,她也推说不见。   “我……我这两日不舒服,不想和人说话。”   裴清妍的声音自门内传来,门外的卢宝川挠了挠头,说道:“好吧,那你多歇一歇。”   他没逗留,径直便离开了。   朝廷惦记着削藩,意图利用藩镇彼此间的势力互相挟制,只可惜如意算盘落了空,乱局中反叫范阳趁此机遇占了上风,如今,更是有了足以压制河朔另外两镇的势头。   大部队已经班师回到了范阳,姜锦亦然。   于是从裴清妍的住处离开之后,卢宝川转而去寻姜锦去了。   见他登门造访,姜锦微有些讶异,不过这两年里,便是同袍而战的面子情也是不浅的,她坦然迎他进来,随即便听见卢宝川说明了来意。   “那日,多谢你从虎口救下我的妻子。”   当日之情形……   姜锦神色微微一晃。   她犹记得裴焕君那时扭曲的表情。   在听见她自述身世以后。   他似乎很想从她的脸孔中推敲出一些胡诌的成分,可惜的是,他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多么荒谬,执着半生的事情,在一切伊始便是不可得的。   他似乎是真的要疯了。   而疯子总是叫人害怕的。   陡然间,裴焕君改换了神色,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而兴奋的目光,在姜锦身上逡巡打量。   姜锦没有给他再出言蛊惑的机会,她推剑出鞘,直截了当地朝他杀了过去。   她没忘,眼前这个疯子是凌霄的血仇。   喧嚣声起,周遭的鸟雀被尽数惊走,裴焕君并不会武,但他足够恶毒,一把拎起了旁边尚在昏迷中的裴清妍挡在身前。   且不说有无新仇旧怨,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被他拿来挡刀,姜锦也不会下手,她堪堪收住剑势,怒目圆睁,骂道:“她是你的亲女儿!”   裴焕君朗声大笑,道:“这就算她有些用处!”   他的虎口死死圈在裴清妍的颈项间,“别跟来,我自不会要她性命。”   姜锦深吸一口气,脚步一顿。   以为是来寻人,她只随身携了一柄长剑,什么弓箭暗器统统没带,此时此刻,只能眼睁睁看裴焕君遁走。   她在心里默数到三百,沉下心,朝裴焕君逃走的方向快步奔去。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想必他不是孤身前来,附近一定还有人接应。   姜锦皱了皱眉,按下浮动的心绪,去找裴清妍。   人是找到了,就是情况不太妙。   这个不太妙,说的倒不是受了伤。   裴清妍腿软得站不起来,见到姜锦回身找到她的瞬间,包在眼眶里的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姜锦叹了口气,蹲下递了张帕子给她,没问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姜锦才摸出了袖中的响竹,道:“哭好了?哭好了我就叫人来了,带你回去。”   裴清妍抬起头,她抹抹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们,就说……”   姜锦已经替她想好了理由,“就说你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了深山里。”   裴清妍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她抬起微颤的湿润眼睫,伸手拽了拽姜锦的袖子,小声说了句抱歉。   姜锦能把事情猜个大概。   估计是裴焕君悄悄传信,而裴清妍念着那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想着偷偷跑出来见一见或者如何,哪曾想……   “放心吧,今日的事情也牵系到我,解释起来太麻烦,我会帮你瞒住的。”姜锦说。   摊上这么个爹,也是倒霉,无论怎么解释都尴尬,还不如就编个由头混过去。   裴清妍缩回了手,说完抱歉又说了句谢谢,她闷着头,似乎想问什么,却张不开口。   她看起来恹恹的,后颈的淤紫也太过显眼,姜锦顺手替她理了理衣领,随即拉响了响竹。   回去以后,裴清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谁都不肯见,把自己闷在房里不出去。   旁人也不觉得奇怪。娇生惯养的女郎,误入野山,差点葬身野兽腹中,害怕也正常。   卢宝川大概也如此作想,和姜锦道过谢后,又差人送了满车的谢礼来。   此事其实勉强算是因她而起?姜锦这谢意承得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晚间,不大不小的宅院点起灯火,坐在饭桌前用晚食的却只有她和薛然。   凌霄与凌峰不在。   薛然抱着碗,小声问道:“姊姊,他们去哪了?”   姜锦答道:“他们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了。”   那日带裴清妍回来以后,姜锦把何时何地碰到的裴焕君,告知了凌霄。   当晚,凌霄郑重与她拜别,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返还范阳。   即便裴焕君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姜锦也依然觉得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然而未曾消解过的仇恨需要用鲜血来祭奠,她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阻拦凌霄。   这是她一定要做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担心却还是免不了的,想到几日未见,也不知她安全与否,姜锦忽有些食不下咽。   她轻轻搁下筷子,叹了口气。   薛然的饭吃得看起来也不太香,他低头捧着碗,隔一会儿就悄悄抬眼,从碗里拔出目光偷偷去觑姜锦的神色。   再看不出来他的怪里怪气,那就是傻子了,姜锦无奈,叹气叹得更深。   她托着腮,扬眉问薛然:“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   薛然被饭噎了噎,他支吾了一会儿,还没支吾出个结果,就听见姜锦一语直击重点:“你在替谁诓我出去?”   霎时间,薛然的脸便憋得通红,他抻着脖子把饭咽下去,结结巴巴地道:“姊姊怎么知道的?”   姜锦撇撇嘴,指节闲闲敲击着桌面,说道:“又是打探我何时闲暇,又假装不经意和我提起了不知多少次某地风景好看,不是要把我套过去,还能是做什么?”   小孩儿心眼到底浅薄,若是连这点心眼子都瞧不出来,姜锦这么多年就算是空长年纪了。   薛然垂下头。他面皮本就薄,这下更是尴尬到都不敢看姜锦。   他嗫嚅道:“我……阿然错了,阿然不该这么诓你。”   姜锦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你也不是坏心思。我没有怪你。”   薛然初见她和裴临相处的时候,他们大概还算和睦登对,小孩儿不知内情,也不知他们之间有多深的隔阂。   所以,姜锦只是觉得好笑。   怎么,那位是觉得现在云销雨霁、风平浪静,又有功夫来谈情说爱了?   听她说不怪他,薛然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却又绷直了背,悄声问道:“姊姊,那你……”   姜锦神情淡淡的,没有回答。   ——   春风桥畔,人影憧憧。   清早,已是半大少年模样的薛然为难地来通风报信了。   桥头亭外,萧然的身影摇曳。   裴临垂眸,听薛然开口。   “姊姊她……不会来的。”   “师父,你别空等。是我不好,叫她一眼就看穿了用意。”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裴临轻叹,道:“无妨,你先回去。”   不过,尽管知她不会来,他还是在这儿等了整日。   就像是在期待一个不会发生的可能。   明媚春末的晚间,天上月色凉凉而下,如水微漾。   裴临很难得如此完整的,从日升看至月落。   满是尘灰的衣襟沉重得像枷锁,他像是被定在了这座桥上,寸步也未挪。   是命吗?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多,足够改弦易辙,就算他求不得今生的圆满,也能让她得以自在解脱。   可好笑的是,前世的境地或许是时也命也,今生的处境,却每一步都出自于他的选择。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前世最后的模样。   羸弱、瘦削,只余一把伶仃的骨头,捧在怀中,没有一丁点重量。   冷冽的清风拂面,裴临双目轻阖。   他别无选择。   ? 第83章   姜锦前夜里睡得不好, 辗转多思不提,起来后还跟呛了风似的,打了一串喷嚏。   很快, 她找到了罪魁祸首——睡前忘记拴牢的窗。   春夏之交, 雨水丰沛, 昨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夜风悄悄把窗扇全吹开了, 寒气直钻到床帐里,活生生给她冻出了个风寒。   可怜巴巴地喝了一整壶姜汤,姜锦还是没缓过劲来。   她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 意图以毒攻毒,在濛濛的细雨中练了半阙剑法,终于……   风寒得更厉害了。   薛然在旁边巴巴地看着她,给她递上一条干的巾帕,“姊姊这样, 我们还能去长安吗?”   姜锦接过,她皱着鼻尖, 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放心吧, 区区风寒,算得了什么?”   是的, 她又要去长安了。   只是这一次的走向,与前世截然不同。   因为卢宝川病的缘故, 薛靖瑶行事并不冒进, 落在朝廷的眼中, 或许这是一种蛰伏。然而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范阳看起来并无反意。   被里外内耗折腾到空乏的长安不敢再撩火, 火速改换态度, 要将河朔三镇都交予范阳节度代管。   是代管, 而不是授谁为三镇节度。   前世,裴临的发迹尚在这场纷争平息后的两年。   前世这时的范阳未曾如今日风光,郜国余党亦未在此时谋反逼到长安。   而很快,卢宝川因为眼疾已经无法再行兵打仗,算得上是内忧外患。在这个时候,裴临与薛靖瑶约定了一件事情。   薛靖瑶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早晚是无法再担此大任的,他又咬死了不愿这时有子嗣,让稚子重蹈他的经历。而在越来越湍急的局势之下,想要再玩一出当年的戏码,也是极难的。   与其等着权力落入他人掌中,不若自己扶持一个人上位。   裴临简直是天造地设该出现在此时的人物。   短短两年间,他就用最朴素的办法统一了三镇。   简单来说,就是打服的。   只要权力这块饼足够大,分而治之亦不算难事。而薛靖瑶先前的要求是,内治的权柄,她依旧要掌,这是她要的报酬。而向外的纵横捭阖,她会全数放开,不再插手。   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保命的法宝。   前世两年后的局势更为复杂,北面在打,西南的乱事也不少,朝廷熟练地拆东墙补西墙,见河朔新人鹊起,索性敕封裴临助他站稳脚跟。   而作为利益交换,他要替朝廷担好几场硬仗。   根基未稳的当时,他的夫人,作为人质被留在了长安。   这一世,同样是要去长安,却是完全不相仿的时间与境地了,姜锦不是不忐忑。   临近出发,还被作祟的夜风闹了这么场风寒,更是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   这一趟卢宝川不会去,在范阳能瞒住眼疾这么久,是因为这里是薛靖瑶能全然掌控的势力范围,去了长安可不一定,前防万防也难免有错漏。   若是让其余诸方知晓他双目或将缈,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未知的事端。   薛靖瑶自己又不良于行,出不了远门,所以此番去长安的,便是姜锦与扎根范阳多年、从卢宝川父亲起就开始为他效忠的刘绎刘将军。   行程紧要,所以尽管姜锦心里发毛、风寒未愈,也不可能再推延了。   薛然如今已经是个小少年,家中无人,姜锦又想着多让他长长见识,于是带上了他一起出发。   同行的刘绎刘将军是个四十多的鳏夫,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只留下一双小儿。   他的儿子都没什么太大的天赋和出息,然而这种东西强求不得,所以他也只能馋一馋别人家天赋好的儿郎。   这些情况,姜锦倒是都知道。   她打着喷嚏咳着嗽,跨坐在马背上,听刘绎若有似无地提了不知多少句想将薛然收作义子。   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   姜锦给薛然使了使眼神,示意他自己回答。   她充其量算是把他当关照的弟弟,这种事情,她可替他做不了决定。   薛然的脸又红了,他的脸皮似乎比旁人要薄一些,一急就红。   刘绎还在撺掇,“你莫不是怕阿叔我?别怕,你若是做了我儿子……”   薛然抿了抿唇,答道:“刘叔叔,我如今已经有师父了。师父师‘父’,所以这件事情,我自己答应不了。”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姜锦讶异转头,紧接着,便听得刘绎问薛然:“哎呀,好苗子果然要靠抢,你师父是谁?我可认识?我亲自去同他说。”   姜锦唇边泛起点笑,主动替手足无措的薛然解了围,她说道:“不急于一时,等到了长安再说。”   刘绎却是急的,他的眼睛都冒光,“到长安还得回,一拖又是许久。”   姜锦眸光微闪,道:“不会的,阿然的师父如今就在长安,风光无两,很快就能见到了。”   她像是怕刘绎联想不及,还补了一句:“他姓裴,刘将军先前也是见过的。”   刘绎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回想起来,惊诧道:“啊,我竟不知,就是那小子?”   他犹在惊讶地喃喃:“比起来,倒是我显得年岁空长了。这一次,他奇袭平叛有功,朝廷有意封他作归德将军。”   刘绎没再执着这个话题,又过了一会儿,薛然悄悄探头,问姜锦:“姊姊,师父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别人都不晓得他还有我这么个徒弟。”   姜锦摇头,道:“他只是话少,你担心什么?”   裴临此人向来冷得很,极少在闲杂人等身上花费精力,事实上,他愿意教,甚至还算半认下了这么个小徒弟,已经是超乎姜锦意料的事情了。   或许不只是因为是她救的薛然这么一个缘由。   姜锦没继续想,而小少年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薛然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满腹心神都被路途中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了,连天际的云彩都觉得好看。   这一路其实辛苦,并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以急行军的脚速朝长安进发。   寻常孩子大抵撑不了多久,薛然却一直兴高采烈,有劲得很。   姜锦见了都叹服。   未得好歇,她的风寒一直没好清,马背上多饮了几日风,实在是受不了了,她没再逞强,钻进了马车车厢里,老老实实地咳了一路。   好容易抵达长安的那一日,艳阳高照。   鸿胪寺的使节早在城墙外相迎,带着众人走完繁冗的程序,住进了寺馆。   姜锦觉得有些新奇。   前世进长安时,她身负未愈的箭伤,因为是谁的夫人才踏进这片土地。然而这一回,来的人不是裴夫人,只是姜锦而已。   心情微妙,脚步却轻快,姜锦和同行人一起在寺馆歇下。   体恤他们舟车劳顿,接风洗尘的宴席都安排在了五日后。   而来慰问的各路使节、皇帝的赏赐等只多不少,算是做足了姿态。   长安城于姜锦而言不算新鲜,对她来说,阴影或许更多些,加上身子还疲倦,她便没凑其他人那走街串巷的热闹。   刘绎主动带着薛然出去了,据说是去哪个坊中找他师父。   姜锦独自呆在寺馆中睡了一会儿,到了傍晚梦醒,恰有小吏来客房敲门,言道有人来找。   她随口问:“来人可自报了名姓?”   小吏点头,答:“有的,那公子说自己姓顾。”   鸿胪寺寺馆外,顾舟回长身鹤立,正在等候,见姜锦的身影出现,他下意识收回了原本漫无边际打量着四周的目光,朝她叉手一礼。   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该怎么称呼姜锦。   话还未出口,姜锦已然走到了他的身前,她坦然笑笑,与他道:“久等。”   “先前顾公子援手,我还未曾谢过。原想着晚些去拜访,没想到顾公子先来寻我了,”她说:“离宵禁还有些时辰,不若找个茶楼叙一叙。”   姜锦如此坦荡,倒显得他的犹豫十分局促。顾舟回垂了垂眼,道:“好。许久未见……姜姑娘瞧着愈发飒沓了。”   两人就近找了个馆子坐下,你来我往地谈及彼此的近况。   如姜锦所料,顾舟回并不如前世顺遂。   前世裴焕君蛰伏筹谋得太久,直到他的头颅被裴临砍下转了两圈,都还未以这个身份掺和倒谋反之事中来。   而顾舟回蒙他举荐,一路做到了长安县尉。但这一世,裴焕君成了反贼,这前程怕是不会有前世顺当。   顾舟回本人看起来倒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他捏着茶杯,把荒唐事都一笑而过。   “好在已经在国子监进了两年学,云州来的学子也不止我一人,祭酒公正,我也不曾受什么牵连。”   安慰的话看起来并无必要,姜锦把话茬吞了回去,转而和他继续寒暄些其他有的没的。   天色不早,桌上没摆浓茶,上的那壶是甜酒饮。顾舟回闷着头喝了大半壶,很少抬眸去看姜锦,只在她偶尔咳那两声时,不自觉目露隐忧看向她。   “还未至暑热,风邪入体容易伤寒。鸿胪寺出门往东第三个街口,那里的郎中不错。”顾舟回温声道。   姜锦点头,笑道:“好,多谢顾公子叮嘱。我明早便去抓两幅药,看看长安的郎中医术如何。”   顾舟回垂眼笑笑,他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晚来风凉,在下送姜姑娘回寺馆吧。”   几步路的功夫,转眼就到了。那点甜酒饮连三分醉意都不足以渲染,顾舟回清醒地目送姜锦进了寺馆。   他想提那副被她买下的画,想和她剖白一件事,然而见她愈盛的光华,却没张不开口。   今夜便算了吧,顾舟回想,她还要在长安一段时日,晚些开口,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转身回去后的姜锦,这会儿也正琢磨着他。是有他帮忙,才如此顺利地得知了裴焕君书房画像上女子的身份,才好提前做了准备。   然而他却因为节点的变动,早早失去了助力。他本就无权无势,加之引荐他入学之人都沾上了叛逆的罪名,想来未来的路难走。   这事儿不好办,毕竟直接给他塞钱打点什么的,怎么看都不像回馈而像羞辱。   姜锦抱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她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浓郁的夜色,正想着薛然怎么还没被带回来,她所宿客房没被带拢的房门,忽而就被人闯开了。   是薛然。   他竟肿着桃核似的眼睛,直直往她怀里奔。   姜锦讶然,抬手摁住了薛然的肩膀,问:“怎么了?怎么眼圈都红了?你不是去……”   在他身后,刘绎也缓步走了进来,他沉声说道:“不太妙。长安的局势不知又怎了。我带他去找裴临,没成想扑了个空。”   姜锦有一瞬茫然。   扑空?   扑空了至于哭成这样吗?   紧接着,她便见薛然眼泪巴巴地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   “姊姊,我和刘叔叔去时,正巧撞见……”   “撞见什么?”姜锦皱着眉问。   薛然的声音染了哭腔,他说:“好多人,好多穿甲的金吾卫。师父他……他被下狱了。”   ? 第84章   姜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轻抬眼睫, 疑惑的眼光投向了刘绎。   刘绎似乎叹了口气,他迎着姜锦的视线缓缓点头,说道:“他的住处现下被金吾卫把守着, 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 具体情形无从知晓, 我在旁转了转, 只打探到是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怎会如此?”姜锦拧了拧眉,她下意识反问:“在我们抵达长安之前,他不是就被封了官?怎么这么快就出了事?”   刘绎耸了耸肩, 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说,按皇帝的算盘,该重用他才是。”   世家风头太盛,是历朝都不得不忧心的事情。而皇族说起来也不过是出身关陇的世家,彼此间的关系盘根错节, 都是拐着弯儿的自己人。   莫说铲除,连压制都是极困难的事情。   昔年郜国公主之乱, 说来也就是这点缘由。女儿萧氏做了太子妃, 郜国仍旧野心勃勃未见收敛,皇帝终于忍无可忍, 逼迫太子李颂作出决断。最终李颂不得不与萧氏及郜国代表的世家势力割席,才堪堪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当然, 割席之后, 失去了世家的鼎力支持, 太子的日子也未见得多好过。   来回拉锯多载,皇帝年纪渐上去了, 他也开始采取一些怀柔的手段。譬如说, 扶植一些式微的小氏族、重用有才德却在族中不受重视的高门子弟, 意图一点点分散遏制世家大族手中的权力。   结果如何未可知,但是姜锦和刘绎这俩打外边儿来的人心里都门清,以裴临恰到好处的出身和他自己的本事,是一定能得以施展的。   所以……这又是唱的哪出?   姜锦的神情愈发不解,“总该有个罪名吧。”   刘绎眼神亦有隐忧,他一字一顿地答:“勾连叛匪,颠覆朝廷。”   闻言,姜锦终于正色,她略挺直了脊背,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蹙。   说起来……她确实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在这一世的裴临身上。   但是姜锦还是无法把“勾连叛匪,颠覆朝廷”这几个字,和他联系到一起去。   尽管她有所察觉,他大抵真的与裴焕君一起谋划了些什么。   前世坐在那样的位置上,裴临也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尝试过改天换地,说到底,他有野心家的手腕与能力,但相比谋朝篡位贪心不足的形象,他反倒更趋近于驻守一方的诸侯形象。   所以这一次,姜锦也不觉得他会如此草率地升起这样的念头。   “背后一定有阴谋,”她对刘绎道:“我们在长安就像聋子瞎子,小心为上,发生的太多事情我们并不清楚,远离为妙。”   听她说着,薛然揪紧了自己的衣角,他抿着有些颤抖的嘴巴,没说话。   而刘绎亦目露担忧。不过他倒不是关心谁,最多是担心局势变易,范阳受到掣肘。   刘绎稍加思索,道:“洗尘宴在明晚,明日白天,还来得及去探寻一二。”   姜锦想了想,打趣道:“希望明日不是鸿门宴罢。”   刘绎摆摆手,嗐了一声,道:“那也不至于,朝廷还需河朔安定,抵御突厥。不过,我们确实要提起些小心。”   草草谈了几句,夜深了,便各自回了房中。   姜锦盘腿坐在床沿,单手支腮,另一只手腕悬在半空,虚虚点了点烛火的光。   她漫无目的地放着空,有些神思不属。   火光微曳,小少年的身影被投影在门扇上,姜锦神色一晃,朝门外道:“进来吧。”   薛然垂着头进来了,一言不发。   姜锦并不意外,方才他们走时,她便只听见刘绎一人的脚步声走远了。   见原本坚强的小少年眼眶红红,姜锦瞧着不免感慨,心道挺好,裴临没教出个白眼狼,瞧,这已经担心上了。   姜锦只叫了他进来,却什么也不说,薛然站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憋不住了,抽抽鼻子,哽咽着道:“姊姊,师父他……他……”   姜锦自己也还揣着一肚子疑问呢,闻言,她倒是温和地笑了笑,替薛然把话说全了。   “你是不是想问,那个罪名严不严重,会不会杀头?”   薛然已经十来岁了,他不傻,所以才会因此担心。   姜锦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相信,裴临不至于如此轻易地折戟沉沙,何况他的境况应当比她这边还轻快不少才是,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缘故。   然而薛然毕竟没有亲历过这些七拐八弯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像通敌叛逆这种罪名,只怕是听了都害怕。   于是,姜锦好脾气地顺带又安慰了两句,“你放心,你师父他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   薛然抬起头,道:“阿锦姊姊,明日,我想出去打听一下师父的消息。”   姜锦只道:“你想做的事情,无需事事经我允准,去就好了,只是要小心些,别把祸事裹到自己身上。”   闻言,薛然欣喜一瞬,可紧接着却又低落了下来。   战乱的那一年多,他师父还在范阳,他去找他时,每每都会看到他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手中还攥着只朴实无华的蓝布荷包。   后来薛然才晓得,那是他阿锦姊姊所在的左路军的方位。   薛然把头埋得更深,声音弱到不能再弱,“姊姊,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姜锦下意识就要抛出一句“担心什么”。   裴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前世,不知有多少人觊觎那把三镇节度交椅,可他们最后,往往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话就要到嘴边,姜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咽了回去。   前世前世……   说来说去都是前世的事情了,时移势易、斗转星移,改变的经历不知凡几,焉知于他而言不会发生更坏的转折?   姜锦顿了顿,才道:“有阿然担心他,已经足够了呀。”   这话答了像没答。   薛然愣了愣,旋即,姜锦敷衍地抬手摸摸他的脑壳,又安抚叮嘱了几句之后,叫他回去休息了。   夜静了下来。   翌日,范阳一行,由刘绎和姜锦率队、鸿胪寺卿引路去往宫城。虽说是夜宴,但是繁文缛节有一大堆,晌午刚过便要出动。   姜锦有些悬着心,好在这并不是一场鸿门宴,席间言笑,竟还说得上松弛。   刘绎亦是放下了心,他波澜不惊地给身后亲随试了眼色,接下来的计划隐而不发,示意一会儿可以差人,让留在长安城外戒备着的那三千人马稍歇一歇,不必太绷紧神经。   在这宾主尽欢的席面上,姜锦举着酒杯自斟自酌,却一字不落地从旁人闲谈的口中,听到了不幸被抓到狱中的那倒霉蛋的消息。   她没告诉薛然的是,在就要抵达长安的前夜里,她与裴临见了一面。   作者有话说:   努力收尾结果越写越多,火速刹车,大概再来两章搞定。然后会有一章小小的尾声。   fanwai想写的不少,看情况发挥,有的其实已经写出来了,比正文早23333   ? 第85章   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狱, 不见天光,守备森严。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规格地位地位体现在单人单间、隔断空旷, 绝无彼此串供通气的机会。   除此以外, 铺地的霉湿稻草、没有一丝光线会透下来的天窗, 和旁的牢房也没什么区别, 条件甚至只会更恶劣。   裴临就被押在径深最里的那一间。   天牢里的环境当然不会舒适,他却恍若未觉,盘腿坐在角落里, 双目轻阖。   周遭杳无人声,正够他在心里好好理一理纷乱发生的事情。   原以为是胜券在握,谁料裴焕君还是成了那个变数。   那日他故意漏下行踪引他追上,又口口声声拿姜锦的性命为要挟……   再怎么关心则乱,裴临倒也不至于听了什么就行什么。   他原打算先扣下裴焕君细查, 但裴焕君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只道他还有手下在等他回去, 若见不到他, 只会鱼死网破,将解药一并销毁。   很拙劣的伎俩, 然而受制于人,一切还未明了, 裴临只得放走裴焕君。   然后派了人, 遥遥缀在他身后。无论如何, 不能完全失去此人的行踪。   随即,裴临使人去查裴焕君近日都去了哪些地方。   ——先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 说明姜锦并非郜国公主血脉一事不论真假, 裴焕君一定都是近来才知晓的。   裴临当然希望, 这样的一出戏只是裴焕君走投无路编出的谎言,可惜的是,越查,他越发现裴焕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约莫一旬之前,裴焕君改头换面重新潜入范阳,传信邀自己的女儿出来一见,再利用她的消失诱得姜锦去寻。   他们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交谈,回去以后,姜锦行事一如既往并无异常,裴清妍则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肯见人。   而裴焕君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果断离开已经暴露了行迹的地方,反倒往姜锦曾经生活过的那青县小山村去了。   裴临顺着他的行迹一路摸排过去,最后发现,那山间,原该是姜游坟冢的地方被人掘开不久,就像是有人从中找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   事实全貌难以知晓,但这些线索,已经足够裴临在脑海中串连起一条完整的脉络。   连早先姜锦命薛然拿那枚玉扣来试探他,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或许更早清楚了自己的身世,那日是来探他和他们到底知道几分。   裴焕君败走逃出长安,狡兔尚有三窟,他更是留有后手,意图在这种时候再诱引姜锦与他一道重新起事。姜锦也终于不耐,将他所知那半阙真相,血淋淋的给戳破了。   自知半生为空,继她遗志的心血也都是一场笑话,本就压抑到近乎是个疯子的裴焕君陷入偏执,起事不成,转而只想让曾经下令圈禁郜国、诛她血脉的皇帝血债血偿。   若如此……裴临缓缓抬眼,眸色深黯。   若姜锦是郜国最后的血脉,哪怕她一直与他虚与委蛇、不曾相合,裴焕君也断然不会对她做什么,但倘若她不是呢……   用她来要挟他,裴焕君确实下得去手。   但盘算过千遍万遍,裴临也依旧很清楚,这些都只是他的揣测罢了。   这件事发生得太过仓促,他无法细查清楚,如果裴焕君根本没有给姜锦下毒,又或者那毒其实可解,最后又当如何?   只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哪怕这蹩脚的威胁只有百不足一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裴临也不敢拿姜锦的性命去赌,去赌裴焕君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前世,他已经赌输过一回了,直至今日,依旧输得彻头彻尾。   他因为自己的认知笃信了她身世背后的疑云,无论多少解释,事后又做了多少弥补,始终都无法挽回。   而那错误的认识,更是影响到了今生。   若非他在长安叛乱之际没能成功擒住那裴焕君,她又怎会再面临一次中毒的危险?   裴临很清楚,在前世因毒伤而行动受限的时候,那样的生活于姜锦而言,是比这大理寺狱还要无边的囹圄。   若还让这样的事情重演,他便枉再世为人。   范阳一行来的路上,裴临悄然传讯给薛然,想知道姜锦的身体近况如何。   她似乎是风寒了,症状反复。薛然如实相告,裴临得知后,更是疑心难安。   在这等紧要关头,怎就风寒了?   她一贯倔强,说好听点叫要强,说难听点叫硬撑。裴临怀疑所谓风寒只是遮掩毒症,直到范阳的车队快到长安的前夜,他终于再按捺不住,于无人处拦下了她。   姜锦自然退避三舍,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如何,她的下巴尖瘦了许多,眼下也泛着乌青,与他说了不过两三句话,便要迈动虚浮的脚步回去。   他跨步上前意欲捉她手腕探她脉搏,未果。   她只斜睨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道:“裴将军,你我早已不是一路人,我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   心头的疑影越发证据确凿起来,望着她的背影,裴临的喉咙就像被扼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刺杀一国之君谈何容易,想要功成身退那更是痴心妄想。可相比看她日复一日地枯萎凋零,他忽然又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一切似乎都被裴焕君给料定了。此人像是从不吐信子的毒蛇,却始终都在用眼睛观察着周遭发生的一切。裴临对姜锦过度的关切与注意如今落成了他的把柄,而眼下,蛇信嘶嘶作响,带着鱼死网破的寒气。   想要杀皇帝,第一要务便是取得他的信任,否则连近身都无法。   事实上,裴临离被皇帝信任还有很大一截距离。先与叛党为伍,后在酝酿中突然反水,里同王军诛灭叛贼。虽护卫有功,但思前想后总是让人有些惴惴。   为达目的,裴焕君对自己人也着实下得了狠手。   积蓄多年,自然还有隐而未发的力量,他抽出一小撮真实的情踪,正好供裴临交予皇帝。   郜国余党多年后仍有难以想象的实力,更是差点掀翻了皇城。皇帝自然心有余悸,这一小撮人被逮捕后,他非但没有安心,反倒更加忧虑,疑心这只是冰山一角。   而裴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建言,言道他曾与这些人有所联系,不若唱一出苦肉计,以“通敌”的罪名将他落狱。余下的叛党听闻,无论是出于报复还是灭口的心理,一定会咬这个饵,到时他们露了行迹,正好一网打尽。   被押入狱中,已是走到了这一步。裴临心下一清二楚,无论从哪一方的视角来看,他这都是彻头彻尾的昏招险棋。   若裴焕君根本不想刺杀皇帝,他只是想让他这个阻他大业功成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呢?   若皇帝心存忌惮,这场牢狱之灾里演戏的成分其实很少,他本就意图将他此番救世过盛的声明打压下去呢?   哪怕……哪怕是姜锦,她也只会有恨。   她最恨他自作主张,若她知晓他此番是为了救她,恐怕就是死也不会要他如此“牺牲”。   这一点,裴临清楚得很,从前世起,他便心知肚明。要救她,就要做下一个永远无法告诉她的选择,所以只能选择隐瞒。   那是他带到棺椁里去的秘密。   想到这儿,裴临眼睫微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暂且不做他想。   若裴焕君确实依言,那么这会儿,能暂且压制毒性的药丸,应该已经送到了元柏那边。   早在之前,裴临就同他有过交代,让他拿到药后,一是想法子析明成分,二是确认至少无毒后,拿去给薛然,让他想办法把药化入姜锦的饮食之中。   正想着,空寂的大理寺狱中忽而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   大概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哒、哒——   脚步声在冷清的天牢里实在是显得过于突兀,裴临蓦然睁眼,他保持着盘腿坐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只略偏了些头,从栅栏往外望了一眼。   转角,裹着头的狱卒带着一个低垂脑袋的半大少年走来。少年在前狱卒在后,两人走得很没有默契。   裴临视线一顿,定在那少年的脸上,眉心下意识一蹙,道:“薛然?”   牢房里光线不好,直到薛然走得这么近了,裴临才将将看清他。   听他唤自己,薛然的肩膀蓦地一颤,他快步朝门栅走,压抑着声音道:“师父,我来看你了。”   裴临这一身虽有演的成分在,但是苦肉计苦肉计,为求逼真,该受得罪一点也没少,身上有伤,手足皆被镣铐所缚。   好在他的脊背从来都是挺直的,即便眼下形容看起来堪称狼狈,除却没有好好刮去的青色胡茬,其他地方,也都再看不出落魄的模样来。   鼻尖耸动,薛然闻到了血腥味,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咬着自己的嘴巴,拆开了提溜着的食盒,把里面油纸包的糕饼往木栏里送。   他一面动作,一面向侧抬头,去觑一旁那跟着的狱卒。   牢中昏暗无光,即使不远处的转角燃着两盏油灯,在这里的大多数地方,依旧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裴临掀了掀眼帘,顺着薛然视线的方向望去,便见那狱卒低着头也不说话,就站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面孔。   他心下了然,能进来已经不容易,狱卒盯梢怕出事也是正常。   裴临收回了目光,再低眸时便见薛然已经忙不迭把食盒里的东西清一色全摆了进来。   他的面前,甚至还有一只小小的、牛角形状的酒囊。   裴临没忍住,他弯了弯唇,问薛然:“谁帮忙把你弄进来的?”   薛然又下意识瞄了那狱卒一眼,旋即答道:“是……是刘叔叔。是刘绎刘将军听说了此事,我说我想见见师父,他帮忙花了些银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让一个这么大的孩子进来,想也做不了什么劫狱暗杀的事情,花钱买通狱卒,确实是能做到的。   裴临眉梢微挑,额上那一点不知在何处擦破的血痕也随之微微一动。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很希望在薛然口中听见姜锦的名字。   尽管从理智上来说,裴临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两年间,他有难以按捺偷偷看她背影的时候,她却是真的心硬如铁,斩断了可能的一切交集。   她对他唯有厌烦与恼恨,又怎么会愿意与他的事情再沾染分毫?   裴临叹了口气,道:“不必担心,回去吧。”   薛然垂着脑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到底心有挂念,裴临又叮嘱了一句,“出去后,有事要你帮忙。”   薛然精神一振,紧接着,便听见裴临继续平静地嘱咐。   “元柏会拿一丸药给你,到时候,你帮我将那丸药化在你姊姊的饮食中,不拘是茶饭还是旁的什么。”   闻言,薛然被唬了一大跳,他退后两步,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身后忽伸出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那一道来的狱卒静静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拍拍薛然的肩,同他温声道:“去,帮姊姊望个风。”   薛然连忙点头,同情地看了裴临一眼,忙不迭溜出去一截儿。   裴临怔住了,他缓缓站起,带动起金属碰撞的声响。   而那“狱卒”已经走到了跃动的光斑下,摘了裹头的头巾,露出裴临再熟悉不过的一张面孔。   作者有话说:   薛然:同情.jpg   下一章很刺激,走过路过不要跳过:D   ——   ? 第86章   看清是姜锦的瞬间, 裴临只觉脑子里像有一锅水烧到了滚沸,嗡嗡作响,还咕噜咕噜冒着泡。   怎么是她?   她怎么来了!   想到自己刚刚当着她的面和薛然说了什么, 那锅滚水更是从头淋到了脚。   裴临像被点了穴一般定在原地, 而姜锦就好像看不见一般, 她从这狱卒衣服的裤腰上摸出一串钥匙, 靠近牢门试了几把,终于将它打开了。   她呼出一口气,满意地拍拍木栅, 吊儿郎当地抱臂倚在上面,轻笑一声,道:“是不是很意外我会出现在这里?”   裴临一语不发,脚步往后退,又带起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或许是在她面前如此狼狈让他感到有点儿难堪, 裴临顿住了,没再往后。   姜锦就像察觉不到这点弯弯绕绕似的,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 唇边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我也挺意外的。”她意有所指,却没再继续往下说。   说完, 姜锦也没管裴临是个什么反应,她径直就盘腿坐下了, 背靠牢门。   “把你弄出去是不行的, ”她拿起地上那只酒囊, 掂了掂,漫不经心地道:“只有这一道门打得开。”   裴临绷着背, 仍旧没说话。   他撩起衣摆, 在姜锦对面坐下。   她娴熟地拧开了酒囊上的封口, 仰起脖子,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入喉,姜锦嘶了一声,旋即自然地朝裴临伸出手,把酒囊递了过去。   手接的比脑子转得快,等裴临回过神时,他已经极自然地对嘴喝完了一口。   他垂了垂眼,看着被他捏在手心的酒囊。   他与她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分享同一壶浊酒。最质朴的感官裹挟着冷风送入口鼻,而他们望着彼此被呛出的眼泪,总是会笑出声来。   姜锦没有含蓄的打算,她抹抹嘴,旋即直截了当地道:“喝过了酒,现下总好说话了吧。”   囊中是最粗劣的酒液,只奔着把人喝醉了去的,没有任何入口柔和的感受。一口灌下去,姜锦现在说话也有些沙哑了。   好在他们都是能喝上一些的,否则几口下去就该醉了。   ……原是在怀柔。   裴临神色怔忪,攥着酒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没有看姜锦的眼睛,只是问她:“怎么来了?”   姜锦嗯了一声,她满不在乎地说道:“很多事情,我怕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就差直接说,怕他死在狱中。   很久没有这样对坐着说过话了,尽管是在阴暗逼仄的牢房里。   裴临的眼眸中没有什么冷冽的颜色,他略微别过头去,稍避开一点姜锦的眼神,才道:“为免引火烧身,姜……姜娘子有什么话,还是说快些吧。”   说罢,他将牛角囊中余下的酒液一饮而尽,一滴也没给谁留。   姜锦疑心他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她就没得喝了。   他不想让她饮酒。   狱中的霉湿气着实不好闻,姜锦皱了皱鼻子,开口道:“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想解释两句吗?”   裴临沉默片刻,脑子里想着方才不知她在同薛然叮嘱的那句话,薄唇微微翕动,最后却只是道:“不想。”   尽管来之前心里做好了准备,但是眼下见裴临依旧这幅情态,姜锦心里还是有气。   她换了个问法:“这一回,你又在计算些什么?我不信你真的会被弄得这么狼狈。”   姜锦抬眼望了望牢顶,道:“方才进来时,我见守备并不森严,甚至说,就像特地留出了豁口一般。”   不留出豁口,怎么诱使叛党入局?裴临把玩着手中的酒囊,并不意外姜锦能猜到一些。   说给薛然的话被听见就被听见了吧,左不过……到时成功拿到解药,而无论他在与不在,都会有人再交予她,她不会拿自己身体赌气的。   裴临的声线消沉,带着一丝逃避的意思,“这便是……你今日的来意吗?”   沉闷的气氛几乎凝固。   他还在避而不答。   姜锦忽而笑了笑,什么喝酒谈心的兴致一概,她索性站起身来,说道:“裴临,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扭头掸掸身后沾上的草屑,裴临像是以为她要走,便也站了起来。   他浅浅笑笑,只同她道:“此地不宜久留,姜娘子出去罢。”   姜锦大概是真的觉得好笑了。她低着眼眸,轻嗤了几声。   许久,她才抬起头,深深望进他的眼睛。   直到这时,裴临才后知后觉,他们离得有些太近了。   他眉梢微动,还没来得及退后一些,姜锦便已经大退两步。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肩上,像是在衡量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否足够。   姜锦摇了摇头,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失望的眼神如有实质,顷刻间便足以将他的心防洞穿。   裴临一怔,还未待他做出什么反应,下一瞬,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然炸开在他的侧脸。   凌厉的掌风袭来,姜锦没有留力,这记耳光落得满满当当,霎时间红肿的印痕浮现,他被打得偏过了头去。   细碎的情绪连同颊侧的麻痒一起啮上心尖,裴临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垂的眼睫微颤,听见她居高临下地问他——   “现在,你清醒了吗?”   他大概是懵了,但姜锦没有。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姜锦揉了揉被反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一字一顿地道:“裴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我的人生?”   直到此时,裴临似乎才终于缓过神来。   他下颌微收,迎着姜锦的注视,缓缓抬起眼睫。   她嗓音平缓而有力,没有声嘶力竭,更没有歇斯底里。此时此刻,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视线落在他脸侧的红印上。   裴临有些恍惚。   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合上了双眸,紧闭的眼睫轻颤。   打人不打脸,姜锦知道这一记耳光的意味有多重。   所以,勃然大怒也好,不可置信也罢,她也预备好了接受裴临的一切反应。   她偏开头,视线从那鲜红的印记上挪开,可他只是闭着眼,声音喑哑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姜锦。”   姜锦没有应声,她垂了垂眼,视线从那鲜红的印记上往下挪,看见裴临的喉结上下滑了一滑。   依旧是沉默。   姜锦胸腔里一直跳动得稳稳的心脏,这时也终于有些乱了阵脚。   她手指紧攥,深吸了一口气。   “裴临,我只问一句,此刻你身在狱中,到底与我有无关联?”   “只要你说一句与我无关,我立时便走,绝不纠缠。”   耳畔犹在嗡鸣,心跳得很剧烈,说不清是那一记耳光的余震还是如何,裴临终于缓缓抬眼,对上姜锦烈火般灼然的眼神。   这一刻,连呼吸都停窒了。   他敢再骗她一次,说此事与她没有干系吗?   心口忽传来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他的话有一字不实,从今往后,与她无关的,何止此时此事。   走出这扇牢门后,恨也好爱也罢,她都不会再回头看他哪怕一眼了。   她会彻底忘记他放下他,连同好的坏的过去一起。   她做得到。   裴临神色一晃。   他蓦然发现,这个后果,已经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了。   只是沉默太久,他此刻想要张口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姜锦似乎也已经到了她给自己设下的最后的等待期限。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才迈开两步,裴临忽然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锦叹了口气,低眸看着他扣在她腕间的手,难掩失望之色。   这样的挽留,她不需要。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虎口抵住了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往下推。   大概没舍得用力攥着,就在姜锦很轻易地就要推开他时,身后之人松了手,从后背往前紧紧地环抱住了她。   姜锦脚步一滞,还没来得及挣脱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后颈忽而一热。   他低着头,圈在她身前的手在发抖,被她掴过的侧脸贴在她的颈窝里,连同温热的吐息,烫得她一激灵。   他似乎是把这一激灵读成了她还是要走,下意识收紧了臂膀。   “别走,”喑哑低沉的声音贴在她颈侧,抖得厉害,“你问,我……知无不答。”   作者有话说:   :D   ——   ? 第87章   拥抱远没有那一句“知无不答”来得更让姜锦惊诧。   他竟说得出这四个字?   姜锦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裴临没说话, 胸膛的起伏紧贴在她的后心,带动彼此胸腔的共鸣。   姜锦皱着眉,稍扭了扭肩, 道:“放开。”   分明连最熟悉的夫妻都做过许多年, 时至今日, 却连这样的拥抱都觉得陌生。   姜锦从头到脚都是紧绷的, 她抬起手腕,意图把他推开,指尖却在碰到他的手背时顿住了。   她低垂眼帘, 瞧见他那双一向稳健、拉得开满弓的手……在抖。   姜锦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态。   他在害怕?   裴临并不怕姜锦恨他。   像前世那般恨着他,至少也是一种情绪。   但现在,裴临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后怕过。   上辈子曾经死别,今生难道要再经受一次生离吗?   她的体温近在咫尺, 这是前世百转千回、在梦境中也不敢触碰的温暖。   万千世界只剩下他怀中柔情一捧,裴临紧闭着眼, 前世与姜锦相识相知的一幕幕, 犹如走马灯在他脑海中渐次浮现。   一起打马掠过山间、掠过旷野,趁着夜色奇袭敌营, 一起在迎面扑来的漫漫黄沙里,攥紧彼此的手找寻方向……   起于微末、相携而上, 他在人间的鲜活种种皆与她有关。她是他的妻子, 却绝不只是他的妻子。   故纸堆里的往事历历可数, 那些从前不忍回首的细节在此刻愈发明晰。   她的指尖轻点在他的手背,分明是不带任何意味的触碰, 却将裴临的眼底都逼红了。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尽量不表现得太过失态, “从何处问起都好。我们……就这样说,可以吗?”   这样很好,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却还不必直视她的眼睛。   姜锦低垂眼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   他们的心跳似乎同步了,连同指尖的颤动。   姜锦收回了秀气的手指,没有阻止那直挺挺的鼻骨继续戳在她的颈侧。   她轻轻一叹,既而道:“你还是不懂,我想说的是什么。”   “让我猜猜,有人拿我威胁你,是吗?”姜锦平静地推敲着:“下了毒还是如何?应当不是我自作多情罢。”   身后抱着她的人明显僵住了。   姜锦便知,她猜得不错。   只可惜,猜中了也没有什么好惊喜的。   姜锦的神情越发冷冽,若裴临不是在她的身后,而是在她面前,恐怕能被她冰凌似的眼神冻伤。   “你想要剖白,也只是因为觉得好像是要失去什么了,而非觉得自己行事不妥。”   “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这样受你摆布,愿不愿意……接受你的庇佑。”   话音未落,身后桎梏着她的那双臂膀忽而坠了下去,松开了她。   裴临哑声道:“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既便打我,也是我活该。”   听到他向后退的脚步声,姜锦不知心下是何感受,她步履轻挪,终究还是转回身看向他。   她深吸一口气,对裴临道:“至多只能支开换岗前的狱卒小半个时辰,你若真的想明白了,再同我解释。否则,不必白费力气了。”   她的目光好似无有风波的湖面,却深邃得引人直坠。   这个时候,该是说一点漂亮的好听话先稳住军心,说他会懂她会改正。可裴临却只是放纵自己坠入那片幽深平静的湖面,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说我明了。”   他垂了垂眼,不再用眼神描摹她的眼眉,转而直切正题,“裴焕君侥幸逃脱,与你见面,后以行踪诱我,告诉我,他在你身上下了毒。”   姜锦不算太意外,她挑了挑眉,问:“他所图为何?”   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再瞒。裴临放低了声音,道:“行刺天子,为他的公主报仇。”   明确的答案就在眼前,姜锦一瞬间便全懂了。她忽然有些后悔,那日为用自己查到的身世,去戳破了裴焕君人模人样的面孔。   毒……   姜锦下意识捧了捧自己的心口,那里仍旧在蓬勃的跳动。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何,再施效缓慢的毒剂,也绝无可能到现在都一点感触都没有。   何况当日碰面时,裴焕君压根没有接触到她。在回去之后,她的衣食住行更是一如往常,就连油皮都没擦破过一块,何谈中毒?   想到这儿,姜锦掀了掀眼帘,朝裴临走近了两步。   怪不得,在将要抵达长安的时候,他突然现身,三言两语间便要捉她脉搏探察。   她略抬起头,迎向他躲闪的目光,道:“你不想前世之事重演,故而受他要挟。”   姜锦故意没有提及中毒之事,只淡淡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行刺天子,还想要全身而退有多难?”   望着她璨亮的眼睛,裴临微微有些出神。颧骨下的掌印还在发烫,像是一种警醒。   他哑着嗓音,道:“我不能赌,赌他的话是真是假。”   分明眼前人还是那副清隽的面孔,可没来由的,姜锦却从他身上读出了一丝萧索的意味。   裴临继续往下说,声音里带着些刻意的云淡风轻,“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我会为自己留有后路。”   看着他侧脸的红印,姜锦忽觉有些刺眼。她攥了攥拳头,叹道:“有这么重要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裴临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眉梢微动,还未来得及问,便听得她跳过了这句话,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的始末,我大抵已经清楚了。”   姜锦说着,又朝他迈出几步。   原本不近不远的距离被她拉得极为逼仄,拥挤异常。   这似乎是某种趁胜追击的前奏。他缓步后退,而她步步向前,直到将他逼至墙角的边缘。   “其他呢?其他事情,你又瞒我多少?”   姜锦的神情也终于不见先前的淡然,整个人蓦地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场。   她磨着后槽牙,用强硬的语气同他道:“前世,我死以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刚刚她至少确认了一点——   她的性命,于裴临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程度,甚至都超过了她本人的意愿。   重生根本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他既在乎,那前世也一定在乎,偏偏又为何在明知她身受毒症后,还那般待她?   除却时常送来长安的药,什么也不再有。   那时凌霄不想惹得她伤心,很少提他,可偶尔的絮语里,姜锦还是难免会听见她的积怨之言。   她说:“他尽日征战,就是寻了药来,这里又有他多少心血,不过是底下人跑断腿罢了,他自个儿呢?连多瞧一眼都没工夫吗?”   压抑着的不虞升腾起来,见裴临沉默不答,姜锦心头火起,抬手攥住了他的衣领,不许他逃避。   “知无不答……裴大人就是这么知无不答的?”   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高挑,但站在裴临跟前,眼睛差不多只刚好够平视她的下颌。   可不知是心虚还是如何,裴临的背脊并不似先前那般紧绷,以至于她将他逼至角落后,他刚刚好能对上她的眼睛。   在她的注视下,裴临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他垂眸,看着姜锦攥在他领口上的手,道:“凌霄应当告诉过你。”   “那只是她的所见,”姜锦盯着裴临微垂的眼睫,道:“你呢,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离得实在太近,所有闪烁的眼神都会供给彼此反复琢磨。   姜锦继续发问:“凌霄说,你为了给我试毒,用那残留的箭镞自伤,在我走后,分明已有解药,却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   裴临能猜到她所闻的脉络大抵如此。他呼出一口气,偏头,避开她拂在他面上的吐息,低声道:“那一箭,是我对你不住。”   他顿了顿,“我是你的……丈夫,世上没有谁比我更该挡在你的身前。犹豫了,自作聪明选错了,就算自伤己身,那也是我应当的。”   听到这儿,姜锦非但没有动容,脸上反倒浮现出更为愠怒的神色。   她抿着唇强忍下去,才终于开口道:“你还在避而不谈什么东西?你当我听不出来吗?”   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劲砸向裴临,不给他留一丁点喘息的机会,“试毒?什么毒值得权势滔天的裴大人你亲自去试?天底下你找不出一个该死的人替你受这个过吗?非要选这么蠢的死法?”   “还是说,你预感到我们会有再来的今天,才如此自虐,以便今日朝我摇尾乞怜?”   这话难听得很,裴临想了想,却觉得她说得很贴切。   他确确实实,是在向她摇尾乞怜。   博取她的同情,求她不要走。   可惜的是,没人能预料到还有一切重来的机会,他言辞间的漏洞被姜锦抓个正着,她手上越发用力,继续把咄咄逼人贯彻到底。   “你并非孤身一人,手下还有许多效忠于你的手下,便是真的痛苦挣扎,你亦不会选择以死解脱。你绝非自我了结。”   姜锦针扎似的话语刺入耳膜,裴临却忽而长出口气。   那不是一段痛快的经历,于他来说亦然。   从前不说,是怕她抵触,可现在事已至此,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她同他也只剩下生疏或熟络的寒暄,再提起一点往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满副心肠骤然一轻。   裴临缓缓合上双眼,任黑暗侵袭他的视野,随即迟缓地一点点抬起手,合握上姜锦的手腕。   她没有挣开。   他说道:“你太了解我了,我瞒不了你。你总是能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箭镞上的毒,不是在花草矿石中提冶出的东西。南诏境内多雨多湿,是那里的一种蛇毒。”   “天地本源,汇聚生灵体内,解毒方剂基本只能解草木之毒,对蛇毒束手无策。唯有一种办法可解。”   姜锦的眼睫忽闪一瞬,攥在他衣领的手一松,双手完完全全被他合握住了。   裴临见状,弯了弯唇,极难得地温和笑了笑。   走南闯北多年,她听到这儿,大概已经猜到一点了吧。   他兀自往下道:“好在中其毒却未死之人,血可以用来缓释此毒。可惜的是,这蛇毒对于体弱之人轻易就能致死,唯我自己,还算能禁得住。”   姜锦近乎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道:“好哇你啊,裴大人好大的本事,原来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就算到时制出解药救了我,你又当如何?还是说,你本就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   裴临沉默了一会儿,他并不善于撒谎,所以大多数时候,选择的是沉默。   直到姜锦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洞穿,他才敛了敛神色,开口道:“未必会死。”   什么叫未必?   毒素积攒,再加上诸多意义不明的草药填入脾肾肝胆,到时又由谁来治?神仙吗?   姜锦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属于曾经的、隐秘的细节,层层叠叠地涌了出来。   怕她瞧出端倪的每一面匆匆忙忙,他身上氤氲着的奇怪药香,还有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那些力不从心之感……   该感动吗?可姜锦只觉得荒谬。   本以为是感情消逝了的线索,已经在前世刺伤过她一回了,怎么这一次,它们换了另一面锋刃,又朝她心口刺来?   同一件事,辗转刺伤了她两次。   她深呼好几息,将眼泪逼回眼眶,说道:“我不需要——如果这条命需要用你的来填,我绝不要。”   卸下包袱之后,裴临原本锋利的神色也温和了许多,他平静地垂眸,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复又在她松手前放开。   “很重要。”   他笃定地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他也是在恍然间,突然就听懂了姜锦先前的那句话。   有这么重要吗,她的性命?   有的。   裴临静静地望着姜锦,他眉目平和,似乎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她,便已经能得到满足。   “我知道,你不会答允,你若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把它泼回我脸上,勒令我不许这么做。”   可惜……她还是走了。相差的那一日,便是他此生都逾越不了的鸿沟。   所以,他决定一直瞒着她,瞒到他死?   姜锦的眼泪是彻底憋回去了,正要骂他,身前的男人忽然倾身,展臂环抱住了她。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无用功而已,是我应有的报应,不必挂怀。”   裴临轻描淡写地带过所有的事情,尾音却渐有些发颤。   他伏在她身侧,道:“所有的选择,我都还予你。”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抵抗,紧接着,却狠狠地咬在了他肩上。   ? 第88章 (修)   姜锦咬得极重, 几乎是磨牙吮血的架势,若非有衣衫阻隔,简直能生生撕下他肩上一块血肉来。   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感一路蔓延, 裴临吞下唇齿间的闷呼, 只把姜锦搂得更紧, 仿佛献祭一般, 将自己送入她的口中,任她发泄。   无论喜怒忧怖,只要是她所予, 他都欣然承受。   直到唇齿间渐渐有了血腥气,姜锦才松了口。   她闭着眼,额头就贴在尚有她齿痕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泪水顺着紧阖的眼睫缓缓淌下,身上那股凶蛮的劲忽而卸下, 不觉间已是泪痕满面。   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眼泪,此刻并不冷静、也并不理智的裴临手足无措起来。他想抬手拍一拍她的肩, 小臂却悬停在了半空, 不敢继续动作。   姜锦双拳死死抵在他的胸口,感受着这个颤抖的拥抱。   她闭着眼, 眼泪胡乱地流,声音却是平静的:“裴临, 你知道吗?我很难过。”   她的难过有太多太多, 不止前世, 不止今朝。   他的声音从她耳际传来,怅然若失, “我知道了……我知道。”   早先, 裴临从未觉得自己所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若知晓那一碗碗续命的药从何而来, 以姜锦的性子,断然不会接受。生死间淬炼出来的敏锐直觉,他也绝无可能和她朝夕相处,却还能把事情瞒下,不叫她发觉他的异样。   他料定了自己的结局——治好她身受之毒,然后走在她前面。   就当是为那一箭的犹豫赎罪。   裴临以为这就是他能做出的最长久的决定,至少……她可以活下去。   但此时此刻,当姜锦的眼泪洇湿他的肩头,那些曾经踽踽独行于人世间、绵密的、无可逃避的悲恸,忽而就翻涌而上,直击他的天灵盖。   她说,她很难过。   他忽然在想,她强撑着一口气待在长安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哪怕他真的如愿为她解毒,到最后,她又要开始独自消化他强加的这一切,又真的会感到雀跃吗?   从前不敢深想的细节纷纷浮现,裴临终于发觉,从头到尾,他都错得彻底。   让她落下这么多眼泪的罪魁祸首,不是那一箭,不是那些荒唐可笑的身世,而是他。   裴临只觉心头像坠了铅石,呼吸时连肺腑都在阵痛。他深吸一口气,滞在半空的那只手轻飘飘地落下,试探性地轻抚上她的脊背。   姜锦咬着牙关,用力捶着他的胸口。   他却恍若未觉,说话的声音依旧透着小心翼翼的安抚,“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我不该让你如此难过。我……”   他生性倨傲,太过自我,而她偏偏是最受不得旁人隐瞒摆布之人。   只可惜,他发觉得太晚了。   裴临有点儿恍惚。   莫论前世,只谈今生……哪怕今生在她又一次救他走出困顿的时候,他将一切都告知于她,而不是因为怕她抵触,便一厢情愿的选择了欺骗,或许,现在的处境,也早截然不同的。   可惜的是,世上难得早知道。   姜锦停下了动作,安静地伏在他的肩上,听他细数自己一桩桩的错,恍然笑出了声。   姜锦在他的怀抱中抬起了头,此刻她的脸上泪痕交错,额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看着着实不太体面。   被她紧盯着的裴临也好不到哪去,那枚巴掌印依旧显眼,鬓角还有细碎的冷汗。   姜锦问他:“如果回到从前,回到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她问得并不是他是否会为她挡箭。   今生的那一箭,已经足够回答这个问题了。   可惜她真正想问的,没有得到果决的回答。   裴临像是被她问住了。好一会儿,他喑哑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不会。”   姜锦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衣领。   他被她怼至了墙上,像是不敢面对她即将到来的怒火,轻轻阖眸,“即便回到过去,扪心自问,我依旧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那时的我,只做得出那一个选择。”   那一个以身受之的选择么?   攥在他衣领上的手一松,姜锦似乎稍退开了些。   裴临睁眼,却没有如想象中撞向她愠怒的眼神。   她正低垂着眼帘,纤密的长睫足以遮去瞳中闪烁的神色。   姜锦意外,却也没有那么意外。   “方才,你可是说,会将选择交还于我,不再捉弄我的人生。”她的话音轻俏,带着点儿莫明的意味。   她的食指漫无目的地点在他的肩头,“你不担心我死吗?裴焕君可是说,给我下了毒。”   死之一事被她提得轻巧,裴临的心尖却蓦地一跳。   怎么会不担心呢?   该如何告诉她,没有她的日夜都是一种煎熬?   想到她可能会和上辈子一样毒发身亡,他几乎压抑不住那股绵延的心悸。   裴临竭力平复动荡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回答她的话:“我担心,我放心不下。但我无权替你决断,是生是死,又该如何应对,本就该由你自己选择。”   姜锦略歪着头看他,若有所思地道:“为什么愿意放手?”   他神情极认真地道:“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敢说我懂你。我只能尽力去多读你一读。我不懂你的在意,你的介怀,我只是浅薄地,不希望你难过。”   “如果我还有机会,我……”   裴临把他会好好读懂她的话吞了下去。   她又不是死物,不是桌案上的一本书,凭什么站在那里供他翻阅?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发生了的事情,便是发生了。我不会博取你的原谅,你也不需要原谅我。   但是今生,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将所有的选择,尽数交予她的手上。   无论她要做什么。   无论是如裴焕君所胁那般刺杀拿到解药,趁势颠覆朝廷,还是不愿受制于人,甘愿与拿她做棋子的人鱼死网破。   若只是吃了她一记耳光便了悟,姜锦心里都要发笑。   但他并没有夸口,甚至连袒露都显得笨拙。   似乎是感到他话里沉甸甸的分量,姜锦眉梢微动,很快,忽而扬起笑,笑着问他:“哦?所有的选择?那如果……我出了这座大理寺狱,就找了十个八个面首呢?”   她似乎描述得很起劲,“抑或者,我马不停蹄地就同旁人情深相许,以至成婚呢?”   裴临压根没想到她会问这些,肢体瞬间僵在了她的笑里。   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才被她啃了一大口的肩头,垂下眼,不自然地说道:“结良缘、定终身,那是你的喜事。与我……与我无关。”   姜锦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他的嘴里吐露出来的,颊边的笑意真切了起来:“成婚便算了,至少此时此刻,我还不想为枷锁束缚。”   她继续侃侃而谈,仿佛真的对另一种可能意动了,“寻三两面首,倒还可行,不过……想找个质素尚可的面首可不容易。”   “身形样貌,总不能逊于你吧,否则还找的有个什么意思?裴大人他日晓得了,还要笑话我眼光倒退。”   找面首有什么意思裴临不清楚,他更不清楚的是,姜锦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皮直跳,掐着自己的掌心,道:“这等私事,不必……实在不必与我相商。”   见他这幅小白花的作派,姜锦心生出一点微妙的雀跃,她笑了笑,道:“放心吧,此番你要是真的掉了脑袋,为积阴德,我这个前妻,会为你守三年哦,也算仁至义尽。”   裴临的表情陡然间变得古怪起来,他缓抬下颌,正要说些什么时,姜锦已经收起了玩笑的意味,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偏头,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颈项间缓缓挪了上来,一点一点,抚上他的侧脸。   她的掌心算不得柔嫩,稍有薄茧,生硬地摩挲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红印。   被始作俑者抚摸过她的成果,当然是羞耻的。裴临只觉浑身都烧灼了起来,何止脸在发烫,连指尖都像浸在沸水里。   她当然察觉了他的异样,可却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太近了,离得太近了,而她还在朝他倾身。   直到鼻尖将要相碰、呼吸交错,她轻柔而缓慢地贴了贴他的唇边。   他没有回应。   只是交融的两道呼吸里,忽然少了谁的。   就像一种奇妙的感召,姜锦收了收下颌,唇瓣短暂离开他的。   就在裴临以为这个突兀的吻要结束了的时候,她却忽然又俯身贴了过来。   不同于方才的蜻蜓点水,这一次,姜锦的攻势凶猛,几乎是撞向了他微抿的锋利薄唇,用逼供般的架势撬开了唇舌,齿关相碰,泄愤般咬破了他的唇角,她却仍不满足,还在继续加重这个血迹斑斑的吻。   辗转的唇舌许久才分开,旖旎旧梦潮水般退去,姜锦缓缓撑起手臂,望着裴临的眼睛。   他也正看着她的。   透过眸底清明的神色,他们便都知道,在这个意义不明的吻里,彼此一直是清醒的。   姜锦附在他的耳边,状若情人低喃,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不需要原谅……我确实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   绿意初上柳梢头,又是一年春草盛时。   三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河朔的局势已经大变了样。   三年前的长安,在上巳节将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皇帝疑心那新封的姓裴的明德将军与郜国余党暗通款曲,将他投入狱中听候处置,谁料这疑心竟是事实,未出几日,竟有人劫狱将他救走。   上巳节那天,皇帝率诸大臣与民同乐,他在护卫的簇拥下亲登高台。可就在此时,欢腾的人海中却突然爆发出诡异的声浪,倏尔间箭矢破空而来,人潮被杀出来的死士撕扯得四分五裂。   皇城的百姓惊叫逃窜,官袍角子也在人群中乱飞,危在旦夕的时候,本被调离的金吾卫连同本在长安城外等候的范阳军队,将这乱局团团包围,把叛贼余孽杀了个片甲不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来这是皇帝与那明德将军一起设下的圈套,故意诱使叛贼以为他倒戈朝向,又刻意在上巳节的城防中留出纰漏,就等着他日将这些余孽一概除尽。   众人无不赞皇帝圣明,而那本该再受赏识的明德将军,却在这场风波之后,彻底销声匿迹了,无人再见过他的踪影。   这场惊变世人所了解的脉络与真相大差不差,姜锦所知的,也不过是细节要更详实一些。   她不觉得裴焕君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下毒之说,不可能是他为了诓裴临入局而随口胡诌的谎言。   虽然自觉身体并无异样,但是前世吃过毒之一字的大亏,姜锦还是不敢松懈,决心查个清楚。   凌霄凌峰兄妹俩一路跟踪裴焕君来到长安,顺着线索,姜锦冒险主动去找了他一面。   见到她这个鸠占鹊巢,沾了光活下来的人,裴焕君自然是暴怒的。   ——他去掘了旧友姜游的墓,发现昔年郜国公主留给孩子的长命锁就在其中。   只这一点,就足以坐实姜锦的身世。她果真不是郜国老来所得的那个女儿,若是的话,姜游不会在死后将那玉佩带到坟冢里去。   姜锦却已经足够明了他的所有动机,她单刀直入,直切裴焕君的痛点。   “我是不是她的女儿,重要吗?”她轻言慢语,带着蛊惑的意味,“只要你相信我是,拥立我上位,待到他日功成,身为她的女儿,我定会尊她为元君,也会洗刷皇帝附着在她身上所有的罪名。”   “实现她的愿望,全了她的生前身后名……比起手刃皇帝,才更该是你的所求吧?”   裴焕君抬起黝黑的眼瞳,竟真的被她说动了。   或许不是被姜锦的言辞所动,而是她手握的兵力。虽说百足之虫死有余僵,裴焕君也是多年经营,但到底在前面的失败里折损过多,眼下有了新的契机,自然不会放过。   姜锦觉得他答应得过于爽快,仿佛笃信可以拿捏住她一般,心下便有了计较。而后恳谈间,裴焕君更是说漏了嘴,感叹了一句自己的女儿也算有些用场。   姜锦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并未吐露。   按裴焕君原本的打算,此番安排的刺杀,当由裴临为主谋。他会带着人到他与皇帝预先约好扑杀他们这些郜国党的地方,这样一来,皇帝必然会全然相信他,他便也好近身完成刺杀。   之于裴焕君自己,当然准备了功成身退的办法。   狡兔三窟,他还有不为人知的祖产,足够他退居为田舍翁。而皇帝被刺杀,朝野内外必将大乱,他在余生继续苦心孤诣,未尝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姜锦放出了足够的诱饵,而裴焕君自己也知道,想要再起事一次会有多难,远不如眼下的孤注一掷来得有诱惑力。   就这样,他踏上了最后的危险的路。   皇权纷争,姜锦从未有过倾向。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裴临是一路人,或许有着割据一方的野心,之于其他,便都不愿沾染。   皇帝和郜国,福王与太子,世家与寒门,姜锦对任何一方都没有感触,此番举事,更不是为了让秤杆偏向哪方。   她只是觉得,裴焕君此人,实在是太过危险,只有死掉的他,才能让人感到安心,趁此机会诛灭他们的势力,她才能真正安定下来。   至于那毒,姜锦虽知晓几无可能被下到了她身上,但退一万步说,万一她真的被下毒了呢?姜锦想,她也不会为了一时的偷安,就去受裴焕君的胁迫与摆布。   上巳节当日,轰轰烈烈的大戏开场,只不过唱戏的和看戏的早没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帝的人功成反扑之时,裴焕君见大势已去,正要呼哨一声,命他最后的去取姜锦性命的时候,穿心一剑正中他的胸膛,而持剑之人,正是凌霄。   姜锦在打斗中保护了几个貌美的小宫娥——她们是随皇帝出宫伺候行程的,此番无辜被卷入其中实在可怜。姜锦善心大发,结果自己没留神被刀刃卷了,颇是留了些血。   结果就是,终于大仇得报的凌霄还来不及快慰,她见姜锦这边倒下,周围还围着一圈姑娘嘤嘤地哭,还不知是怎么了呢,慌忙奔了过来。   伤其实不重,就是看着骇人。   姜锦受伤的消息当然没有绕过裴临的耳朵,只不过,在她的蓄意隐瞒和引导下,他愈发相信,她是中毒了。   裴焕君死得干脆,裴临将所有他留有痕迹的地方掘地三尺地去查,却找不到有关解药的任何线索。   唯一有迹可循的,便是先前拿到手的那一丸据说是缓解毒发的药。   在姜锦养好皮外伤,和车队一起返回范阳之前,他留下那丸药,而后抛却一切,只身离开。   走前,连她面都未再见上一回。   暖阳下,知道内情的凌霄叹了口气。   姜锦一向为人宽和,从不把事情做绝,这一次却是心狠手辣,放任裴临循着自己错误的认知去找那不存在的解药,一找就是三年。   她悄悄嘀咕:“我都看不清楚了,姐姐这是恨呢,还是不恨呢?”   今日的阳光很好,姜锦在给她的俏俏刷毛,听见了凌霄的嘀咕,她轻笑一声,道:“我可有哪句告诉他,我真中毒了?”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难以说明,裴焕君挟裴清妍邀她见面时,随身确实带着淬了毒的毒针。他交予了一枚给裴清妍,要挟她在姜锦救她回去的路上,悄悄对她下手。   他说:“山野间蚊虫众多,她只会觉得是被虫子咬了,不会疑心你。”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个女儿还会给他轻易地做事,将一枚丸药强行喂入她的口中,言道只有她给姜锦下毒,才能从他这里拿到解药。   姜锦不知裴清妍心里是如何挣扎,但最后,她确确实实,没有再对她下一次黑手。   料理完一切从长安返还范阳后,姜锦去找了裴清妍,这才得知一切始末。   到最后,也不知是裴焕君没舍得真给亲女下毒,喂的只是甘草团子,还是说他觉得裴清妍心眼浅薄,这样一唬便足以,总之,姜锦没有中毒,裴清妍把自己巴巴地锁在院子里不肯见人了好久,也还活着,没有毒发。   当然,没中毒是大好事,凌霄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她只随口感慨一句罢了:“关心则乱,竟能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谁知道呢。”姜锦无所谓地耸耸肩。   俏俏湿漉漉的鬃毛被日光晒得发烫,它享受得拿鼻子去顶姜锦的胳膊,溅了她一身水。   正在此时,薛然也回来了。三年间,他的变化是最大的,如今个头已经和姜锦差不多了。   没人再将他当孩子看了,年前的那场和突厥的小场战役里,薛然扛起枪,做了先锋,好好表现了一番愣头青的实力。   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好马好兵器的,他一回来,院子里两人一马,先跟马打的招呼。   姜锦坐在一旁马扎上,支着腮笑道:“你可慢些长个儿,再窜要窜到天上去了。”   薛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挠了好一会儿后脑勺,然后才支支吾吾地道:“姊姊,那信……我还要写吗?”   姜锦早看明白了,这小子是裴临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不过现在嘛……   她冷哼一声,捏着嗓子阴阳他:“哎哟,先前给你师父通风报信,不晓得多积极,怎么,你姊姊就不配使唤你啦?”   薛然面露难色,渐憋红了脸。可偏偏姜锦说的是事实,早在那次去长安之前受师父所托,他把她的不少近况偷偷告诉了他。   现下可不就是被姜锦捏了小辫子么?   见状,姜锦又道:“知道你们两师徒有办法联络,让你给你师父去信,怎么,这是委屈你了还是委屈他了?”   可不是么……薛然腹诽,去信是去信,但是信的内容,却总是叫他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回答他师父有关姊姊她身体近况的问题……   薛然只好问道:“姊姊,那这回……你想在信里写些什么?”   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了,尽管姜锦和裴临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并不是一清二楚,但是在裴临每回的回信和捎回的古怪草药里,他至少读懂了一句话,那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姜锦沉吟片刻,既而道:“过不了多少日子,估摸着长安那边就要坐不住了,到时有有得忙。差不多了,你且书予他,就说……”   她墨黑的眼珠一转,随即道:“就说我病得很厉害。   薛然应声,依言退下写信去了。   凌霄悄然走到了姜锦身后,她嘴角噙着笑,道:“别看薛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也算个小人精了。这小人精,唯独最听姐姐你的话。”   姜锦却道:“哪是他真的软面包子,被我唬着一起去诓人呢。他只是记恩得很,记得当年是我救了他而已。”   很多事情都变成了“当年”,凌霄亦不免感叹:“这几年过得可真是快。姐姐,我现在终于有一种心安定下来的感觉了。”   她补充:“从前总觉得今生太过飘渺,可眼下再回首,倒觉得前生才像那一场梦。”   姜锦能懂凌霄的感受,事实上,她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触。   起初重生的时候,午夜梦回,她总是不知今夕是何夕。   姜锦道:“好在都走过来了。”   一切依旧照常发展,万事万物行进的轨迹不会因为缺少了谁而停止转动。这一次,姜锦独自走上了前世裴临与她一起走过的老路。   卢宝川的眼疾也还是如前世那般恶化到彻底无法视物的地步。独子无力担负,薛靖瑶很快与姜锦达成了和前世如出一辙的约定,一个外拓三镇,一个内稳庶务。   不逊于任何人,姜锦也着实做到了。   接连两个春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发兵打仗,难得能在这样好的天色里喘口气。   凌霄心下有了揣摩,她问姜锦:“姐姐方才让薛然把……把他找回来,是为何意?”   刷完了马,姜锦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擦她的剑。   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紧不慢地道:“总要闲下来,才有空顾及这些琐事。”   凌霄一愣,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姐姐现在……是怎么想的?”   姜锦笑笑,没有回答。   极盛的日光下,锋利的剑刃映出她愈发坚韧的眉目。   她非藤萝,这本就该是她应有的样子。   姜锦神色一晃,轻声道:“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凌霄听了,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移,然后道:“向前看……姐铱嬅姐若真的向前看了,怎么会假称重病,骗他回来?”   难得被凌霄把话给驳了,姜锦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却没有否认。   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融在和煦的春风里,她说:“怎么?难不成你希望,我拿那压根不存在的毒,骗他一辈子?”   凌霄小小声道:“没准儿他乐意被骗一辈子呢。”   姜锦笑意渐敛,没再搭话。   她抱着安身立命的剑,半卧在躺椅上,几近透明的日光跃动在她的鼻尖。   过往的爱恨实在太过浓烈,她做不到只向前看。   春光正好,眼皮被太阳晒得沉甸甸,和缓的薰风吹拂,很快,仍抱着剑的姜锦便睡着了。   见姜锦安静阖眸、沉沉睡去,一旁的凌霄放低了脚步声,回身拿了条薄毯,搭在她的身上。   难得浮生半日闲,凌霄没有搅扰,悄悄退了出去。   不过,窝在躺椅上的姜锦,没有凌霄想得那么安详。   极难得的,她梦到了很久没再梦到过的前世。   姜锦想,前世是个什么光景来着?   是好冷好冷的冬天。   寒风簌簌,细碎的雪被朔风卷过天际,她裹着厚重的冬衣站在檐角,伸出手,雪花坠入掌心,凉丝丝的。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越想越昏沉,姜锦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仿佛真有冬雪,被吹入这缭绕的春色里,连指尖都被冻得发凉。   半梦半醒间,有脚步声传来,姜锦觉着奇怪,循声扭过头去,迷迷瞪瞪地抬眼望门口一望。   怎么会是他?   姜锦想,她果真还没睡醒。   才让薛然传信诓人回来,怎么可能就到了?   她把眼前所见坦然当成一场梦,扯着薄毯,正打算换个姿势继续睡时,福至心灵地回过了神来。   春风吹动了她的眼睫,姜锦的眼神逐渐清明。   风尘仆仆的裴临缓步而来,不期然撞上她的视线。   无人开口。   他们只隔着期年光阴,遥遥相望。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精修删改——3.10 正文就到这里咯,重逢只是一个新的开始,某人还有得追哈~   追妻日常画风有点儿割裂,会在番外里写。前世姜锦的身后事会交代。   番外还有其他想法,不过不一定都写~大概包含了姜锦单重生的if线,姜锦vs裴临x2(前世今生)(?),还有一些琐碎的今生日常   最后打个小广告!四月份开下一本《一枕寒宵》,酸爽双替身,纯正狗血味,添加预收即可品鉴ovo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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